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灶王爺變臉

    一

    說足了白四虎那頭,再說郭師傅這頭,一九五四年端午節,陰曆五月初五,五毒齊出的日子,郭師傅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有個人手持刨錛,從後邊跟上來要砸他,轉頭又跑了,他趕緊回去告訴老梁。

    老梁不以為然,他說:「今年開展肅反運動,全城大搜捕,刨錛打劫的兇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這時候出來頂風作案?又專門對你下手?哪有這麼巧的事?沒準是認識你的人,跟你鬧著玩,你呀,別多想了,趕緊回家過節去。」

    郭師傅一看老梁不當回事兒,不好再多說了,但他心知肚明,半道遇見那個人很可能是刨錛打劫的兇犯,暗暗記住此人的形貌,準備留意尋訪,當天先奔家去了,到家已是夜裡,媳婦包了粽子給他留著,他一想丁卯光棍沒粽子吃,讓媳婦先睡,自己拎了幾個粽子,出門去找丁卯,倆人住的不遠,隔條胡同。

    五十年代,關上桑樹槐樹還多,當時桑葚剛下來,那陣子吃桑葚,不論斤兩,都用臉盆盛著,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丁卯捧了一臉盆桑葚,倆人蹲在路邊吃桑葚,眼見胡同口過來一個人,呼哧呼哧地蹬著輛平板三輪,到跟前一看是張半仙,解放後張半仙也搬到這一帶居住,各忙各的,別看都住在一片,卻難得打頭碰臉見上一回。

    郭師傅和丁卯站起身,跟張半仙打招呼:「這不張先嗎,您了挺好?」

    舊社會稱呼算命的和說書的為先生,文不過算命,武不過混混,因為能吃這碗飯的都有文化,肚子裡全是開雜貨鋪的,尤其受社會底層民眾的尊敬,郭師傅仍按以前的習慣稱呼張半仙,開口就叫「先生」,但老天津衛人嘴皮子快,說話吃字兒,話一說出來,張先生的生字就給吃了:「張先張先,有日子沒見,您了怎麼個好法兒?」

    張半仙歲數沒多大,比郭師傅還小點,跟丁卯相仿,說不清是第幾代半仙了,他們家祖傳多少代看風水相面為生,以前算命看風水有門派,比如龍門、麻衣、陰陽、玄洞、天眼等等,張家是柳莊相術的支派,講究「撞面看相」,倆人一見面,抬眼一看印堂,便知吉凶,斷語無有不驗,向來不挑幌子擺攤,擺攤算卦看相的以江湖騙子居多,走到哪騙到哪,張半仙則是祖上創下的字號,專門給達官顯貴相取陰陽二宅的風水,如果有人要想請張半仙出來看家宅墳地,必須先封禮金登門下帖,至於請得動請不動還另說著,傳到如今這代落魄了,解放後沒法再吃那碗飯,只好出苦力蹬平板三輪餬口,忙活到半夜剛回來,想當年,關上關下誰不高看張半仙一眼,今時卻不同往日,沒法再指著看陰陽二宅吃飯,可他除此之外,別無所長,萬般無奈蹬著平板三輪,往西門裡運大紙,那是整方的紙,份量最沉,幾十捆大紙裝上平板三輪,加起來上千斤,能把車軸壓斷了,平地倒好說,有時遇到上坡,乾瞪眼上不去,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天下來累死累活,受老了罪了,他滿肚子苦水,正想找人念叨念叨。

    郭師傅把張半仙請進屋裡,一問還沒吃,趕緊讓丁卯下點麵條,三個人坐在家中敘話。

    張半仙狼吞虎嚥吃了兩碗麵條幾個粽子,瞇上眼打著飽嗝,喝著丁卯泡的茶,抽著郭師傅給點上的煙卷,總算找回點當年的感覺,他說:「郭爺,丁爺,你們二位是知道張某人的,別看咱是倆胳膊倆腿,什麼都沒多長,但是真人不露相,能耐暗中藏,也不是咱吹,老張家祖上那是有本兒的,傳下幾代的字號,陰陽有准,走到哪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哪成想到了我這輩兒,改行蹬三輪賣臭汗了,真給祖宗丟臉。」

