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來人一個個神情肅穆,不苟言笑,一點也不像是來喝茶的樣子。
「大理今日來,是不是……有什麼事?」向子晉走進正堂,視線仍遊走在兩邊站著的大理寺衛士身上。
唐玄伊站在正堂中央,見向子晉,唇角勾了一絲淺笑。
「只是有些線索在兼愛閣,想查一查,還望向閣主通融。」
聽說這句話,向子晉稍稍鬆口氣,長揖,「若是能協助大理寺破案,是向某的榮幸。那向某是不是給大理帶路?」向子晉想了想,又道,「或者,大理需要兼愛閣的學徒名冊?向某也隨時可以替大理取來。」
「一點小事,不勞煩向閣主了。向閣主不若與唐某在此喝杯茶,等一等。」
不知為何,向子晉總有種不安的感覺,他先招呼學徒去取茶,但眼睛總是朝著門外瞟。思索片刻,忽而說道:「對了,大理,向某想起了,有一種上好的新茶,向某取來與大理嘗嘗?」說著,他便向朝外走。
站在門口的衛士忽然伸手攔住向子晉的去處。
唐玄伊此刻已甩開下擺,坐在客席上,「不勞煩了,什麼茶都好。」他伸手示意主座,「請吧,向閣主。」
向子晉心跳得更加劇烈,垂眸難免要開始回憶兼愛閣裡究竟有什麼事情會出問題。可思前想後,並沒什麼,於是踏著不大確定的步伐,返回上座。
沒一會兒,學徒就將茶端了上來。
唐玄伊獨自飲起,但似乎並沒有想開口說什麼的樣子。
氣氛有些凝固,於是向子晉主動問道:「大理,沈博士……傷勢如何,不知可有好轉?」
唐玄伊抿唇,「沈博士也來了,但正在忙,但過一會兒,你估計可以見到她。」
「沈博士也來了?今日找線索與沈博士有關嗎?」向子晉蹙眉,他也拿起茶杯,卻在湊近唇瓣時停住了。
他覺出了很多不大對勁的地方,那種不安感越來越濃。
為什麼不讓他出去,沈博士為什麼會來查線索,唐玄伊為何對他沒有任何想問的。
就好像……一切都在等待著什麼。
沈博士……沈博士來查的事會是……
難道是——!
向子晉臉色開始變化,笑容也變得僵硬。飲上一口茶,茶香在口中飄逸,卻已嘗不出半點味道。
向子晉沉聲問道:「大理……近來案件,進展的還順利嗎?」
唐玄伊輕頷首,「還算順利,昨日剛剛找到了與曾全認識的人。」
向子晉唇角微動,「是嗎?那真是太好了……不過,不知是哪一位呢?也許向某也認識?」
「應該認識吧,向閣主。」唐玄伊輕描淡寫地說道,「是已經不再做機關人的木匠,裴震。」
「裴震?」向子晉重複著這個名字。
一個猜測突然間在向子晉腦海中浮現。
向子晉的臉幾乎是一瞬間轉為煞白,手上茶杯「叮光」一聲掉落在地。茶水在席上撒了一片,倒映出了向子晉驚慌失措的臉。
「他……他…………」向子晉終於意識到事情不是那麼簡單,更意識到在這道門外大理寺究竟在查些什麼,「不,不會……」
向子晉低喃一聲,忽然間就衝向門口,卻被衛士伸手攔住。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向子晉已經失去冷靜,拼了命的要往外走。
唐玄伊不動聲色揚起手示意,衛士接命,替向子晉放行。
向子晉瘋了一樣地朝外奔去。
……
向子晉一路朝著大理寺衛士最聚集的地方跑去。
撥開圍觀的學徒,看到大理寺的王少卿正親自帶人正在土地裡挖著什麼。站在他們身邊的,無疑是已經多年沒有見過的裴震。
向子晉看裴震時的眼神是複雜多變的,繼而又看向他們正挖的東西。
「裴震,你……」向子晉沒有發現自己的聲音都開始顫抖。
第126章 白骨
裴震看著他的眼神卻是憤怒而充滿快意的,「向子晉,老天有眼,你沒料到我還活著吧!更沒料到我當初目睹了你一切的罪行吧!今日我就要將你的罪惡公之於眾!」
「你——」向子晉蹙緊眉心,「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向子晉怒吼。
「啊,有東西!」王君平的一句喊聲忽然打斷了所有人的注意。
