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我也不想離開家,但是我們不得不離開,」奧莉弗說,「它被炸彈炸毀了。」
女孩兒的臉變得柔和了。「我的家也是。」她放下手提箱伸出手來,「對不起,我發脾氣了。我的名字叫傑西卡。」
「我是奧莉弗。」
兩個小女孩兒像紳士一樣握手。
「我喜歡你的襯衫。」奧莉弗說。
「謝謝,」傑西卡說,「我喜歡你的、你的——你頭上的那個。」
「我的花冠!」奧莉弗伸手上去摸它,「不過它不是真銀的。」
「沒關係,它很漂亮。」
奧莉弗微笑起來,那是我見過的她最大的微笑。然後,一陣響亮的哨聲響起,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辟辟啪啪地從揚聲器裡傳來。「所有孩子上火車!」它說,「現在排好隊,有序地上車!」
人群又開始圍著我們流動起來,成年人零星地分散在各處,把孩子們趕在一起,往前走。我聽到有個人說:「別擔心,你們很快就會再見到媽媽和爸爸了。」
這時我才瞭解為什麼這裡有這麼多孩子,他們正在撤離。在火車站裡所有幾百個孩子中,唯有我和朋友們是到達的幾個,其他都是要離開的,為了他們自身的安全被運送出城——從有些孩子拿著冬天的外套和塞得過滿的箱子來看,也許要去很長一段時間。
「我得走了。」傑西卡說。奧莉弗幾乎還沒開始說再見,她的新朋友就被人群朝一列等待著的火車推去了。就那麼快,奧莉弗交到又失去了她有過的唯一一個普通人朋友。
傑西卡上火車時回頭看了一眼,她沮喪的表情似乎在說:我會遭遇什麼呢?
注視著她離去,我們同樣想知道自己會遭遇什麼。
電話亭裡,艾瑪對著聽筒皺眉頭。「沒人接聽,」她說,「所有的號碼只是一直響。」
「最後一個,」米勒德說著把撕下來的另一頁紙遞給她,「但願好運。」
我全神貫注地看著撥號的艾瑪,但身後隨即爆發一陣騷動,我回過頭看到一個面色通紅的男人朝我們揮著一把傘。「你們在浪費時間幹嗎呢?」他說,「從電話亭裡出來,馬上上火車!」
「我們剛下火車,」休說,「不會再上另一列!」
「你們的號碼牌呢?」那人大喊,唾沫從嘴裡飛濺出來,「馬上把號碼牌拿出來,不然上帝作證我會把你們運送到比威爾士糟糕得多的地方!」
「趕緊滾蛋!」伊諾克說,「不然我們直接送你去地獄!」
男人的臉變紫了,紫到讓我以為他脖子上有根血管爆裂了。顯然,他並不習慣孩子們這樣跟他說話。
「我說從那個電話亭裡出來!」他咆哮著,把雨傘像劊子手的斧頭一樣舉過頭頂,朝著在電話亭頂和牆壁之間牽著的一根電纜砍下去,隨著一聲響亮的撞擊聲,電纜斷成兩半。
電話報廢了。艾瑪從聽筒向上看去,怒火中燒卻表現平靜。「如果他這麼想用這個電話,」她說,「那我們就給他吧。」
當她、米勒德,還有賀瑞斯擠出電話亭時,布朗溫抓住那人的雙手反扣在他背後。「住手!」他尖叫道,「放開我!」
「哦,我會放開你的。」布朗溫說,然後把他拽起來,頭朝前塞進電話亭,接著關上門,用他的傘把門閂了起來。男人一邊尖叫一邊猛擊玻璃,像一隻被困在瓶子裡的蒼蠅一樣上躥下跳。儘管留在附近嘲笑他會很好玩,但他吸引了太多注意力,現在遍佈於整個車站的成年人都向我們擁過來。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我們手拉手朝著十字轉門快速跑去,身後留下一陣普通人相繼絆倒、手臂胡亂揮舞的餘波。一聲刺耳的火車哨聲響起,聲音在布朗溫的行李箱裡迴盪,佩裡格林女士像洗衣房裡正在洗的衣服一樣被拋來拋去。由於體重過輕,奧莉弗雙腳無法著地,她只好緊緊摟住布朗溫的脖子,像一隻繫著繩子半洩氣的氣球,拖曳在她身後。
有一些成年人離出口比我們更近,我們沒有繞開,而是試圖直接快速穿過去。
但沒能成功。
最先攔截我們的是一個大個子女人,她用小提包打在伊諾克頭部側面,然後擒住了他。當艾瑪試圖把那女人拉開時,兩個男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摁倒在地上。我剛要插手幫她,就被第三個男人抓住了雙臂。
「快做點什麼呀!」布朗溫哭喊著,大家都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但我們當中誰有施展異能的自由尚不明確。隨後,一隻蜜蜂嗖地飛過伊諾克的鼻子,把刺埋進騎坐在他身上那個女人的胯間,她尖叫著跳了起來。
「耶!」伊諾克大喊,「多來點蜜蜂!」