    郭師傅和丁卯能說什麼,只得勸他:「舊黃歷不該再提,如今憑力氣吃飯不丟人。」

    張半仙說:「當著外人的面我也不敢叫苦,可見了你們二位,再不說些肺腑之言,還不憋死了我?」他絮絮叨叨說到半夜,忽然住口不說了,瞪大了兩眼,直愣愣盯著郭師傅的臉反覆端詳。

    郭師傅讓他看得心裡直發毛,問道:「半仙你看什麼?我臉上有東西不成?」

    張半仙使勁揉了揉眼,又看了一陣,說道:「怪了怪了,郭爺你的氣色剛才還湊合,可我現在看你氣色怎麼變得不對了,你印堂發黑,要走背運,倒霉都掛相了!」

    二

    「倒霉掛相」是方言土語,形容一個人正走背字兒,運氣不好,看臉色能看出來,不好的氣色全都在臉上了,掛相就是掛在面相上,印堂發暗,或者說成「掛臉兒」。

    張半仙遇上郭師傅和丁卯,三個人進屋吃麵條,說了好一陣子話,他專會看相,眼力非同一般,剛見面時他看郭師傅的臉,雖然只能說是湊合,但和以前沒有兩樣,正想告辭離開的時候,一抬眼發現郭師傅臉上氣色不對,印堂灰暗,印堂是算命看相裡第一緊要的「命宮」,位置在額前兩眉當中,人逢好運,印堂必定光澤如鏡,運氣不好,印堂上便會顯得晦暗無光,可從沒見過人的氣色變得如此突然,轉眼間印堂發黑,事先全無徵兆,活像讓倒霉鬼撞上身,將死之人的臉色什麼樣,郭師傅的臉色就是什麼樣。

    張半仙大駭,說道:「郭爺,這麼一會兒不到,你氣色怎會變得如此低落?」

    丁卯看看郭師傅的臉,他不會看,什麼都沒看出來:「半仙你別嚇唬人成不成,我師哥這不好端端的,他又哪裡氣色不對了?」

    張半仙恍如不聞,自言自語地說道:「太邪行了,剛還好好的,怎麼突然間印堂發黑,一臉的晦氣……」

    丁卯說:「半仙你既然會看時運,怎麼沒看出自己混到蹬板兒車拉大紙的地步?」

    張半仙說:「丁爺,你有所不知,我們算命的,沒人敢給自己看相,你想想,倘若我事先知道自己解放後蹬了板兒車,你說我還活得到如今嗎?」

    郭師傅以為張半仙想找解放前的感覺,在跟他們說笑,沒把這番話當真,說時候不早,咱也該回家歇著了。

    張半仙正色道:「郭爺,我可不是跟你逗,你都倒霉掛相了,還有心思睡覺?」

    郭師傅說:「半仙你別嚇唬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張半仙說:「我看有人要對付你,你得留大神了,明天一早你等我,我不到你別出屋。」他說完之後,不等郭師傅答話,匆匆忙忙地蹬上板兒車走了。

    郭師傅見了張半仙的舉動,心裡也不免犯嘀咕,又一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是這一條命,願意怎麼樣怎麼樣吧。

    郭師傅當晚回到家,告訴媳婦,張半仙明天早上準是空著肚子上門,多預備一份早點,他白天累了一天,倒頭就睡,轉天一早他還沒睜眼,張半仙已經到了。

    郭師傅說:「半仙你起得夠早,吃了嗎?」

    張半仙說:「沒吃,嫂子做什麼早點?」

    郭師傅媳婦給做的手擀面,還有燒餅油條,端到桌上擺好,然後挎上籃子趕早買菜去了。

    郭師傅穿上衣服洗把臉,請張半仙一同吃早飯。

    張半仙一聞麵條可真香,比丁卯那個光棍煮的好多了,油條炸的也好,一根是一跟,這頓早點吃下去,起碼能頂一天,如若再有六必居的醬果仁兒搭配,那就無話可說了。

    郭師傅說:「這不是昨天晚上才知道你來,沒顧得上預備,等下次備齊了再請你。」

    張半仙三口兩口吃完了手擀面,說道:「郭爺,你先別想吃的了,你跟我說,你到底惹上了誰?」

    郭師傅琢磨了半天,實在想不起來自己有什麼仇人。

    張半仙說:「你再好好想想,有誰要置你死地?秦檜有朋友,岳飛有冤家,人活一輩子,誰還能沒有仨倆對頭?」

    郭師傅想起刨錛打劫的兇徒,他把昨天回家遇上的事,怎麼來怎麼去,全對張半仙說了一遍。

    張半仙說:「定是這個刨錛的聽到外邊傳言,外邊可都傳你要拿他,昨天半夜人家給你下道兒了,這叫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你不把他拿住,你得倒一輩子的霉。」

