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三】
「並不是要逼您。」和尚說道,「您的功績值得稱讚。這大家都明白。您如今這樣的生活不就是證明嗎,寬三郎大人?為非作歹離開了村子之後,您成了個賭徒。正常情況下,您這樣是回不了村裡的。就算回來,也沒地方住。可現在呢?您不是村裡的官員,不是百姓,不是鐵炮擊,也不是樵夫,但不還是住在這樣的大房子裡……」
「這裡原本就是父親的家業,而且我後來也重新改建了。村裡的人就不提了,我沒受你半點恩惠,哪輪得到你在這裡指手畫腳?」
真是難纏呀。和尚撓起了光禿禿的腦袋。「這事不會給您添什麼麻煩,也不收您錢。聽說您在村民面前說貧僧是為了賺錢才教唆他們?那才是冤枉呢。您處處為村民考慮,貧僧都明白。可是,如今擔驚受怕著的,正是那些村民呀。」
是因為鬼魂嗎?「鬼魂真的存在?」
「存不存在,貧僧可不知道。」
「你不知道?」
「菩薩的教誨裡沒有亡魂一說。所有神祇只不過在六道之中輪迴。驅鬼除魔那是神教的事,驅靈去邪也不是僧侶該做的事。」
「那你究竟做什麼?」
「您要知道,受惑的不是神祇。神祇不會受惑,寬三郎大人。死人若不好好按規矩送上路,就無法超度。死人若不得超度,那受惑的可是活人。」
「哼,狡辯!」寬三郎這樣一說,和尚立刻跟著說道:沒錯,那就是個權宜之計。
「反正就是假話吧?」
「是假話。雖是假話,也是現實。受惑之人,什麼都能見著,也什麼都能聽著。在能見著和能聽著的人面前,那些就是現實。多麼可怕,多麼恐怖,所以,才需要和尚。佛法是為生者準備的。好生地活,好生地死,佛法教的就是這個道理。」
「說得好聽。」寬三郎捲起了衣袖,「為了生者,你都做了什麼?」
在那片地獄之中。
「是躲在寺廟裡唸經嗎?你整天拜佛究竟拯救了誰?村民們的病是因為你才好的嗎?還是有人因你死而復生了?你和那些武士都是一路貨色。」寬三郎面露凶相。「你什麼都不做,只從他人身上偷竊,簡直跟小偷一樣。沒錯,我是像你講的那樣,拋棄了親人,離開了村莊和這片田地,是個賭徒,不是什麼正經東西。可就算這樣,靠這個,」寬三郎將上臂往前伸了伸,「靠著這隻手我活到了今天。而不是靠別人的施捨。確實,村裡人都給我送山芋、洋蔥、米和各種東西。只要是需要的,我從來不缺。這些都是作為那時候的謝禮,是對我變成惡鬼的謝禮。」
明白。和尚苦著臉說道。「貧僧那時候也是如坐針氈。想衝進村裡來,不管做什麼,只要能幫上忙就好。可是,寺廟在村子外頭。進不來呀。貧僧不知帶著煮好的粥來了多少次,都被趕了回去。」
「我不就進來了?」
「那是因為他們知道你進去就不出來了才放行的。他們說進去就不能再出來,送東西也不行,拒絕了貧僧。還說也不可以轉交。」
「哼,借口!那麼,你就說再也不打算出來了,讓他們放你進去啊。如果真有救人之心,你應該早那樣講了。」
那又有什麼意義呢?和尚說。
「什麼?你什麼意思?那麼,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徒勞了?」
「不是那樣的。是因為貧僧跟莊屋又兵衛大人有約定。當時的情況再持續下去,物資必然短缺。更要命的是,村民們也一直處於虛弱狀態。再沒有吃的,那不就沒救了嗎?所以他請求貧僧,不管什麼都好,一定要送吃的過去。現在講這些,看起來好像是在給自己找借口,但直到村口設起關卡之前,貧僧也確實一直留在此地給病人看病。可是後來事態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於是,又兵衛大人便帶著貧僧一起去了代官所。在等他們商議的時候,貧僧為了調配糧食回了一趟寺廟。結果,回來的時候封鎖就開始了。」
「又兵衛?那個人,是人渣。」寬三郎道。
「是嗎?」
「是,那個人就是。」他奪走了我的一切。
「就算是那樣,又兵衛大人還是為這個村子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
「你倒是講講他都幹了些什麼?你聽好了,這村子裡沒一個人念那傢伙的好。所以他兒子又右衛門現在才活得畏首畏尾。就算他是莊屋,也沒人拿他當回事。」
