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冥河之路
第二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卓木強、唐敏、胡楊隊長、亞拉法師、呂競男、張立、岳陽、巴桑等一批老隊員都聚集在方新教授的房間裡,大家是來和教授道別的。
一抹陽光透過窗戶,將客廳裡照得格外明亮,教授和每一位隊員都用力的握了握手,一時靜默,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大家曾一起經歷生死,若非教授身體實在不宜再冒險,又或是卓木強的生命不是指日可數,大家一定會等到方新教授腿傷痊癒然後一同出行的。在整支隊伍中,人人都看得見,最晚熄燈的人,那燈下查閱數據,整理數據的不是別人,正是年紀最大的方新教授;人人都在休息時,忙著和專家交流,不停的視頻,不停對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頭髮發白的方新教授;當前進的道路上遇到了過不去的坎,猜不破的謎題,那個指點迷津,撥雲見日的人,也是博學多識的方新教授。
大家都知道教授的博學和多識是怎麼來的,都是從心裡佩服教授,感激教授,尤其是卓木強。當這些隊員還不認識的時候,導師就已經在為尋找帕巴拉做努力了,導師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旦他要做什麼,就絕對是百分百的全情投入,哪怕是砸斷了腿,坐在輪椅上,他也從未停止忘情的工作,若說導師是為了這次帕巴拉之行付出最多的人,沒有人敢否認。可是,如今真的要出行了,方新教授卻只能坐在輪椅上,像一個慈祥的長者,和藹的看著自己即將遠行的孩子,含笑看著每一位隊員。
岳陽第一個走上前去,執著教授的手道:「教授,謝謝你。」
「哦,謝我什麼?」方新教授微笑著問。
岳陽道:「你教會了我很多東西,那是我一輩子都用不完的東西,所以,謝謝你——」說著,聲音不由變了調。
張立打斷道:「好了,又不是小孩子,臨行說一兩句告別話都不會,我們又不是要走很久,說不定一兩周就搞定,很快又回來了,你說是吧,教授。」
方新教授展顏一笑,道:「當然,希望你們能馬到成功。」
張立又道:「這個,我們出發後,那件事情,教授是不是幫我留意一下。」
方新教授遲疑道:「你說的是?哦……我知道了!」
張立在教授耳邊小聲道:「你老也知道,跟強巴少爺在一起,老打光棍,你看這個……」
方新教授呵呵笑道:「明白,明白。這個事情,就讓我這個教授幫你參考參考吧,不過,我是研究狗的,在審美方面已經丟下很久啦,到時候和你期望的不太一樣,可別怪我哦,呵呵。」方新教授收起笑意,拍拍張立的胳膊,點頭道:「小伙子,應該考慮了,就算為了你阿媽——」
提到阿媽,張立馬上想起了離家時,阿媽站在門口,和小時候一樣,一如既往的翻平自己的衣領,親手遞過背包,替自己背上背包後,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拍了拍自己的袖口和衣角的灰塵,然後似乎很滿意的,看著這個站在她面前,高高大大的兒子。
「阿媽,我走了」
阿媽點頭,那種慈祥的滿意的笑容,永遠都是兒子眼裡最美的笑容,自己數著腳步,當自己走出二十步時,阿媽那熟悉的呼喚再次在身後響起:「伢,早點回來!」就是這一聲呼喚,從孩提時起伴隨著自己整個青春,無論什麼時候,都能讓自己心中充滿了溫暖,二十步,從來不多一步也不少一步,每次都有些渴望又有些不捨的聽著這一聲呼喚,自己當即朗聲答道:「知道了,阿媽!」心中已暗暗發誓:「阿媽,這是兒子最後一次,以後我再也不會離你遠行了,你兒子一定能找到一個好媳婦,我們在市裡買一間大屋……」
想到這裡,張立看到方新教授那仁和的微笑,忽然間就像看見阿媽似的,鼻尖一酸,不由自主的別過頭去,站在了岳陽的身旁。
巴桑第三個和方新教授握手,他長久的看著教授,微微放鬆了面部表情道:「你是位勇士,教授。」
教授的手格外用力,盯住巴桑道:「你,要保護好他們!」
巴桑遲疑了一下,應諾下來,他發現,這位老者,握住自己的手,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這是在懇求,還是在告誡什麼?方新教授已經收起目光,但手仍緊緊握著巴桑的手,平視著巴桑的衣角,道:「別忘了你答應過你哥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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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桑微微一顫,隨即重重的點頭,教授這才點頭鬆開,巴桑轉身用力拍了拍卓木強的肩頭,什麼都沒說。