夯實的深土裡隱約藏著什麼有些發黃的物質。
看到這個,向子晉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方才怒吼的氣勢也降下一般,掙扎與痛苦浮現在臉色,他後退半步,眼底滲透著哀傷。
其實就算是從向子晉的神情變化,在場眾人就已經能猜出個大概,只差一個確認。
沈念七走上前,撣撣鑲嵌物的土,然後交待大理寺衛士要如何將這樣東西帶出。沒一會兒,它便重見光明,無疑是一副骨架。
沈念七傾身稍加檢查,說道:「這副骨架是自然形成,配合長安的氣候,至少有數年之久。」她摸向髖骨,「是一名男子。」然後看向肋骨,上面有一道巨大的傷痕,幾乎將骨頭折斷,「斷口整齊,是刀傷,目測一刀斃命是致死原因。」她最後端起骨架的右手,沈念七吁口氣,「在右手拇指上,有一道……陳舊劃痕。」
沈念七說完這些,抬眸看向面無血色的向子晉。
空氣裡蔓延著裴震悲哀的哭聲,「我對不起你,如風兄弟,對不起……」
向子晉一動不動就這樣看著那副骨架,他沒有開口激烈地辯解什麼,表情痛苦悲傷,腳下一軟,跪在地上,慢慢地,也流下眼淚。
唐玄伊自後方走來,看了這個場面,知道已經不需要再用言語上攻破向子晉。
「搜查兼愛閣。」唐玄伊下令。
沈念七又看了看屍坑,發現了坑裡的還有一小節斷骨。以為是衛士遺漏了,遂一併收起來了。
……
對兼愛閣的搜查,是快速而仔細的。
面對學徒們的非議與差異,向子晉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只是臨被帶回大理寺前,笑看著自己帶起來的一批批學徒。
「兼愛閣是沒有任何錯的,錯的只有我。」他叮囑著學徒們,要繼續撐起兼愛閣。
可他離開時的身影,落寞而孤寂,彷彿知道這一去,將再也回不到這個他傾盡全部的地方。
關於從兼愛閣搜出來的東西,此時已經擺放在唐玄伊的案几上。除了當年出自趙如風的城防設計圖紙,以及一些向子晉近幾年為長安城設計的水壩圖紙外,還有一個賬本,賬本記錄著這幾年來兼愛閣的收益。
唐玄伊大致翻了一下,賬簿裡並沒有奇怪的地方,賬面兒平整無奇。
這時王君平趕來,告訴唐玄伊向子晉已經帶到了「乾」字審訊室,只等唐玄伊去了。
唐玄伊進入「乾」時,向子晉正正襟危坐於席前,他一身白衣,沒有其他嫌犯坐在這裡時的緊張不安,他只是平靜而釋然地坐在那裡,彷彿這一刻的場面,他早已想到。
聽到唐玄伊的腳步聲,向子晉站起身,對唐玄伊頷首行禮,被鎖住的雙手交叉合在身前。他依舊保持著溫文爾雅,禮數周全,讓唐玄伊想到在紫雲樓時見到向子晉的樣子。
之後向子晉返回囚席,意味深長道:「沒想到,終歸還是回來了。」
「十分遺憾。」唐玄伊回道。
向子晉搖頭,長吸一口氣,「向某說了太多的謊言,有些事埋在心底已經太久,久到壓得我快要喘不過氣。如今如風師兄重見天日,我是欣慰的,儘管我要面對懲罰。大理儘管問吧,向某不會再有所隱瞞。」
唐玄伊點頭,翻開冊子開始進行問詢。
正如向子晉所說的那樣,這一次他沒有任何的隱瞞,將當年的事情一一吐露。
幾年之前,他還是一名普通的木匠,之後跟隨了師父,開始學會機關製造。趙如風是他的師兄,兩人都是孤兒,所以長兄如父,趙如風在很多地方都幫襯他照顧他。之後來長安的情形,一直到幾人分道揚鑣,向子晉所說的都與裴震相符。
然而當唐玄伊問道關於「假冒者」以及《天工集》時,向子晉的眼前突然蒙上一層陰翳。
