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我一邊上廁所,一邊拍著這節奏!
沃姆搖搖頭,「上廁所?」他問。
「我沒準備好詞!」迪倫說。
他們轉而問我對這段說唱的看法。考慮到他們對彼此的表演都不怎麼滿意,我不知道該怎麼評價。
「我想,如果有吉他,或有人唱歌,我會更陶醉的。」我說。
沃姆擺擺手,打斷了我的話。
「這些髒話和不雅的詞語,他是不會喜歡的。」他低聲對迪倫說。
迪倫大笑起來,然後和沃姆互相握手、擊拳、拍掌。
等他們做完這一系列複雜的手勢,我問迪倫:「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嗎?」
他倆咕噥了一陣子。過了一會兒後,我們繼續上路,沃姆則尾隨在我們身後,我又多了一個一起去孤兒院的夥伴。
我一邊爬山,一邊琢磨著和佩裡格林女士見面之後該怎麼說。我將向一個優雅的威爾士女士進行自我介紹,那會是怎樣的一副場景呢?我們應該是坐在客廳裡,一邊喝著茶一邊低聲交談。然後,宣佈噩耗的時候到了。我會對她說,我是亞伯拉罕·波特曼的孫子,當我告訴您這個不幸的消息時,我也很難過,可他確實已經被死神從我們身邊帶走了。過一會兒,等她擦完眼淚,我便開始提問。
我跟著迪倫和沃姆,沿著一條蜿蜒的小路,穿過一片片草地,順著陡峭的山脊往上爬。爬上山頂後,我們彷彿置身另外一個世界。在腳下,一條蛇形的雲霧纏繞著山頂,正在扭動翻滾。這不正是《聖經》中的場景嗎?那條扭動的蛇,不正是上帝用來詛咒和懲罰埃及人的嗎?
當我們從另一側下山時,雲霧好像變得更加濃密了。太陽因為雲霧的遮擋而褪去了光芒,變成一團淡淡的白色花朵。溫度驟然下降,我感覺到一絲發冷。水汽不加分別地附著在所有的物體上,在我的臉上結成水珠,還打濕了我的衣服。
因為能見度低,我又走不慣山路,有一陣子,我跟沃姆和迪倫走散了,到達山腳的時候才發現他們正等著我。
「美國佬,這邊走!」迪倫喊道。
我乖乖地跟在他們後面。到了山腳,再也沒有路了,我們進入一塊濕地,在水草中劈路而行。看見有人來了,綿羊們瞪大了眼睛。它們身上的羊毛濕漉漉的。看了一會兒,它們垂下尾巴,繼續自在地吃著水草。
在朦朧的霧靄中,前方出現了一間四周封著木板的小屋。
「你能確定這是什麼嗎?」我問,「看上去裡面好像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才不是呢。裡面有很多大便。」沃姆回答道。
「去,」迪倫對我說,「看看裡面是什麼。」
我感覺到他們在逗我玩兒,但還是走了過去。門沒拴,我敲了一下,門便開了一個小縫,但裡面一團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我推開門進去。出乎我的意料,地上很髒,我很快意識到,我腳下踩著的,是一層厚厚的綿羊糞便。這個無人居住的小屋,從外面看,只是不適合人居住而已,但實際上已經成了羊圈,更確切地說,它現在是一個綿羊便坑。
「哦,我的上帝!」我噁心地尖叫了一聲。
羊圈外面發出一陣狂笑。在惡臭還沒襲來之前,我趕緊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沃姆和迪倫正捧著肚子笑得前俯後仰。
「你們這兩個傢伙,真讓人討厭。」我一邊罵一邊跺腳,磕著靴子上的羊糞。
「怎麼啦?」沃姆說,「不是告訴你了嗎,裡面都是糞便!」
我直視著迪倫,問道:「你想讓我看羊糞長什麼樣的,是嗎?」
「他可真容易當真啊!」沃姆一邊擦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說。
「我當然當真了!」
迪倫的笑容消失了,「我以為你想撒尿,夥計。」
「什麼?」
「開個玩笑而已。」
「好吧,不過我可不是來這裡開玩笑的。」
沃姆和迪倫看上去顯得有些不安,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又竊竊私語了一番。最後,迪倫轉身走到我旁邊,指著前面的一條小徑說:「如果你真想去那個地方看看,就沿著這條路一直走,穿過沼澤地和樹林就到了。那是一棟很大的老房子,你一定能看到的。」