    郭師傅不太信:「氣運有起有落,人不可能總在高處,也不至於總在低處,世上有什麼法子,能讓人一直倒霉?」

    張半仙說:「別人不好說,讓你倒霉可容易,咱這麼說吧,你信我不信?」

    郭師傅不明白:「信怎麼講?不信又怎麼說?」

    張半仙說:「你不信我,你該怎麼過還怎麼過,之前的話只當我沒說,你要是信我的話,你聽我接著往下說,但是說完你可別怕,你有血光之災。」

    三

    郭師傅說:「你這不是勾我腮幫子嗎,有話不妨直說,到底怎麼了?」

    張半仙道:「容某直言,你河神郭得友的名號不好,太過了,什麼人受得起這個?不過讓大伙口頭上說說,你至多少些福份,昨天我看你氣色一下變了,定是人家供起你的牌位,拿個小木牌,刻上河神郭得友之位,放在家裡打板兒燒香,一天幾次的磕頭拜你,你是活人,你受得住嗎?你不倒霉誰倒霉?」

    郭師傅聽完張半仙的話,腦門子上冷汗直冒,以前的人都信這些,吃五穀雜糧的凡人,有個「河神」的綽號已是非份,更何況進生祠上牌位,這得削掉多少福折去多少壽,不走背字兒才怪,如何是好?

    張半仙說:「郭爺,咱們是朋友道兒,別的忙我幫不上,話是有多少跟你說多少,此刻看你氣色更為低落,只怕過不去今天,不過……」

    郭師傅說:「你別說話大喘氣行不行,不過什麼?」

    張半仙說:「我也是剛看出來,雖然你身上氣運衰落,但你家宅中的風水不錯。」

    郭師傅知道張半仙會看陰陽宅,是他有望氣的眼力,便問:「我這破屋還有風水?在哪呢?」

    有能耐的人好賣弄,不願意把話說明了,張半仙也是如此,他拿手一指郭師傅家的灶台。

    郭師傅好生納悶:「怎麼個意思?再來碗麵湯?」

    郭師家住在斗姥廟胡同一處老平房,裡外兩間,那時候的民宅,全是十平米左右,兩間即是二十平米,前頭加蓋一個小房,用來做飯及堆放雜物,裡屋住人,外屋牆角有個舊灶,還是早年間的土灶,多年不用,灶台已然開裂,天熱的時候,裂縫中時常會有「窮蟬」爬出來,這玩意兒在老房子牆縫或磚下實屬常見,外形有幾分接近蟑螂,又像黃皮的蟬,後腿兒特別長,蹦得很高,因在窮人家年久失修潮氣重的破房子裡多見,故此得了「窮蟬」這樣一個稱呼,有些商周時出土的青銅器,上頭鑄有蟬紋,其實不是真正的蟬,而是窮蟬,可見從古以來,窮蟬多在灶下出沒,郭師傅家的破灶台,有時候蹦出一兩隻窮蟬,哪裡成什麼風水形勢,他以為張半仙還想喝麵湯。

    張半仙說:「想到哪去了,你看看你們家灶台後牆。」

    郭師傅家灶台後頭,有一幅灶王爺和灶王奶奶的年畫,那還是解放前糊上去的,灶王爺是家神,又稱灶君,畫中灶公灶母紅衣紅襖紅帽翅兒,胖墩墩的慈眉善目,俗傳每年臘月二十三吃糖瓜,是灶王爺上天的日子,這一天,上至王公下至百姓,都要祭灶,肯請灶王爺上天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說人間的好話,當天最忌諱在灶君面前發牢騷說怨言,因此祭灶時不准女人上前,否則灶王爺聽了婦道人家的口舌,上天在玉皇大帝面前一說這家怎麼怎麼不好,一個稟帖兒打上去,便會折人陽壽,重者去一紀,輕者少一算,一紀三百天,一算一百天,舊時忌諱頗多,所以說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臘月二十三祭完灶王爺,還要把灶台上的畫像揭下來燒掉,年三十兒再重新糊上一幅,但自民國以來,逐漸沒有那麼多講究了,郭師傅家的灶王爺畫像,打他搬來也沒換過,居家過日子,灶台上有灶王爺灶的畫像,再是平常不過,你挨家挨戶推門進去看,十家裡怕有八九家如此,如何出了風水形勢?

