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任何事情,都需要代入到特定的情境去思考,思考古人,思考古人的行為方式,就必須代入到那個年代,代入到那個時代的文化、風俗等等背景之下。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當然是民族和諧都是中華民族一家親的局面。
但如果放在明末,每個人都應該有屬於每個人自己的立場。
你的想法,就像是古代老農覺得皇帝每天早餐能吃十根油條十個大肉包子一樣,我們以各自的小人物思維去代入那些歷史上的大人物,本就是錯誤和不合適的。
是,錢謙益是在投降清朝之後還幫反清軍隊做了不少事情,甚至還在自己編纂的文獻裡譏諷清朝,但那對於他來說,根本不夠。」
「不夠?真的非得讓人家去死麼?」白鶯鶯不解道。
「他得死。」周澤很認真地回答,「包括我剛丟下去的那個鬼,他也得死!」
說完,周澤深吸一口氣,
「不死也可以,灑脫地離開,去當一個富家翁,徹底相忘於江湖,拋棄榮華富貴,自此籍籍無名,也可以。」
「憑什麼?」白鶯鶯很顯然不同意,「每個人的人生都應該掌握在自己手裡。」
「多鐸大軍開進南京城,錢謙益是當時南京城裡官銜最高的人,他領著眾人跪迎清軍入城,投降了滿清。
他不能投降,他也沒資格投降。
他的聲望,他的身份,他的權柄,他的地位,他的享受,他的超規格待遇,都是朝廷給他的,也可以理解成是國家給他的。
你得到了多少好處,就理所應當承擔多少責任。
你從國家手裡拿到了這麼多,位極人臣,哪怕腰都快搖不動了,依舊要追求柳如是,可以一樹梨花壓海棠瀟瀟灑灑。
那麼當國家需要他時,他自然理所應當也有義務去履行自己的責任。
這是一種,契約精神。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實際上平頭百姓哪怕抬頭,
望天,
也沒人說他們個不是。
但那些食俸祿,享民脂民膏的古代當官的,他們本身就有義務在國家這艘船要沉的時候,不惜一切去把這艘船給撐回來,甚至,和這艘船,殉葬。
英雄難做,小人好當。我們更應該擊掌鼓贊英雄,而不是自我代入為小人尋求開脫。
不是我做不了英雄,所以小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從來不是的。」
白鶯鶯聽了,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就比如文廟的那位,在明朝是御史,類似於現在的檢察官,還不是檢察長,但後來他當了九卿,類似於當今的部長。
投降之後,還能混得這麼好,節節高昇,你說,他該不該死?
明朝有位大官,曾喊出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說的,就是這麼一個道理。」
「我腦子暈了。」白鶯鶯搖搖頭。
「這裡是書店,雖然小說書比較多,但你也能看看其他的書。」周澤扭了扭脖子,「反正你也沒其他事兒做。」
白鶯鶯瞥了一眼周澤,意思是說得像是你有什麼事兒做一樣。
周澤起身,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出來時看見白鶯鶯在給自己茶杯蓄水,白鶯鶯又問道:
「對了,老闆,那位喊出『國家養士百五十年』的大官之後怎麼樣了?」
「哦,被皇帝派錦衣衛在左順門前拿棍子狠狠地抽了一頓。」
周澤醒醒鼻子,
「然後就沒然後了。」
「…………」白鶯鶯。
主僕二人難得文青了一把,聊了聊歷史,聊了聊世界觀;
當然,這種良好的氛圍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女屍馬上丟下書拿起手機開始玩起了亡者榮耀。
不過店裡又來了客人了,是一個中年男子,年紀大概四十多歲,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面容有些粗糙,衣服也有些破損,看起來有些憨厚。
「老闆,能在你這裡貼張告示麼?」男子很謙卑地問周澤。
