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我那時候相信他,現在依然想相信。但隨著我瞭解有關他的事越多,他的影子也變得越長,我能和他一樣不凡的可能性看起來就越小,甚至也許連嘗試一下都是自取滅亡。當我想像自己嘗試和爺爺一樣,關於爸爸的思緒就會爬進腦海——我可憐的爸爸眼看要被徹底摧毀——在我把那些思緒趕出腦海之前,我想不通一個偉大的人怎麼能對愛他的人做出如此可怕的事。
我開始發抖。「你很冷,」艾瑪說,「讓我把沒做完的事做完吧。」她抓起我另一隻胳膊用呼出的氣息從頭到尾親吻它,這幾乎超越了我能應付的範圍。當呼到我的肩膀時,她沒有把我的胳膊放回我腿上,而是繞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我抬起另一隻胳膊,同樣攬住她的脖子,她也用雙臂環抱住我,我們的額頭貼在了一起。
艾瑪非常輕地說:「我希望你不後悔自己的選擇,真高興你和我們一起在這裡。如果你離開,我不知自己會怎麼辦。我怕我一點也不會好。」
我想過回去。有一瞬間我真的試圖在腦海中想像那樣的畫面,如果我想辦法劃著其中一艘船回到島上,然後回家,會是什麼樣。
但我不能那麼做。無法想像。
我低聲說:「我怎麼能呢?」
「當佩裡格林女士再變回人形,她能把你送回去。如果你想的話。」
我的問題與「物流」無關。我的意思,很簡單:我怎麼能離開你呢?但那些話不可言表,不知怎麼說出口。於是我把它們藏在心裡,轉而親吻了她。
這一次是艾瑪呼吸急促。她抬手靠近我的臉頰,只因為羞於觸碰又停了下來。熱浪從她手中發散出來。
「摸摸我。」我說。
「我不想燒傷你。」她說,而我胸中一陣驟然而來的火花卻說我不在乎,於是我抓起她的手指摩挲著我的臉頰,我們兩人都倒抽一口氣。我感覺很燙,但沒有離開,是因為害怕她不再觸碰我而不敢離開。然後我們的嘴唇再次碰到一起,親吻著,她散發出的非凡暖流從我身上穿過。
我不禁閉上雙眼。世界就這樣消失了。
夜霧中,即便身體寒冷,我也感覺不到;即便海浪咆哮,我也聽不見;即便我身下的岩石尖銳粗糙,我也沒有覺察。任何外物都不能令我分心。
而後黑暗中迴盪起一聲巨響,但我無暇顧及——無法讓自己離開艾瑪——直到聲音大了一倍,又有金屬般尖利的可怕噪音隨之而來,一束刺眼的光從我們頭頂掃過,終於,我不能再對此視而不見了。
是燈塔,我想,燈塔正倒進海裡。但燈塔只是遠處的一個小點,不是太陽光般明亮的一束,而且它的光只來自一個方向,也不會前前後後地搜尋。
根本不是燈塔。是探照燈,燈光從水中向岸邊靠近。
那是潛艇上的探照燈。
在恐懼感襲來的那個瞬間,雙腿完全不受大腦控制。我的眼睛和耳朵告訴我潛艇離岸邊不遠,金屬野獸正從海中升起,海水在它兩側急速流動,人們從敞開的艙口湧上甲板,叫喊著,操控燈光的大炮對準我們。而後雙腿終於接收到大腦傳來的刺激,我們腳下一滑,掉下岩石拼了命地狂奔。
探照燈把我們上躥下跳的影子打在沙灘上,被拉長的怪影看起來有十英尺高。子彈射在沙子上,在空氣中嗡鳴。
揚聲器裡迴盪著低沉的聲音:「站住!不要跑!」
我們衝進洞裡——他們來了,他們來這兒了,起來,起來——但孩子們早已聽到騷動站了起來,除了布朗溫,她在海上太疲倦以至於倚著石壁睡著了,怎麼叫也叫不醒。我們搖晃她、對著她大喊,但她只是發出呻吟聲,一揮胳膊把我們掃到一邊。最後,我們只好從腰間把她托起,像托著一座磚塔,但當她雙腳一觸地,泛紅的眼皮就張開了,繼而自己站了起來。
我們拿起行李,幸好現在我們的家當那麼小就只有那麼一點點。艾瑪抓起佩裡格林女士放進臂彎,大家蜂擁而出。當我們跑進沙丘時,我看到身後有一群人影踏浪而來,只剩最後幾英尺就要到達岸邊。他們手裡握著槍,為了保持乾燥,槍被高高地舉過頭頂。
我們全速衝刺,穿過一片被風吹斜的樹林,進入人跡罕至的森林。黑暗將我們包圍。原本穿透雲層的那部分月光現在被樹遮住了,蒼白的月光經過樹枝的過濾後什麼也不剩了。我們沒時間調整眼睛去適應黑暗,沒時間仔細摸路,也沒時間做除喘著氣狂奔以外的事,一堆人張著手臂跌跌撞撞,躲避距我們只有幾英吋、似乎突然在半空合起來的樹幹。