    張半仙說:「隔行如隔山,你不會看,當然看不出門道,我告訴你說,簡而言之,你們家灶台連同灶王爺的畫像,自成一個形勢,是鎮宅八仙灶,能夠消災免禍,你千萬記住了,別拆別改,倒還不至於出事,一旦有了變動,你可要倒大霉。」

    四

    灶王爺和灶王奶奶在民間傳說中的身份,各地不盡相同,黃河以北,認為張奎夫婦為灶神,這兩口子是封神傳裡的人物,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郭師傅家的灶君年畫掛了很多年,牆下灶台也是長期不用,張半仙告訴他,此乃八仙灶,能保氣運平安,但是哪天變了樣,郭師傅的大限就到了,除非盡快拿住刨錛打劫的兇犯,此外別無他法。

    張半仙還要蹬板兒車拉大紙,別的忙他也幫不上了,說罷匆匆忙忙地去了。

    郭師傅一個人坐在家裡尋思,過了會兒媳婦買菜會來,一看郭師傅坐著不動,問道:「老郭,你怎麼還不去上班?」

    郭師傅回過神來,聲稱「渾身腦袋疼,滿腦袋牙疼」,總之是哪都不舒服,告幾天假在家歇一歇,又找個借口,送媳婦先回娘家住上十天半個月,當天找來李大愣和丁卯,還有幾個以前同在巡河隊的人,跟大伙說明了原由,他雖然跟刨錛打劫的惡賊照過面,也只看出此人三十來歲,中等身高,左耳有塊青色胎記,天津衛太大了,人口又多,找這樣一個人,可沒處打聽去,好在可以縮小範圍,此人使用刨錛打劫,必然做過木匠,也可能後來改行不幹了,但肯定跟木匠沾邊,城裡城外會做木工活兒的人有數,解放前天津的木匠們老家多在山東,大部分是出來掙錢,過春節還回山東老家,也有一小部分人定居下來,因為木匠祖師爺魯班是山東人,那邊有這個傳統,尤其講究師徒傳承,再一個不是單幫,有時來個活兒,一兩個木匠做不完,要找別的木匠幫忙,經常湊在一處,來往較多,所以相互間都認識,也許一輩子沒見過面,但提起來能知道說的是誰,從這些木匠師傅學徒的口中打聽,沒準能問出這個人來。

    郭師傅他們一連幾天,四處找木匠打聽,包括以前做過木匠,後來改行不做的,其中有沒有一個長年住在天津,三四十歲左耳有塊胎記的人,腿兒都跑細了,可問到誰誰搖頭,全說沒這麼個人。

    轉眼過去七八天,一點線索也沒找到,這天下午,有個小伙子陷在西門裡大水溝,郭師傅親自下去把人摸出來,再看已經沒氣了,每年一過五月節,河溝水坑裡淹死的人就見多,越往後越忙。

    老梁得知郭師傅前幾天請了病假,卻有人看到他送媳婦回娘家,這讓老梁十分惱火,認為這些從舊社會過來的人,脫不開又懶又饞的習氣。

    郭師傅下到大水溝摸人,帶出一身臭泥,等候家屬認屍的時候,又讓老梁好一頓說,沒心思再去尋訪木匠,傍晚往家走,半路看見個推車賣羊雜碎的,人家這羊雜碎收拾的乾淨,不腥不膩,做得入味,也有單賣的羊肝羊蹄,他一聞那味道走不動了,捨不得賣羊肝,買了兩個羊蹄,做在賣羊雜碎的車前喝悶酒。

    賣羊雜碎這位姓莊,他們家八代人賣過羊雜碎,別人都叫他莊八輩兒,六十多歲,每天推個小車在路邊擺攤兒,車底下掏空了裝有火爐,支一口鍋煮羊雜碎,車前是兩條板凳,能坐四五個人,有人買完帶回家吃,也有趁熱坐在車前吃的,天黑後掛一盞馬燈照亮,後半夜才收,當天晚上沒什麼人,郭師傅邊喝酒,邊跟莊八輩兒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啃完的羊蹄殘骨,順手扔在一旁,忽聽路邊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側頭看過去,卻不見一人。