「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去嗎?」
沃姆再也不看我了。他說:「我們只能到這裡。」
「為什麼?」
「不為什麼。」說完,他們轉過身,沿著來時的路跋涉前行,很快便消失在霧中。
現在擺在我面前的有兩個選擇,要麼沿著他們的足跡原路返回,要麼繼續前進,回去之後再對爸爸撒謊。
經過幾秒鐘的緊張考慮,我決定繼續前行。
小路的兩邊是一望無際的沼澤。水面是茶褐色的,上面漂浮著深褐色的水草,偶爾能看到幾個石頭堆起來的小丘。走到沼澤的盡頭,是一片古老的森林。之所以說它古老,是因為這裡的每一棵樹都遒勁嶙峋,樹枝盤旋,樹冠呈紡錘狀,就像一個個蘸濕了的畫筆。越往森林深處走,小路變得越模糊,沿途趴滿了倒下的樹幹和散落的樹枝,鋪滿了厚厚的常春籐。到最後,我只能憑著信念才能繼續走下去。
一路走來我深感疑惑。究竟佩裡格林女士是怎樣克服這個巨大障礙的呢?這條小路看起來已經幾個月甚至幾年沒人走過了,但她總得出來寄信吧,我想。
爬過一個長滿苔蘚的粗大樹幹,我發現小路在這裡拐了一個急彎。從這裡開始,兩邊各有一排整齊的樹木。沿著小路繼續往前走,突然,我看到了它——那所孤兒院。
看到它,我馬上明白為什麼沃姆和迪倫不願意和我一起來了。
在一座雜草叢生的小山山頂,隱約出現了一個建築物。它周圍雲霧籠罩,看上去就像傳說中的海市蜃樓。
關於孤兒院,爺爺曾向我描述了不下百次。在他的故事裡,那是一個充滿生機和快樂的地方,很寬敞,雖然可能會有點凌亂,但一定充滿了陽光和歡笑。但此時此刻出現在我面前的,不像是一個可以用來躲避惡魔的庇護所。它簡直就是惡魔本身。它空癟著肚子,從山頂上瞪著我,看上去飢腸轆轆。樹枝從裡面破窗而出,凸凹不平的籐蔓爬在牆上,啃咬著它,就像抗體正在吞噬著某種病毒——似乎大自然本身正在與它進行一場戰爭——但它好像是殺不死的;雖然它的邊角是錯位的,透過倒塌的房梁,只能看到一塊塊邊緣參差不齊的天空,但它頑固地、直直地站在那裡,而且看上去正在一點點長高。
儘管這是一棟已經廢棄的房子,但我努力地勸說自己,興許真能在裡面發現一個活人呢。在我的家鄉佛羅里達州,類似的事情又不是沒發生過。在某個小城的郊區,有一棟已經倒塌的舊房子,裡面住著一個已經不知道年齡的隱士;他一年四季以拉麵為食,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誰都記不清他在這裡生活多少年了,因為沒有人對他的存在感到好奇;直到多年以後,某個資產評估師或者人口普查員硬闖了進去,才發現他已經成為一副骨架,躺在一個高檔的La-Z-Boy沙發裡。這樣的結局只因沒有人關心他,他的家人已經把他從家族成員名單中刪除了……這樣的故事聽起來有點悲涼,但確實發生過。所以,不管喜不喜歡這裡,我必須敲門進去。
我鼓起僅剩的一點勇氣,踩著碎瓦片和腐爛的木頭,穿過及腰的雜草,來到一扇裂開了的窗戶前。但透過佈滿灰塵的窗戶,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些傢俱的輪廓。我敲了一下門,站在門外等著。
四周靜悄悄的,寂靜中透出一股陰寒之氣。我的手在口袋裡攢著佩裡格林女士的那封信。這封信我一直隨身帶著,以便向這裡的人證明我的身份。但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我感覺到,把這封信派上用場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了。
翻過圍牆來到院子裡,我圍著這棟樓轉了又轉,估量著各個地方的長度,希望能找到一個入口。但我發現,這棟房子是沒法測量的,因為每到一個角落,都會出現一個新的完整的單元,包括陽台、角樓和煙囪,它們就像剛剛從原體上長出來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