第9節
那一刻,我心裡充滿了懊惱和沮喪。我以為我們找錯了地方,擔心所謂的孤兒院不過又是爺爺杜撰出來的。
我慢慢啟發他說:「有沒有一個兒童難民庇護所,是二戰期間的,房子很大?」
他咬著嘴唇,懷疑地看著我,似乎在決定要不要繼續幫我們。過了一會兒,他說:「我不知道哪兒有難民,但知道你說的那個地方。它在小島的另一頭,你得穿過一片沼澤地,還要經過一片樹林。如果我是你,絕不會一個人去,因為那裡太偏僻了,荒無人煙,沿途泥濘遍地,水草叢生,到處是綿羊糞,根本無路可走。」
「這一點很重要,」爸爸插話了。他看著我說:「答應我,你不能一個人去。」
「好。」我點了點頭。
「你怎麼會對那個地方感興趣呢?」管理員問,「旅行指南上可沒說有這麼個地方啊。」
這時,爸爸在門口發話了,「我們只是在追溯一段家族歷史,因為我父親小的時候在那裡住過幾年。」我想他在有意迴避和爺爺有關的一切話題。他再次表示感謝,然後飛快地將我拉出門外。
沿著那個男人所指示的方向走去,後來我們來到一座黑色雕塑跟前。這座雕塑名叫「等候的女人」,是專為人們指路的。她表情悲憫,雙臂張開,一隻胳膊指向遠方的港灣,另一隻胳膊所指的地方,正是我們的棲身之所,傳說中的「神父密室」。
我們穿過街道,總算抵達目的地。
我並不是鑒賞酒店的行家,但一眼掃過外牆上那曬白風乾了的廣告標記,我便知道,我們下榻的住所,不可能像酒店那樣舒適愜意——正面外牆的最上方,赫然印著幾個醒目的廣告詞:紅酒,啤酒,烈酒。
下面一行的字體比較適中:食物不錯!
在牆面的最下方,是手寫的「有房出租」,很明顯這是後來加上去的。
我們拖著行李向大門走去,爸爸一邊走一邊嘟噥著,抱怨著騙人的虛假廣告。我看了看牆面,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等候的女人」,心裡嘀咕道:莫非她是等著別人給她送酒喝?
我們使勁地把行李從狹窄的門道拖進大門。一進大門,首先進入了一間低矮的酒吧,幾道光線從窗口射進來,使得我們在昏暗的屋子裡忽隱忽現。過了好半天,我的眼睛才適應這裡的昏暗。把這個地方叫做密室,真是再恰當不過了。它的窗戶全被封住,只留下狹小的縫隙,濾進幾道微弱的光線,勉強幫助來人找到吧檯,而不至於被桌子和椅子絆倒。我不小心碰到了一張桌子,它馬上搖晃起來,並且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這破玩意兒,還不如拉去做柴火呢。」我心想。
酒吧已經半滿了。人們安安靜靜地低頭坐著,醉醺醺地看著酒杯裡的液體。住了幾天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不管幾點,只要是上午,這裡都是這樣的。
「你們是來住宿的吧。」一個男人從吧檯後面走出來,要和我們握手。
「我叫凱文,他們都是這裡的夥計。和客人問個好吧,夥計們。」他回頭對那些半醉的人們說。
「你們好。」他們一邊低聲打招呼,一邊對著酒杯點頭。
我們跟著凱文,通過狹窄的樓梯來到預訂的套間。把它稱為套間還很勉強,因為裡面的配置還沒有達到套間最基本的要求。房間裡總共有兩個臥室,大一點的那間已經被爸爸要過去了;此外還有一個集廚房、餐廳和客廳功能為一體的開間,裡面擺了一張桌子、一個破舊的沙發和一個電爐。據凱文講,大部分時間,廁所都是可以使用的。「不過凡事總有意外,」他指著我臥室窗戶外面的一條小路說,「但那兒你是可以隨時使用的。」
我循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便攜式廁所。
「對了,你可能還要用到這個,」他從櫃子裡拿出一對煤油燈說,「發電機晚上十點就停了,把汽油運到這裡又太費錢,所以你們要麼早點睡覺,要麼學會適應蠟燭和煤油燈的照明。」
最後,他咧嘴笑著說:「希望這些對你們來說不至於太老土!」
我跟凱文說,其實戶外如廁和煤油燈也不錯,聽起來還挺有趣的,這樣才像一次真正的旅行。
「那就好!」說完,他帶我們下樓梯來到一層。
「歡迎你們到這裡用餐,」他說,「我想,你們會來這兒吃的,因為在島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可以吃飯的地方。」
「如果要打電話,你可以去那兒,」他指著餐廳的一角說,「不過在這裡打電話總要排隊,因為島上是收不到移動電話信號的,而且,這是島上唯一通往內陸的線路。」
「好了,都介紹完了——這是島上唯一能吃飯、睡覺和打電話的地方!」說完他向後仰著大笑起來。
我向他指的方向望去。這是一部老式的電話,它掛在牆上,就像我曾在電影裡看過的一樣,外面還有一扇門,以保護通話的私密性。
這是島上唯一的一部電話。意識到這一點,我嚇了一跳。我想起了幾個星期前打這個電話時的情景,想起那希臘神話中諸神狂歡般的喧鬧,那大學聯誼會一樣的嘈雜。我馬上明白,這裡就是接電話的那個人所說的「尿坑」。
凱文把門鑰匙遞給爸爸,說:「如果有什麼問題,隨時問我。」
「現在我就有個問題,」我說,「哪裡是尿——我是說,『神父密室』?」
酒吧裡的人都笑了起來。「嗨!『神父密室』當然就是這裡了,哈哈!」一個人說。
凱文向壁爐旁邊一塊凸凹不平的地板走過去,一隻髒兮兮的狗正在那兒打瞌睡。「就是這兒,」他用鞋子輕輕地拍打著那塊看上去像是門蓋的木板,說:「很久很久以前,天主教徒在英國遭到迫害,一些神職人員選擇到這裡避難。如果伊麗莎白的爪牙追殺到這裡,我們就把避難者全部藏到這樣的地方——這就是所謂的『神父密室』,很舒適。」
當他說到「我們」的時候,我大吃了一驚。莫非,島上那些死去很久的人,他都認識?