    五

    莊八輩兒起先是在西北角賣羊雜碎,今年剛轉到西門裡,那時候路燈少,當天夜裡陰天,沒有星月之光,馬路上很黑,郭師傅聽到路邊有窸窸窣窣的響動,若是細聽,好像還有人低聲說話,可路上分明沒有人,他心覺奇怪,摘下馬燈過去看到底是誰,提燈一看,原來是十幾個小人,個個是五六寸高,在撿被人扔在地上的羊骨,他也是膽大,抓起通爐子用的火筷子,對著其中一個戳過去,那小人驚叫一聲撲倒在地,其餘的一哄而散,他提燈再看,有幾隻狐狸正叼起殘骨逃開,另有一隻讓火筷子捅到翻著白眼裝死的狐狸崽子,發覺有燈光照過來,也躥起來逃了。

    郭師傅心下一驚,問賣羊雜碎的莊八輩兒:「你瞧見沒有?」

    莊八輩兒說:「狐狸還是黃狼?沒什麼,它們常在此偷吃別人扔掉的羊骨頭。」

    郭師傅心想:「人的時運衰落,身上陽氣就弱,會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我當真氣數已盡?」

    莊八輩兒看他神色恍惚,說道:「郭爺你累了,備不住看走了眼,黑天半夜難免的,你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見了只當看不見,那就對了,聽說你到處打聽木匠,可是要緝拿刨錛打劫的惡賊?」

    郭師傅點點頭,心說:「好麼,此事連賣羊雜碎的都知道了?」

    莊八輩兒說:「昨天丁爺和李爺上我這吃羊雜碎,還問過我,你別看我是賣羊雜碎的,可解放前在我這吃羊雜碎的老主顧裡,也有好幾位是干木工活兒的。」

    郭師傅說:「您可知道有哪個木匠,大概三十來歲,左耳有塊青色胎記?」

    莊八輩兒說:「那可沒聽說過,要真有這樣左耳有青胎的木匠,不至於找不出來。」

    郭師傅聽說丁卯昨天已經來問過了,再問也是多餘,歎了口氣,起身想要家走。

    哪知莊八輩兒又說:「昨天丁爺問過我,我回去想了半天,想起當年有兩位木匠師傅,到我這吃羊雜碎,聊起一件挺嚇人的事……」

    郭師傅心中一動,再不忙著走了,問道:「您給說說,是怎麼個事情?」

    莊八輩兒告訴郭師傅,解放前北門有個白記棺材鋪,棺材又叫壽材,一般是賣出去一口再做一口,棺材不敢多備,畢竟是發死人財,好說不好聽,除非有大戶人家,家裡老人上了歲數,會提前準備壽材,因為好木料不是隨時有,一旦遇上好木料,便出錢買下來,付錢請棺材鋪的師傅做成壽材,事先說好了尺寸寬窄刷幾道大漆,內襯蓋板,兩端描金彩繪蓮花福字,裡面放進壽衣壽帽,全套的鋪蓋,可是做成壽材不能進宅門,存放在棺材鋪裡,放個十年八年,那也是常有的事,如果別家死了人,臨時找不到好棺材,孝子可以跟提前備好壽材的主人商量,借取壽材安葬先人,然後照原樣再給做一口相同壽材,此乃積德行善之舉,通常自備壽材的主家都會同意,至於普通人家,雖不至於窮到裹草蓆子,卻也用不起上好的壽材,大多使用最便宜的柏木板子,白茬兒棺材不刷漆,或者只走一道漆,當天要當天現做也來得及,所以棺材鋪常年備工備料,白記壽材鋪老掌櫃的自己會木工活兒,還雇了兩個山東的木匠師傅當長工。

    十年前,白記棺材鋪關門大吉,倆木工師傅臨回老家的頭天晚上,到莊八輩兒的攤子上喝酒吃羊雜碎,當時聽倆木匠說他們棺材鋪東家遇到鬼了。

    六

    西門裡的壽材鋪,東家姓白,自己會做木工,另雇了兩個夥計,後邊還有兩位木匠師傅,並排三間鋪面,左邊放壽材,右邊是帳房,當中接待主顧,買賣做的不小,可壽材鋪不是飯莊,沒有門庭若市的時候,只是棺材利兒大,特別是大戶人家來取棺槨,那是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從無二價,也許一個月不開張,開張一次夠吃三個月,老東家去世之後,他兒子白四虎接下家產,有一個四合院,還有壽材鋪的生意,白四虎不會打棺材,有時會在旁邊盯著木匠幹活兒,他為人少言寡語,窩窩囊囊,壽材鋪的夥計和木匠師傅,欺他不懂賬目,串通好了私底下吃錢,賣出多少棺材也是虧空,買賣是一天不如一天。