是啊。和尚點頭道。「唉,您年輕時跟又兵衛大人起過衝突一事,貧僧也從您父親嘴裡聽說過。但是,那人並不是壞人。包括那個時候,他雖深知自己身為低等官差無法做主,仍舊直接去找代官商談求救。他可是跪在地上,磕頭懇求代官幫助村民、拯救村民的。」
「漂亮話誰都會講。可結果呢?還不是什麼都沒辦成嗎?那個人……」
三十年前。
「又兵衛大人的事情不提也罷。」和尚道,「他究竟是逃跑了還是死去了,已經無從得知。或許因為被代官嚴厲叱責而感到害怕,又或許他在自責疫情擴散都是他一個人的錯。至少,貧僧最後見他時,又兵衛大人還是個堂堂正正、了不起的莊屋。如今的又右衛門大人雖然還年輕,但不也是相當努力嗎?這樣就行了。今天我來找您商量的……」
「不就是鬧鬼的事嗎?」
「正是。」
「那種連究竟存不存在都還沒搞清楚的東西,又能怎麼樣?想必你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吧。」
「並非如您所說。」和尚板著臉,「死人與否,貧僧無從得知。可是,如今困惑的可是這裡的村民。除了您之外,美曾我五個村子的人全都處於恐懼之中。貧僧覺得,這事必須得想辦法解決,所以這才來找您商量不是?」
「只要辦葬禮,問題就能解決了?」靠那種事情?蓑借杉藏的葬禮盛大極了。和尚來了一大群,花和祭品也是數量龐大。可是,杉藏會因為那些而滿足嗎?他疼愛的萬吉被千藏殺害,甚至連葬禮都沒有。
「葬禮啦,法事啦,和尚,那些事情才沒有意義吧?辦或不辦都沒有任何改變。非要在那種事上花錢,不是傻子才做的事嗎?小小意思一下就行啦。只要有哀悼之情、憐憫之意,在心裡想著那些死去的人,不也挺好嗎?」
「是啊。我說寬三郎大人,」和尚的語氣變得稍微親切了一些,「就跟佛教教義裡沒有亡靈一樣,佛道修行跟葬禮也沒有關係。賜予法號給死者,硬要將其收為佛家弟子,又是唸經又是超度的淨做些為時已晚的事情,那其實正是為了給活人行方便呀。墳墓、靈位、佛壇之類,那種東西全是點綴,跟佛道也沒有關係,只不過是為了慰藉施主而行的方便。這一點,其實完全如您所講。可是寬三郎大人,接下來才是最重要的,這葬禮是為生者而辦的呀。」
「你什麼意思?」
「總之,它就像是某種了斷。」
「了斷?」
「了斷就是了斷啊。父親不回來了,母親也無法復生——面對這種事情想做個了斷其實很困難,所以才不惜花錢大肆祭拜。卒塔婆或者其他任何東西該建的還是建。人已經死了,再也見不著了,人們都是帶著這種心思去做的。如若不做,心裡多多少少會有些疑慮吧?正是這疑慮在心中反覆,才令人困惑。到了那種時候,就要出問題了。看見鬼魂的,是活著的人。就算是和尚,只要亂了心智,也是什麼都會見著。所以啊,寬三郎大人,鬼魂亡靈存不存在,其實跟和尚半點關係都沒有,只因為施主們不想再見到那些東西,寺裡才為他們做那些事情。貧僧現在講的,全是為了讓您成全。」
「你是說,一切還不算結束嗎?」
「祭奉的形式有很多種,根據目的不同而採取不同形式。所以說,您當初所作所為,雖說實屬惡鬼羅剎之舉,但其實也是一種值得敬畏的祭奉啊,寬三郎大人。」
祭奉……那算是祭奉嗎?扒個精光後丟在一邊,然後再燒掉,是令人敬畏的祭奉?「用火洗淨因瘟疫而死並腐爛的死者,送他們升天,那些都是我們這些臭和尚做不到的,是了不起的祭奉。貧僧倒是認為,正因為您做了那些事情,那些因病而死的人才得以超度往生。而另一方面,村裡的人什麼都沒做過。他們什麼都沒做過,他們也做不到。這些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孩子受苦而死,卻無法為他們做任何事情。所以對於他們來說,一切並沒有了斷。十年過去了,在這第十年裡,心中的困惑終於成了形、成了聲音。」
「你是說,你要為那事做個了斷?」
正是。和尚往前探了探身子。「寬三郎大人。我明白,您心裡並不認為貧僧是個好人。正如您所講,貧僧既不耕田,也不狩獵,全靠接受百姓的施捨才活到現在,說白了就跟乞丐一樣。您心裡一定在想,這樣的人怎麼還敢裝模作樣。」
沒錯,寬三郎回答說他的確是那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