唐敏紅著眼睛走到方新教授面前,教授親切笑道:「這次出去,你可要保護好強巴哦,他很粗線條的,辦事又不夠仔細,容易受傷得很,有你這個醫護人員跟著,我就放心了。」
唐敏環抱住教授的脖子,嗚咽起來,教授輕拍其背,對唐敏道:「你還是改不了這個小毛病,不要哭,又不是走多久,回來後記得來看我就是了。」
大顆大顆的熱淚滾出臉頰,唐敏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以前一見面就說你的身體不好,教授……教授你也……嗚嗚嗚。」
方新教授想起剛開始唐敏和自己爭執一同前往尋找帕巴拉神廟的時候,不由開懷一笑,道:「傻丫頭,你還記著這事啊,呵呵。」
胡楊隊長道:「老方,我們老哥倆就不用磨磨唧唧了,我希望我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康復,到時候再一起去爬雪山。」
方新教授呵呵笑道:「好啊!」又拉著胡楊隊長的手道:「你戶外經驗豐富,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胡楊隊長笑望過去,一雙手堅定而有力。
亞拉法師法師沒和教授握手,只是雙手合十說了句揭語:「萬法由緣生,隨緣即是福。」
方新教授欣然領悟,忽然低聲問道:「我知道,這座神廟對你們宗教界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但是我還是要問一問法師,你們如此全力以赴的投入進來,真的只是為了宗教上的信仰嗎?你們是不是掘藏派的?」
亞拉法師俯下身來,用更輕的聲音在方新教授耳邊說了一席話,方新教授面色凝重起來,仰望亞拉法師道:「是真的?」
亞拉法師肅穆的點點頭,方新教授舒展開眉頭,微微笑道:「好,那就好。」
法師的聲音是如此之低,以至於岳陽豎起耳朵也沒聽見,事後岳陽多次詢問法師,究竟向教授說了些什麼,法師始終不答。
呂競男也沒和教授握手,而是雙腿一併,行了個標準的軍禮,方新教授道:「你可是他們的教官,這支隊伍有你在,才有紀律,有個別調皮分子,就勞你費心了。」說著,看了一眼卓木強微微搖頭。
呂競男道:「這兩年我可是遵照教授你提出來的要求進行人性化管理,哪裡還有什麼紀律可言,要講紀律,就看我們的新隊長如何管理了。」說完,別有深意的也看了卓木強一眼。
所有的人,都站在了門口的方向,只剩卓木強,他靜立在那裡,默默的端詳著這位老人,這位長者,那額間爬滿深深的皺紋,鏡架在鼻樑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那凹陷的眼眶使眼睛顯得小而狹長,那雙眼,那雙眼也已蒙上一層灰暗,不似從前那般明亮有神,這就是自己的導師啊,那個手把手,教會自己認識犬科動物,改變了自己一生的人。有時候卓木強自己也分不清,這究竟是自己的老師,還是自己的父親,只有當自家真正的靜下心來,用心去打量著,在這離別的片刻,才突然發現,他,已經老了。
方新教授招招手,讓卓木強過來,到他的身邊來,卓木強挪動腳步,來到方新教授跟前,像中世紀的騎士一樣半跪著,微微仰視,好讓教授能夠平視自己。「導師——」看著教授那張平靜的慈愛的臉,卓木強忽然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聽方新教授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我們之間,不需要多說什麼,只是我的意思,我需要你知道。」
「嗯,你說吧,導師,我在聽著。」卓木強仰視著教授。
方新教授將手輕輕的放在卓木強的頭上,認真道:「記住,強巴,你是隊長,你要擔負起一名隊長的責任,所有隊員的命都在你的手中,而這次,前面的路究竟怎樣,我們都是瞭解的,我希望,你們不僅能平安的找到神廟,更重要的是,你們都能平安的回來!」教授看了看大家,旋即又道:「特別是,這屋裡的人,你明白嗎?他們不只是你的隊員,大家一起從死亡在線走過,靠的是相互信賴,合作,才逃過了死神的魔爪,這兩年多來,他們都是你最親密的戰友,甚至可以說,你們是不同姓氏的一家人!」
「記住!」教授加重了語氣道:「家人,就是指,沒有人會被放棄,沒有人會被忘記!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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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木強明顯的感到,教授在說這句話的同時,手臂上的力道傳到自己的頭上,這是一種壓力,或者說,是一種責任,他堅定的回答道:「我明白,導師。」
方新教授鬆開手,如果卸下一個包袱似的鬆了口氣,拿起輪椅前架子上的筆記本計算機,鄭重的遞給卓木強道:「這次,我不能跟你們一起去了,這個,你們帶上,對你們多少有一點幫助。」