    白四虎不得已,將家裡的房子一間一間地賣掉,只留下兩間破屋,平時跟兩個夥計住到店裡,倆木匠師傅住在後邊,有一天下午,備好的壽材讓人取走了,天黑以後壽材鋪裡的人都睡覺了,只聽外邊有人砸門。

    深更半夜砰砰敲門,換做別的店舖,夥計非急了不可,但棺材鋪和藥鋪有個規矩,主顧多晚來都沒問題,半夜跑到棺材鋪和藥鋪敲門的人,家裡定有生死大事,所以夥計一聽叫門,馬上披衣服爬起來,門上有個小插板,也是為了防備盜匪,不開大門,只把插板打開往外看,就見壽材鋪外有人提著白紙燈籠,說是某家死了人,讓店裡趕緊給備壽材,正是三伏天,死人擱不住,急等著用,明天務必取走,說完扔下定錢,趕著往親戚家報喪去了。

    壽材鋪裡的人一看來買賣了,也別睡了,都起來幹活兒,在後屋點上燈,倆木匠立即備料釘棺材,兩個夥計跟著打下手,全在那忙活,按老例兒,夜裡起來幹活,東家得把早飯備好,不是平常的早點,必須有魚有肉,米飯白酒,幹完活吃飽喝足了好補覺,白四虎一看沒有他插手的地方,便去菜市買菜,說話這時候,是四更天不到五更,五更才雞叫,四更是後半夜,天還沒亮。

    出了西門裡大水溝,有個菜市,五更過後開始有趕車賣菜的鄉農,要趕早只能去這個地方,白四虎出來得太早,還沒走到菜市,天上忽然打下個炸雷,暴雨如傾,把他淋成了落湯雞,急忙找地方躲雨,大水溝一帶沒多少住戶,有些清朝末年留下的老房子,看路邊有間破屋,木板門拿麻繩拴著,屋裡黑燈瞎火,應該是沒人住的空屋子,當下解開麻繩,推開門躲到屋中,想關門卻關不上了。

    外邊疾風驟雨,吹得破門板不住撞牆,門板上原本安有銅鎖,不知讓什麼人撬掉了,留下兩個窟窿,他又用麻繩穿進去,重新拴上門,藉著窗外閃過的雷電,他看見屋裡四壁空空,積滿了塵土,只有一個土炕,於是蹲到土炕上,閉目等著雨勢減小,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工夫,身上突然一陣發冷,同時聽到有人在屋裡來回走動,他睜開眼一看,驚見一個女子,低了頭在屋裡繞圈。

    白四虎大駭,他蹲在炕上,張著嘴瞪著眼,呆住了不敢稍動,屋中的女人忽然走到他面前,只見這個女人臉白如紙,一頭長髮,口中吐出一條舌頭,白四虎正自手足無措,眼看女人的舌頭伸過來,立即往旁躲避,舌頭舔到了他左耳上,他狂呼驚走,跳下炕來想推門逃出去,奈何拴住門戶的麻繩浸過水,越纏越死,急切間推不開,只好用頭撞開窗子,連人帶窗撲到外邊,當即昏死過去,這時到了五更天,有過路的把他救起,左耳已是血肉模糊,事後得知,前些年有個女人在這屋裡上吊身亡,破屋空置至今,從來無人敢住,定是遇上吊死鬼了,白四虎受此一番驚嚇,腦子開始變得不大正常,不久棺材鋪倒閉關張,店中的夥計木匠各奔東西,聽說白四虎改行做了屠戶,往後也沒再開過棺材鋪。

    十幾年前,莊八輩兒賣羊雜碎時聽棺材鋪兩位木匠提及此事,白四虎不會做木工活兒,左耳上的痕跡,也不是生下來便有的胎記,莊八輩兒的嘴勤,有什麼說什麼,想起來就同郭師傅說了一遍,還聽那兩位木匠師傅說到,外邊有傳言說,棺材鋪老宅中有寶,那是白家祖上埋的寶,給後人留下話,哪天吃不上飯了,也不許賣這兩間正房。