「裡面可真是舒服啊!」一個酒鬼說,「裡面暖和得像烤箱,硬邦邦的像鼓!」「我寧可被烘烤,也不願被絞死!」另一個說道。
「好了好了!」第一個酒鬼說,「祝福偉大的凱恩霍爾姆島——希望她永遠保護我們!」
「祝福凱恩霍爾姆島!」他們齊聲舉杯說道。
回到樓上,我們已經筋疲力盡,因此早早地睡了。確切地說,我們只是躺在床上,而且不得不把頭埋在枕頭裡。樓下敲擊聲不斷,嘈雜刺耳,我一度以為那群狂歡的人會跑到我的屋子裡。不知道他們狂歡了多久,突然,柴油發電機的轟鳴聲和樓下的音樂聲停止了,窗外的路燈也熄了,我知道十點到了。世界突然變得寂靜,瞬間墮入無邊的黑暗,只有遠處傳來的海浪聲讓我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幾個月以來,我第一次進入了一場沉沉的、沒有噩夢的睡眠。我夢見了爺爺小時候第一次踏上這個小島時的情形:在一間陌生的房子裡,一群人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他卻放心地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這些陌生人。
當我醒來,陽光已經透過窗戶射了進來;我猛然意識到,佩裡格林女士不僅救了爺爺一命,也救了我,還有我的爸爸。今天,如果運氣好,或許我可以找到她,當面向她表示感謝。
我走下樓梯。爸爸已經吃完早飯,正在一邊喝咖啡一邊擦拭他那架高倍數的雙筒望遠鏡。我剛坐下,凱文托著兩個盤子出現了。他把盤子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一個盤子裝著一種我所沒見過的肉食,另一個裝著烤麵包。
「沒想到你還會烤麵包。」我說。凱文則回答說,他還不知道有哪種食物是不可以用來烤著吃的。對他而言,任何食物,只要烤過一遍,味道立刻就大不一樣。
我一邊吃早飯,一邊和爸爸討論今天的計劃。今天應該四處走走,熟悉一下島上的基本情況。我們確定了幾個觀鳥點,在草圖上標出了「兒童之家」的大致位置。因為急於找到佩裡格林女士,我只吃了幾口便和爸爸出發了。
我們給隨身帶的裝備塗好潤滑油,走出酒吧,穿行在小鎮上。我們在拖拉機中躲閃穿行,在柴油發電機的轟鳴中彼此咆哮著對話,直到街道和嘈雜聲在我們身後漸行漸遠。今天空氣清新,微風吹拂。太陽躲在一塊巨大的雲彩後面,透過雲層縫隙,射出幾道燦爛的霞光,似乎就是為了給小山披上一件色彩斑斕的衣裳。幾分鐘之後,太陽又從雲層中鑽了出來。我覺得神清氣爽,心中充滿了希望。
我們向一塊岩石走去。這塊岩石上棲息著一群鳥,是我們來的那天爸爸在渡船上發現的種類。但我不知道怎麼才能爬上去。這個圓形小島的邊緣分佈著一塊塊岩石,沿著它們爬到岩石頂上,看到的都是搖搖欲墜的懸崖峭壁,隨時有跌落海裡的危險。還好,這個觀鳥點上的岩石被鑿圓了,而且還有一條小路通往海邊的一小塊沙地。
我們一直走到海邊。這裡已經完全成為一個鳥的世界。它們有的拍打著翅膀,引吭高歌;有的一頭扎進水裡,幾秒鐘之後又叼著一條魚躍出水面。看到這一幕,爸爸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太迷人了,」他一邊拿筆尖刮著已經風乾的鳥糞一邊說,「我需要在這裡待上一會兒,可以嗎?」
他這樣的表情,我以前見過,我知道,他所說的「一會兒」實際的意思是「幾個小時」。
「那我就一個人去那所孤兒院。」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