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不光稀奇,更是難上加難啊。那可是棵五百丈的樹,就算找幾百個園丁來也砍不完啊。所以,他就要使仙術啦。在下覺得他的方法很有效。據說那桂男,嗯,如果像東家剛才那樣,一直盯著月亮看,他便會有所察覺,知道有人在看。那時他就會朝著看月人的方向招手呢。」
「招手?」
「是。就是招手。那片蔭翳,會發出召喚。」
會嗎?剛右衛門道。慢著。剛才……它看上去像在蠕動。那是召喚嗎?
「要是被它召喚了……又會如何?」他問道。
「會死。」
「死!你說的會被取走原來是這個意思?這可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可是,並沒聽說過有人因為看月亮而死啊。」
「並不是當場死去。」
「那是如何死去?」
「真要說的話,所謂明月,實為彼方之物,是相對於此岸的彼岸。與旭日不同,月光對於活物來說並不是好事。月亮之上並無生機,如同黃泉之國一般。那麼被召至彼處,即是要折壽了。」
「折壽……」
多半是。林藏道。「陽壽會被取走。余命從十年變成了八年、五年變成兩年,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唉,不過這桂男,終究也只是個傳說。或許是某種隱喻,又或是編給孩童的故事,僅此而已。不過,折壽之事,卻是千真萬確。」
「你說一直盯著月亮看會折壽?」
「如若不然,人們為何煞有介事地編出這等無稽之談呢?雖不知是何道理,但自古以來,月圓月缺不都是跟凡世間的種種變故相聯繫嗎?觀月相可比觀日相重要得多。在下覺得它具有妖力,所以才說陽氣會被其吸取。所以呢,東家還是聽在下一句勸。可以盡情觀看月亮的,只有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賞月之時。」
「賞月就可以?」
重陽時節也是可以的,林藏答道。「所以人們才特意稱之為賞月呀。還要擺團餅插芒草,要鄭重其事地看。」
「原來是這個道理。」
東家如果折壽,在下的日子也不好過呀。林藏蹙眉道。
「不好過嗎?」
「當然了。」
「或許吧,不過你肯定有辦法解決。你還年輕,最重要的是有經商的才能,而且你的本行不是賬屋嗎?現在雖然將你雇來給我些生意上的意見,但你也不是只靠這個吃飯。就算我這邊有什麼三長兩短,你也沒多大損失……」
「您這說的是什麼話。」林藏說著,露出哀傷的神情,「在下是敬仰東家的為人,才這樣替東家效力。」
「為人?什麼為人?」
「杵乃字屋剛右衛門,那可是人如其名的強者,眾人口中的豪傑。」
你還挺會誇嘛。剛右衛門說。
千真萬確,林藏應道。「在下之所以竭盡全力,就是因為佩服東家,跟利益得失沒有關係。如果是為了錢,不如直接討好您讓您招做女婿了。」
「確實。不過啊林藏,不是自誇,我可是從身無分文開始,靠吃苦打下江山——正如你所說的,現在可是高高在上了。」
「在下當然知道。還有人將東家比作太閣呢。」
「可是我已經爬到頂了。現在已經是我最好的時候,不會比這再好了。如日中天之後就是江河日下了吧。」
「您說什麼喪氣話!東家,杵乃字屋的好日子才剛開始。買賣還會越做越大。」林藏道。
「唉,你的才能我自然清楚。既然你都這樣講,那或許沒錯吧。不過,我已經漸有退隱之心。該做的都已做到,沒什麼欠缺。我是幸運的,已經沒什麼遺憾了。剩下的,就是愉快地度過餘生。」
林藏苦笑。「又講這些清心寡慾的話。」
「本就沒什麼慾望可言。都到這個地步了,還能有什麼可求?錢也賺了,家裡那氣派,簡直跟我這身份
都不相稱,光倉庫就有六個。家人親戚也都健康,而且萬幸的是也沒招人嫉恨。生意興隆,自己的身體又好,真是幸福啊。」
「真想沾沾您的光。」
「是吧。林藏啊,我已經心滿意足啦。」
「心滿意足了?」
自然是心滿意足。「我覺得,現在收手是最好的選擇。不管做人還是做生意,都是結果最重要,教給我這個道理的,是林藏你啊。月有陰晴圓缺,所以我覺得,不如在生出缺憾之前收手。換句話說,就是在最圓滿的時候引退啊,免得再勞神。」剛右衛門道,「把所有一切都拋在腦後,輕鬆地過完餘生,就是我對幸福最後的追求。」
「那店裡怎麼辦呢?」
「自然不必操心。哎,不是曾經跟你提起過嘛,家裡的大番頭,是個可用之人。」
「東家手下的人都大有作為,在下真是深有感觸。別說大番頭了,就連最不起眼的小雜童,都是勤勤懇懇,人人都仰慕您。這樣的店,還真沒見過第二家。」
是,這的確是事實,自己被無限地眷顧著。剛右衛門打心底裡這樣覺得。「不管是誰來接班,店裡的事都無須操心。現在也大半都交給手下打理了,所有人都做得很好。我只需要站在一邊看著就好。」剛右衛門道。
「正因如此,」林藏接過話來,「才更要長壽。這家店,最少不得的就是東家您。歸隱和西去可完全是兩回事。現在東家若有不測,那可如何是好?店可就要四分五裂了。從手下到客人,所有人都要成無頭蒼蠅。我也不好過。就連令千金……」
「哦。阿峰。」女兒的臉龐浮現在眼前。
「阿峰可就要哭慘了。沒看到她嫁做人妻之前,不,沒抱外孫之前,您可得好好活著。」
是,正是這件事。林藏特意叫自己來這向月台,既不是為了共賞明月,也不是為了聊家常。「唉,我的事就不提了。閒話先放一邊,林藏,那個,尾張的城島屋的事……」
是女兒的終身大事。據說城島屋是尾張屈指可數的商船大戶。城島家的次子對剛右衛門的獨女一見傾心。至於對方是在哪裡一見傾心,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思,剛右衛門並不知道,對方為人如何也不清楚,只知道似乎並不是個輕浮之人。一來二去,他竟給剛右衛門送上了親筆書信。
雖說聞名不如見面,但這樣也不壞。從他的信裡,看不出叵測的居心。不管是字面還是字裡,一字一句似乎都浸染著誠懇的人格,寫這封信的應該是個好人吧。而且其他姑且不論,對方也是大戶人家。如果是真心實意,那這就是段再好不過的良緣了。
但是,剛右衛門只有阿峰這一個孩子,無論如何不能將女兒嫁去城島屋,必須要讓女婿入贅杵乃字屋,代以繼承家業。就算不談這些,他也不願意讓一手養大的女兒離開自己。尾張其實並不遠,在剛右衛門看來卻是遙遠至極。如若對方真想結緣,那只有讓其上門,卻又不甚瞭解對方的情況。他本人的打算,跟父母的心思、家業等又是兩碼事。就算他不是長子,但既然家業顯赫,恐怕不會輕易上門入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