幾分鐘後我們停下來側耳細聽,胸口上下起伏。那聲音仍在我們身後,只是現在又加入了另一種聲音:狗吠。
我們繼續跑。
Chapter 3
我們似乎在黑暗的樹林裡翻滾折騰了幾個小時,沒有月亮也沒有斗轉星移可以判斷流逝的時間。奔跑中,人喊聲和狗吠聲圍著我們轉,無處不在地恐嚇著我們。為了擺脫獵犬對氣味的追蹤,我們蹚進一條結冰的小河,一直沿河跑到雙腳失去知覺。當我們從河水裡蹚出來時,我感覺自己就像走在紮腳的樹樁上,跌跌撞撞。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有點跑不動了。有人在黑暗中哀歎。奧莉弗和克萊爾開始掉隊,於是布朗溫用胳膊把她倆夾起來,但後來她自己也支持不住了。最後,賀瑞斯被樹根絆倒,摔在地上,然後他順勢躺在那裡懇求歇一會兒,大家便都停了下來。「起來,你這個懶蛋!」伊諾克噓聲說道,可他自己也氣喘吁吁,繼而靠在一棵樹上歇口氣,似乎失去了鬥志。
我們的耐力到了極限,不得不停下。
「無論如何,在這麼黑的地方繞圈子只是徒勞,」艾瑪說,「我們很容易最終又回到起點。」
「白天在天光下我們可以更好地瞭解這片森林。」米勒德說。
「假如我們能活那麼久的話。」伊諾克說。
一陣小雨淅淅瀝瀝落下。菲奧娜為我們做了一間避難所——她勸誘一圈樹木將它們低矮的樹枝彎到一起,愛撫樹皮、對樹幹輕語,直到樹枝緊密配合,形成一個防水的樹葉屋頂,高度剛好夠我們坐在下面。我們爬進去,躺下聽著雨聲和遠處的狗吠聲。森林中的某個地方,那些拿槍的人還在追捕我們。大家默不作聲地沉思著,我相信每個人都在好奇同樣一件事——如果我們被抓會怎樣。
克萊爾哭了起來,起初還算輕柔,但隨後聲音越來越大,直到她的兩張嘴都號啕大哭,幾乎喘不過氣來。
「控制好你自己!」伊諾克說,「他們會聽見的——到那時候我們就都有的哭了!」
「他們要把我們拿去餵狗!」她說,「他們會用槍在我們身上打出洞,再把佩裡格林女士帶走!」
布朗溫急忙挪到她身邊,用熊抱把小女孩兒緊緊摟起來:「拜託,克萊爾!你必須得想點別的!」
「我在試、試呢!」她哀號道。
「再努力點兒!」
克萊爾閉緊雙眼、深吸一口氣,然後憋住氣,直到看起來像快要爆裂的氣球——然後爆發出一陣夾雜著咳喘的嗚咽,聲音大過從前任何一次。
伊諾克啪地用手摀住她的嘴:「噓!!!」
「對、對、對不起!」她啜泣著,「也、也許我聽一個故事……那些傳、傳說中的一個……」
「別又來這套,」米勒德說,「我開始希望我們把那幾本該死的書和其他東西一起丟在海裡了!」
佩裡格林女士表態了——既然她能這麼做——她跳上布朗溫的行李箱,用喙輕敲著它。箱子裡,和我們其他微薄的財產放在一起的,是那部傳說。
「我同意佩女士的意思,」伊諾克說,「值得一試——怎麼都行,只要能讓她別這麼號啕大哭!」
「那好吧,小東西,」布朗溫說,「但只講一個,而且你要保證不再哭了!」
「我保、保證。」克萊爾抽噎著說。
布朗溫打開行李箱,抽出一本被水浸濕的《異能傳說》。艾瑪趕忙湊過來,在指尖點燃一束微小的火光用來讀書。而後,看起來沒耐心安撫克萊爾的佩裡格林女士用喙銜起封面的邊緣,翻到看似隨機的一章,布朗溫開始低聲朗讀起來。
「從前,在異能時代,在一個古老而深邃的森林裡,遊蕩著許許多多的動物。有兔子、鹿和狐狸,就像在其他的森林中一樣。但也有一些不太普通的品種,比如長腿怪熊、雙頭山貓,還有會說話的長頸鴯。這些異能動物是獵人最喜歡攻擊的目標。獵人們熱衷於射殺它們,把它們掛在牆上,向自己的獵友們炫耀,但更熱衷的是把它們賣給動物園管理員。那些人會把它們鎖在籠子裡,展示它們用以斂財。此刻,你也許認為被困於籠中遠比被射殺後掛在牆上好得多,但異能生物必須自在漫遊才能幸福,過一陣子,籠中的那些就會精神萎靡,開始羨慕那些掛在牆上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