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唐玄伊的話,而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大理,我沒有殺我的愛徒,更沒有利用這三個字自己陷害如風師兄。既然我不想讓人知道我的秘密,我何故寫這三個字自掘墳墓。我確實因為一時貪念殺了如風師兄,也確實擁有《天工集》,但《天工集》是如風師兄早在我面聖之前就交給我的。只是我一時參不透,所以堅持讓師兄幫助……我不知道一個人揣測別人是,可以懷揣著怎麼樣的惡意。但我只能說,這次的兇案,真的不是我做的,我沒有殺他們任何一個人。大理,我知道我說過彌天大謊,說的話已經不再可信。可我還是奢望大理可以相信我,如風師兄的事,讓我這麼多年都心中負罪,我不是那麼喪盡天良的畜生。唯一的請求,就是大理明察秋毫。我的罪,我不會不認,但不是我做的,也莫要讓兇手逍遙法外。」
向子晉向後站起身,向後退了半步,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身上鎖鏈叮叮光光響徹在審訊室中。
向子晉一直沒有抬頭,唐玄伊也沒有制止他,而是將冊子合上。
「我從來沒有說,你是現在這起兇案的兇手。」
向子晉倒吸一口氣,抬起頭困惑地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站起身,走到審訊室的窗邊負手看向外面,「你都能判斷出來的事,唐某又豈會看不到。」唐玄伊的眼神漸漸深幽,回眸俯視向子晉,「今日最重頭的一個問題,是我現在要問的,您可是要聽好了。」
唐玄伊將身子轉過,逆光走到向子晉面前。
第127章 秘房
「向閣主,這裡沒有其他人,務必回答我。」他頓頓,屈膝蹲身直面向子晉,「您究竟,還隱瞞了什麼?」
向子晉眸光微閃,多了一分閃躲,「我、我沒隱瞞什麼……」
「倘若向閣主不說實情,與兼愛閣有關的所有人都會枉死……」唐玄伊沉聲說道,「紫雲樓發現的那兩具屍骨,曾全房裡發現的屍骨,他們的小指上,都有一道劃痕。」
向子晉臉色突然變了,難以置信地回望唐玄伊。近來接二連三死的人究竟是誰,向子晉現在終於明白了。他想做出些回應,可是只抽動了兩下臉頰,竟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無力地歪了身子撐在地上,臉上不滿痛苦與懊悔。
「為了陷害我……竟然、竟然……」向子晉咬牙,雙目漸漸發紅。他攥拳狠狠捶打在蓆子上,伏身哭嚎起來。過了很久,直到聲音沙啞,向子晉才通紅著一雙眼睛抬起頭來,他還有膽怯,可沉重的負罪感卻將他推出了那條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微顫著坐起身,半晌,一字一句說道:「我說,我都說……只要能讓他們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向子晉咬著唇閉上眼,又流下淚水,他再次深吸口氣,堅定說道,「是因為那個,要將我置於死地的原因……一定是因為那個東西。」
唐玄伊眸子瞇起,「什麼意思?」
向子晉攥拳,「我承諾過,不從我口中吐出一個字。但是如果大理拿到另一樣東西,興許就會知道一切了!」他說道,「兼愛閣有我親自建造的地下機關,通常人是發現不了的,大理去了那裡,就什麼都明白了。但大理,只能您一個人去。」
向子晉從脖子上拽下一根玉製圓環,上面雕刻著奇怪的獸圖。
「這是鑰匙。」
唐玄伊接過鑰匙。
向子晉乾澀地笑了,「若是換了左大夫,就算是知道了那些人為我而死,我想我也不會將這個交出去。只因為在我對面的,是唐大理。」向子晉說完,伏身又磕了一個頭,「只有唐大理您,才能還那些死去的人,一個公道。」
唐玄伊看向掌心中那還帶著些許向子晉餘溫的玉珮,忽然覺得它有些沉重。
但儘管如此,唐玄伊還是攥住玉珮,堅定不移地道出三個字:「我會的。」
向子晉吐出一口釋然的氣,沒有抬頭。
淚水一滴一滴,又落在了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