「它們累了!」休回喊道,「上次救你們以後它們才睡了一會兒。」可是他能看出來沒其他辦法了——艾瑪的胳膊被壓著,布朗溫忙著保護她的行李箱和奧莉弗,以免三個憤怒的火車檢票員傷到他們,更多的成年人正朝我們跑來——於是休開始連續猛擊著胸口,好像要把一塊卡住的食物吐出來一樣。片刻過後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嗝,十來只蜜蜂從他嘴裡飛出來,它們在空中盤旋幾圈,確定了方位,便開始蟄起那些成年人來,視線所及的每個人都沒放過。
抓著艾瑪的男人扔下她逃走了,抓著我的人正被蟄在鼻尖上,他一邊呼救一邊拍胳膊,彷彿被惡魔纏住了一樣。很快所有的成年人便都奔跑起來,為了抵抗這些渺小而凌厲的襲擊者,痙攣般舞動,這場面令仍然站在月台上的孩子們欣喜不已,他們大笑、歡呼,把胳膊拋向空中模仿著那些可笑的長輩。
趁著所有人都因此分神,我們爬起來朝十字轉門衝去,衝出車站,跑進倫敦熙熙攘攘的午後。
我們在混亂的街巷中迷失了方向,感覺像被扔進了一罐攪動的液體,和裡面的粒子賽跑:男男女女、工人士兵、街童乞丐,所有人都目標明確地向著四面八方匆匆而行,在辟啪作響的小汽車、推車叫賣的小商販、吹奏號角的街頭藝人和按著喇叭的公交巴士間川流不息,隨著公交巴士顫動著逐站停車,更多的人湧向熱鬧的人行道。容納這一切的,是一座正面有圓形大柱子的建築物圍成的「峽谷」,而建築就在被陰影籠罩了一半的街道上延伸,直至消失不見。午後的太陽很低而且柔和,被倫敦的煙霧弱化成了朦朧的光芒,像一盞透過迷霧閃爍的燈籠。
這讓我有點眩暈,半閉著眼睛讓艾瑪拉著走,邊走邊把另一隻手伸進口袋去摸手機冰冷的玻璃屏,我發現這個舉動能令自己不可思議地平靜下來。我的手機是來自未來的遺物,它毫無用處,不過卻保有某種能量——像一根細長的絲線連接在這個令人困惑的世界和我曾屬於的那個理智可辨的世界之間。當我觸碰它時,它對我說:你在這裡,這是真的,不是夢,你還是你,而這個舉動莫名其妙地使我頭暈得沒那麼厲害了。
伊諾克早年是在倫敦度過的,他聲稱自己仍然對這裡的街巷瞭然於胸,於是由他帶路。我們主要沿著胡同和小巷走,這讓倫敦初看起來像一座由灰牆和排水管道組成的迷宮,當大家急速穿過寬闊的林蔭道回到安全的陰影裡,它的宏偉只能在一瞥間閃現。我們把這當作遊戲,大笑著在胡同間你追我趕。賀瑞斯假裝被馬路牙子絆倒,然後敏捷地彈了起來,像舞蹈演員一樣弓著身子,脫帽致意。我們瘋了似的大笑,一反常態地忘乎所以,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已經走了這麼遠——蹚過水,穿過樹林,躲過咆哮的「空心鬼」,殺死成隊的幽靈,一路到了倫敦。
我們跑到離火車站足夠遠的地方,然後在一條胡同裡被幾個垃圾桶擋住了,於是停下來喘口氣。布朗溫放下她的行李箱,把佩裡格林女士取出來,她醉酒般搖搖晃晃地穿過鵝卵石路面,賀瑞斯和米勒德突然大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布朗溫說,「不是佩裡格林女士的錯,她頭暈。」
賀瑞斯裝模作樣地伸開雙臂。「歡迎來到美麗的倫敦!」他說,「它真是比你描述得要宏偉得多,伊諾克。呃,你成天描述它!整整七十五年:倫敦、倫敦、倫敦!地球上最偉大的城市!」
米勒德撿起一個垃圾桶蓋。「倫敦!任何地方都能找到最好的垃圾!」
賀瑞斯脫下帽子。「倫敦!連老鼠都戴禮帽的地方!」
「呃,我才沒有那麼喋喋不休呢。」伊諾克說。
「你有!」奧莉弗說,「你會說,『嗯,在倫敦他們可不這麼做』,或者『在倫敦,食物要好得多!』」
「很明顯,我們現在沒有好好參觀這座城市!」伊諾克辯解道,「你們是寧願穿胡同還是被幽靈發現?」
賀瑞斯只當沒聽見。「倫敦:每一天都是有假期的地方……對垃圾清理工來說!」
他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很有感染力,很快幾乎所有人都咯咯笑起來——甚至連伊諾克也是。「我猜我確實對它稍加粉飾了。」他承認道。
「我看不出倫敦有什麼地方那麼有趣,」奧莉弗皺著眉說,「它又髒又臭,到處都是殘酷惹人厭的人,他們讓孩子們哭,我恨倫敦!」她板起臉補充道,「而且我變得很餓!」——這讓我們笑得更厲害了。
「那些在車站裡的人的確惹人厭,」米勒德說,「但他們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永遠也忘不了布朗溫把那個男人塞進電話亭時他的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