    按年份推算,庚子年拆天津城,白家撿舊城磚蓋房子,是白四虎爺爺輩兒置下的房屋,到如今一九五四年,也才不過五十來年,可當初埋寶的秘密沒傳下來,沒人清楚宅中有什麼寶,白四虎更不知道了,他曾在家中挖地三尺,無奈什麼也沒找到。

    七

    白四虎棺材鋪的買賣有內賊,虧空大的堵不上了,他腦子雖然不好,卻記得先人交代過的話,留下兩間正房沒賣,但始終沒找到任何東西,他那兩間房在糧店胡同,離北站不遠,反正解放前他是住那一帶,往後的事,莊八輩兒就不知道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郭師傅怎麼聽怎麼覺得白四虎是他要找的兇犯,頭一個,歲數對得上,二一個,左耳有傷痕,雖然沒當過木匠,卻開過棺材鋪,所以說人熟是一寶,要不是認識莊八輩兒,人家願意跟他念叨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怎能知道兇徒左邊耳朵上不是胎記,當年也沒做過木匠,原來以前問得全不對,難怪打聽不出來。

    郭師傅謝過莊八輩兒,起身回家,轉天一早,他和丁卯去北站附近打聽了一下,真有這麼個白四虎,周圍鄰居都說此人老實巴交,平日裡很少出門,除了口重,吃鹽吃的多,也沒有任何反常的舉動。

    郭師傅探明了,不敢打草驚蛇,回去告知老梁,北站糧店胡同有個白四虎,很可能是刨錛打劫的兇犯。

    老梁雖然信得過郭師傅,可此事比較棘手,「刨錛打劫」在天津衛傳了十幾年,前前後後至少有二三十條人命,使得民心不安,城裡人多的地方還好,天黑之後,周邊的偏僻所在沒人敢去,可這個兇犯作案沒規律,從來不留活口,緝拿了十年沒有結果,拿賊要拿贓,無憑無據,總不能進屋就抓人,你不把刨錛打劫的凶器找出來,怎麼認定是白四虎所為?

    不過官衣兒要想查個人,可太容易了,以查戶口為名去敲白四虎家的門,先摸摸此人的底,當天中午派去兩個人,敲開門還沒等問話,白四虎突然撞開人就逃,派去的公安一看這人就是做賊心虛,一個人從後頭緊追,留下的那個人進屋查看,到裡屋看到竟有河神郭得友的牌位,感到奇怪不解,納著悶兒再往炕上一看,躺著白乎乎的一個人,怎麼跟個雪人似的,定睛細看,卻是滿身鹽霜的一具女屍。

    這案子可大了,公安民兵巡防隊乃至駐軍,出動了不下七八百人,分成幾路追捕逃走的白四虎,這就沒處跑了,最後在一條臭水溝裡把人抓住了,二十多人在臭水溝中又摸了兩天,摸出白四虎扔下的刨錛,鐵證如山,容不得他不認,供出解放前怎麼在地攤兒上看到刨錛,怎麼起了歹心,購得刨錛揣在身上,分別在哪些地方做過案,有一次刨倒了一個外地來的女人,他見這女子頗有姿色,便趁天黑將死人帶到家中,每天跟女屍一同睡覺,一年之後死屍有了身孕,再後來現出腐壞之狀,怕有屍臭讓鄰居發覺,便用大鹽醃住,聽外邊傳言說郭師傅要來拿他,心下驚慌不知所措,女屍給他出主意,讓他打板上香,供上郭師傅的牌位,拜幾天此人必死,沒想到剛過了幾天就被捉拿歸案。

    老梁認為供詞非常詭異,可見白四虎迷信思想甚深,女屍怎麼可能生孩子,還給此人出主意?再說打板兒上香能把人拜死,世上哪有這種事?白四虎刨倒的女子,起初應該是腦死亡,肉身還活著,後來肉身懷了胎,屍身腐壞發臭,那時候是真死了,因白四虎不明究竟,以為這女人進家之前已是一具死屍,民間將腦死之人稱為活屍,他這麼說也對,至於白四虎聲稱前幾天女屍忽然開口說話,定是他自己胡思亂想出來的,最後是這麼定的案,如何批捕,如何服法,不在話下。

    至於白四虎屋中的女屍,端午那天是不是真的說話了,它給白四虎出主意,打板兒上香拜死郭師傅?