「什麼告示?」周澤問道。
「尋人啟事。」男子很老實地回答道。
「貼吧。」周澤起身,走到了店門口,看著對方在牆壁上貼告示。
「沒照片麼?」周澤看見告示上只有文字沒有照片。
「被抱走時還小咧,才幾個月,沒得照片。」男子搓了搓手,給周澤遞了根煙,「別嫌棄。」
周澤接過煙,問道:「被拐走的?」
「不是,被送養了,當時她有一個姐姐了,那會兒不是沒二胎政策嘛,我又罰不起款,又怕丟了工作,只能給別人送養了。
這些年,我們是日思夜想著她,希望能再見見她,不過這些年我們也沒什麼聯繫,畢竟送給別人養了,別人家只要對她好就行了,我們也不方便去打擾她,對她也不好。」
「哦。」周澤點點頭。
「這次,是她弟弟命不好,得了白血病,我只知道十幾年前抱養她的人家住在這塊附近的,所以只能在這裡找找。
孩子大姐沒匹配成功,現在她弟弟的命只能靠她來救了,我們也正好一家人可以團聚。」
「弟弟?」周澤皺了皺眉,問道:「她今年多大?」
「十七了。」
「她的弟弟多大?」
「十六。」
「可憐。」周澤歎息道。
「是啊,好好的一個年輕孩子怎麼就得了這個病呢,老闆,你幫我多留意一下,我再去前面繼續貼去,我已經聯繫了媒體,明天可能就有採訪。
估計很快就能找到她咧,到時候我們一家就能團聚咧,她弟弟也能有救咧。」
中年男子很是憨厚地笑了笑,
然後走向了前面。
待得他走遠,身影在夜幕下消失後,
周澤看了看店門口牆壁上的尋人啟事,輕聲道:
「可憐。」
然後,
周澤伸手,
把這張剛剛貼上去的告示,直接撕了下來。
第五十九章 半價
二女兒今年十七歲,小兒子今年十六歲。
也就是說,那個憨厚的中年男子在把二女兒送走後,馬上就懷著愧疚無比思念無比的哀痛心情,和老婆又生了一個孩子。
所以,之前所說的超生違規,罰款什麼的,都是假的。
他就是想要兒子,第一胎生的是女兒,第二胎也是女兒,所以乾脆送人了,然後馬不停蹄地孕育新生命。
就算是送人了,結果連人家住址都不知道,也沒個聯繫方式,擺明是以後不搭理的意思了。
很幸運,下一胎是兒子,不然又會送出去三女兒,四女兒……
現在因為兒子得了白血病,需要找匹配,因為大女兒匹配失敗,他們這才想到:
哦,我們好像還有一個送人的丫頭咧。
然後,為了救兒子,他們開始尋找。
發動媒體,再貼傳單尋人啟事。
想要感動別人,就先感動自己,人就是這種感性且複雜的存在。
在女兒被送走的十多年裡,他們或許也曾感到過些許愧疚,但他們並不後悔,如果後悔的話早就開始行動找了,而且剛送走的那幾年,肯定比現在十多年過去了找起來更方便。
如果你做錯了一件事讓你痛苦,那麼你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不斷地進行心理暗示,去緩解甚至抹除掉這種痛苦。
那個中年男子做得很成功,他編織了很多個理由,謊言說了一百遍,他自己也信了。
他覺得自己還是愛和惦記著二女兒的,他覺得自己當初把她送人是出於無奈,是迫不得已,感天動地,情非得已,如同「趙氏孤兒」那般。
他們不會去想,那位被他們送人的女兒,現在已經十七歲了;
她應該已經上高中了,有著自己的人際圈子,有著和同齡人沒有區別的人生;
甚至她養父母可能根本就沒和她說自己是養女,她覺得養父母就是自己的親生父母。
她的日子應該很平靜,
但很快,她將迎來一道晴天霹靂!
娃兒啊,告訴你一件開心的事情,你親生父母找到了野!
娃兒啊,告訴你一件激動人心的事情,你之前的父母不是你親生爹媽野!
娃兒,告訴你一件歡天喜地的事情,你有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弟弟哦!
娃兒,告訴你一件偉大的事情,你可以救你得病的弟弟啊!
意不意外?
驚不驚喜?
感不感動?
「老闆,你怎麼了?」白鶯鶯看著周澤站在門口發著呆,問道。
「有一件事,每次想起來,我都覺得毛骨悚然。」周澤說道。
「要不要這麼誇張,老闆,你可是連地獄都下去過唉,還有什麼事能把你嚇成這個樣子?」白鶯鶯好奇地看著周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