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對方可是誠惶誠恐,」林藏道,「行了大禮,還說自家孩子做了傻事,竟想只靠一紙書信換取如此寶貝的女兒,哪有如此失禮之事。都說得滿頭大汗了。」
「如此說來,他家人還不知道這事?」
「也不是。」林藏繼續道,「知道是知道。只不過,可能覺得招人生氣了吧。」
「招人生氣?我嗎?」
「嗯。他們似乎正思量著該怎麼賠禮道歉,因此還以為我是專程從大阪去興師問罪的呢。我像是上門問罪的人嗎?」林藏說著,笑了。
「興師問罪?遇到這樣的事,一般情況下會動怒嗎?」
「動怒應該也不為過吧。」
是嗎。
「東家的生活那麼幸福,恐怕也不會動怒吧。有錢人家都是以和為貴嘛。」林藏半開玩笑道,「話雖如此,可對方竟然肯低頭賠罪,也算是十分重視。依在下看,城島屋的主人應該也想遂了兒子的心願吧。」
「那就是說……他爹也有那個意思?」
「豈止是有意思,簡直是十分贊成。唉,父母總是寵孩子的。那個小兒子看上去也是個老實人。而且,別的不談,光是能跟杵乃字屋攀上親戚,他們就已經感恩戴德了。從生意角度來看,這可是再好不過的事。」
真是這樣嗎?「再好不過的事……」既然林藏這樣講,那應該沒錯。不,不管從什麼角度,明眼人都清楚,這是段良緣。
「對方說了,如果可能,想盡快親自拜見東家,不過……」
「不過什麼?」
林藏略有深意似的沉默了一會兒。
「你——反對?」
林藏搖頭。「反對倒不會。」他說。
「那為何欲言又止?」
剛右衛門問是不是有什麼隱情,林藏又回答說沒有隱情。「作為替東家的買賣出謀劃策的人,在下自然是再贊成不過。放過這樣的好事那簡直是傻子。不過,這可是家事。」林藏說道。
「家事?什麼意思?」
「難道不是嗎?這事打從一開始就不是買賣上的事。是親事。嫁人的不是杵乃字屋,而是阿峰小姐。東家,這可是令千金阿峰的親事啊。如果是算賬,再難的事在下都可以替東家分憂。因為那是要收錢的,是賺是賠,是入是出,自然說得頭頭是道。但在下能插嘴的,也僅限於那些事而已。說媒的事在下做不來,更何況這還是東家的家事,就更沒這個道理了。此事,恕在下實難插手。」
「也對。不過林藏,我現在就以朋友的身份問你,你怎麼看?那個……」
「不,東家,這我實在……不知道。」林藏說。
「你回答得倒是乾脆。」
「嗯。」林藏答。「現在最重要的是阿峰小姐的心思。還有店裡上上下下的看法。再怎麼賺錢,也不能光因為錢就應承下來。不是嗎?恕在下失言。」林藏補充道,「唉,在下都聽東家的。只要東家一句話,不管什麼時候在下都可以去牽線搭橋。所以,還請東家好好考慮。」說罷,林藏低頭深深地鞠了一躬。
【二】
剛右衛門在思考。當然是關於是否該促成這門親事的問題,雖說這本該是件無須猶豫的事。到底有什麼好猶豫的?究竟是什麼難以決斷?迄今為止,這樣的事從未發生過。剛右衛門是那種將當機立斷化作了本能的男人。
他環視四周,屋內十分寬敞,榻榻米泛著淡青的光,龍鬚草散發著芬芳,欄間上是祥雲和新月圖案的鏤空雕刻,拉門上畫的是松鶴圖。他稍微斜了斜身子。手肘下枕的是檀木墊枕,身下坐的是專門定做的高級蒲團,嘴裡叼的是精雕細琢的銀煙管。
無可挑剔。不僅如此,更應該感恩。二十五年前,自己流落到大阪,窮困潦倒,從未想過能有今日的成就。剛右衛門對當下的境遇十分感恩。風餐露宿的日子裡,他想的是只要一天能吃上三頓飽飯就足夠,所以他心滿意足。
或許這就是原因?剛右衛門這樣想。心滿意足所以無慾無求,沒有慾望就無法經商,一旦滿足於現狀,那麼一切也就結束了。爬梯子時,人的眼睛總要盯著上方。如若沒有擴張領土的心思,武將便也無須戰鬥了。就是因為我不想賺錢。我已經不中用了,或許歸隱才是真正的上策,剛右衛門想。大番頭儀助一定不會為這樣的事為難,不會做優柔寡斷的買賣。
慢著!如果讓城島屋的次子來做女婿——自己的接班人就該換作他了。
對啊。剛右衛門似乎一直忽視了這個問題。他打算抽口煙,手伸向煙草盒,這時門對面有人喊道——老爺。是儀助的聲音。
進來。話音一落,門便被應聲拉開,跪在門外的儀助行了個禮。
正好,我有事要與你商量。剛右衛門道。
「商量?」
「嗯。進來吧。你怎麼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有事你就先說吧。」
「是。」儀助保持著跪姿,快速挪進了屋。他的神情與平日不同,剛右衛門於是問他是否出了什麼事。
「老爺,有些話實在難以啟齒,小的不知該不該說。」
「難以啟齒?是對我有什麼意見嗎?」
「不是那麼嚴肅的事。是小的心裡有些沒底,雖覺得有僭越之嫌,可還是想聽一下您的意見,所以……是關於林藏先生的事。」儀助說。
「林藏怎麼了?」
「哦。老爺,您對林藏……十分信任吧?」儀助小聲道。
「那是當然了。你不也是一樣嗎?怎麼,儀助,林藏有什麼可疑之處嗎?」
儀助低下了頭。
「你這是幹什麼?他讓我們得了多少好處,這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吧?」
他是幫了我們很多。儀助回答。「小的跟著老爺有十年了,自以為也算得上是個商人,可其實還差得遠。林藏先生教會了我很多東西。茅塞頓開,或許就是形容我這樣的吧。」
是啊。當初究竟因為何事才請林藏來當顧問,剛右衛門已經忘記了,怎麼都想不起來。跟林藏不知不覺間就熟絡了起來,待察覺時,雙方已發展到有事相互協商的地步,再後來,事無鉅細都要去請教他的意見。當初的生意也並不是不好。杵乃字屋一直很興旺,運勢興隆,從未顯出頹落之勢。但從大勢來看,又是如何呢,這樣下去真的好嗎?剛右衛門心裡冒出過這樣的疑慮。
林藏的意見常常正中要害。他將賬本反覆鑽研,細細查看,所有賬目都按用途歸類。他一次次地反覆計算,小心地核實每一筆實際支出。通過這樣的方式,他讓賬上再沒有不明用途的錢,能節約的地方也不遺餘力地節儉。這樣的方針,從上至下貫徹得很徹底。
光是這樣——營業額本不該有多大變動——盈利就增加了兩成。長年以來,剛右衛門只一心想著如何增加收入,削減支出對他來說倒是個新鮮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