    這麼跟您說,女屍裹在鹽霜裡,不可能開口出聲,但也不是白四虎聽錯了,您別忘了,白四虎糧房店胡同的老房子裡有東西,怎麼找也找不出來,實際上跟他說話的不是女屍,而是另有其人,如果是短篇說部,「刨錛打劫」一案告破,兇犯認罪伏法,咱們講到此處也該完結了,河神的故事卻是長篇,裡頭有個前因後果,說到後文書「糧房胡同凶宅」,才能解開前邊的扣子。

    八

    那兩年街頭巷尾議論紛紛,都在傳郭師傅連破三個奇案「河底電台、人皮炸彈、刨錛打劫」,其中不乏以訛傳訛的內容,比如「人皮炸彈」,原本是用死狗偷運煙土,傳來傳去,不知怎麼給傳成往小孩肚子裡裝炸彈了,反正越是捂著蓋著,社會上傳得越離奇。

    「刨錛打劫」一案本身就怪,白四虎躲在家裡,絕沒人想得到是他,他鬼使神差偏要去找郭師傅,所以說活該他死,該死活不了。

    白四虎這個人也是邪行,刨死一個外地女子帶回家,將女屍當媳婦,據說那女屍還給他生了個孩子,糧房店胡同凶宅中有殭屍媳婦鬼孩子的傳說傳開了,那兩間房子被封,人們都說是凶宅,周圍的住戶想到這麼些年隔壁躺著一具女屍,屍身上的鹽抹得太多,長起了白繭般的鹽霜,有誰能不發怵?所以該搬走的全搬走了,糧店胡同住戶本來不多,這一驚動,又空了一多半。

    舊時地名起的隨意,糧店胡同以前有過官辦糧房,故此稱為糧店胡同,全稱是糧房店胡同,在北站邊上,臨近「寧園」,寧園是清朝末年建的一個種植園,裡頭有開出來的湖,民國二十年一九三一年改為北寧公園,到了五六十年代,人們還是習慣用「寧園」的舊名。

    白四虎家住北站寧園糧房胡同,他被抓捕槍斃之後,房產充公,門上帖了封條,周圍的住戶並不多,後來北寧公園擴大湖面,拆了不少老房子,白四虎的兩間房也在那時候拆掉了,這全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白四虎家中的女屍,死了不下十年,解放前來逃難的外地人多,兵荒馬亂,查不出身份了,死屍送去火化,糧店胡同的房子帖了封條,此案算是告一段落,社會上不明真相的人多,仍是謠言四起,說什麼的都有。

    郭師傅不敢居功,這不是他一個人能破的案子,也輪不到他立功,一九五四年六月底槍斃了白四虎,社會治安越來越穩定,郭師傅的運氣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轉眼到了一九五七年,連降暴雨,海河水位猛漲,到得一九五八年夏季,氣候反常,連續幾個月沒有降雨,酷暑悶熱,下河游野泳的人多,接二連三地淹死人。

    有一天郭師傅在河上打撈浮屍,忙完了回到家,太累了,睡得很早,半夜聽外屋有聲響,他以為進來賊了,穿上鞋出來看,一看外屋沒人,可一抬頭,瞧見牆上的灶王爺畫像,把他驚出一身冷汗,畫中的灶王爺和灶王奶奶臉變了。

    那是毛茸茸的兩張怪臉,四個黑溜溜的眼珠子來回亂轉,郭師傅抓起鞋子扔過去,就見兩個毛色蒼黃的東西,打從灶台上跳下,由門底縫隙間鑽出去逃走了,原來是兩隻大狐狸蹲在灶台上。

    郭師傅看鞋子扔在了灶王爺畫像上,這還了得,趕緊用手去擦鞋印,怎知畫像在牆上貼了多年,畫紙已經糟了,用手一抹,畫像便碎了,再也不可能恢復原狀。

    前幾年他在莊八輩兒的攤子上吃羊雜碎,用火筷子捅倒一隻狐狸崽子,到底是不是這東西上門尋仇,卻也無從追究,反正八仙灶的風水破了,恐怕不是祥瑞之兆,但他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糧房胡同凶宅」裡的東西要出來了。
《河神:鬼水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