卓木強雙手接過這份沉重的禮物,他知道,這裡面不僅有導師對帕巴拉神廟的全部研究,還有導師半身心血都在裡面,教授已經為他們奉獻出最後一點光和熱。
卓木強拿起那個檔袋,交到方新教授手中,道:「導師,這是大家的免責聲明和遺書,就暫時交給你保管了。」
方新教授微笑道:「好,我希望永遠沒有打開它們的那一天。」他望著窗外,此處已能望見遙遠雪山的雄偉身姿,那積雪層迭的峰頂,靜默的俯瞰著大地眾生,教授道:「我想,雪蓮花開的時候,你們也該回來了吧?」
卓木強點頭道:「是的,雪蓮花開的時候,我們一定能回來。」兩人微微一笑,他們已做好了約定。教授道:「好了,快走吧,汽車還在等著你們呢。」
卓木強站起身來,最後深情的凝望了一眼方新教授,強忍住從心頭湧上鼻尖的酸楚,道:「那,我們走了,導師。」說完,頭也不回的邁開了大步,堅定且執著。
「我們走了,教授。」
「走了,老方,等我們好消息。」
「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走了,教授……」
「走了,教授……」
汽車在路面留下一溜煙塵,駛出很遠,卓木強回頭,依然能看見方新教授在門口揮手,像在做別西天的雲彩。
一路上,卓木強都在咀嚼導師的臨別贈言:「家人,就代表著,沒有人會被放棄,沒有人會被忘記。」他如此沉思著,以至於錯過了唐敏一路歡呼著央求他一同觀賞的許多風景。
當車行至……時,再往前已無路,一行人下了車,背包客們又背上了他們厚重的行囊,追逐著自由的希望,朝著現代文明無法延伸的荒野,邁開了堅實的腳步。前面有太多的未知等著他們,有的甚至需要他們付出生命作為代價,但是每個人都歡笑著,毫不猶豫的前進,因為他們是帶著希望和憧憬在前進,眼前的美麗早已掩蓋了對危險甚或死亡的恐懼。
第一天,隊員們全力兼程,翻山越嶺來到了雅魯藏布江畔,看著蜿蜒扭曲的白色巨龍,讓第一次看雅魯藏布江的隊員激動不已,枕著隆隆的濤聲入睡,心潮便如那雅江般澎湃。第二日,開始進入沿江懸空小路,對於沒有走過這種臨江崖壁路的新隊員來說,還是頗有些不習慣,行至險段往往要心驚肉跳好一會兒,為了保障安全,隊伍的行程有所放緩,不過天黑前總算趕到了第一個石凹處宿營。
此後的三天,都在新隊員大呼小叫的喊聲中有驚無險的度過,第四天進入雅江從未有人漂過的最險激流段,朔江而上,岳陽將沿途放置的監測儀回收,並進行了簡單的記錄分析,當天晚些時候,全體隊員安全蕩過大溜索,開始步入工布村範圍。卓木強和幾個老隊員商議後決定,由於距離太遠,天色已晚,就不返回工布村留宿,直接野外宿營,第二天就可以直接抵達地獄之門。
篝火熊熊燃燒,映紅了隊員們的臉,胡楊隊長和亞拉法師、塔西法師三人劃地而談,似乎在商議什麼,呂競男站著旁聽,岳陽在緊張的搜集整理他的監測數據,他的兩位戰友時不時騷擾他一下,但很快又被張立添油加醋訴說的他們第一次來這工布村的神秘經歷吸引了過去,雖說在訓練營已經聽過多次,但如今身臨其境,再聽張立故弄玄虛如此這般,那般如此的一說,自是別有一番滋味。同樣聽得入迷的還有王佑等人,肖恩擠在兩堆人的中間,時而聽聽張立說他們的經歷,時而背過身去聽胡楊隊長他們討論,巴桑一言不發蹲在一旁,只是不時露出冷笑,張立則小心翼翼的時不時望一眼巴桑,唯恐巴桑揭發他在吹牛。
實際上老是插科打諢的卻是唐敏,唐敏的小臉被火焰照得紅撲撲的,笑靨如花,偶爾揭一兩句張立的短,搞得張立十分被動。孟浩然除了擺弄他的照相機,另外就是墊上硬物,埋頭苦記,這幾日行走在雅江邊上就已經讓這位詩人詩興大發了,每天晚上都要揮毫潑墨好一番才肯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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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木強就坐在唐敏的旁邊,但他對張立的誇誇而談根本沒留意,眼望著如黛青山,思索著那些一直沒解開的謎團,他很清楚,那些謎團,有可能成為他們這次出行的最大障礙,一天不能弄明白,就叫人一天放心不下。
「強巴少爺,你來一下。」岳陽向他揮揮手。
卓木強來到岳陽跟前,岳陽指著方新教授的筆記本計算機道:「你看,這是計算機根據我們放置的監測儀提供的數據做出的模擬分析,看這個時間段,這條線是水量的峰值。」
「嗯?」卓木強道:「這樣說來,這雅魯藏布江到了夜裡,果真要漲水?」
岳陽道:「我認為不是這樣的,強巴少爺你看,這是一號測量儀的資料,這是二號,從一至五號的結果都顯示,水位明顯上漲了,然而,仔細看看這組數據,每個點水位上漲的幅度都不同,它們呈逐漸減低的趨勢,到了六號測量儀,測得的水位幾乎就和正常水位相當了,隨後的七號至十三號監測點,都是正常高度,然而十四號測量儀,你看……」
卓木強驚訝道:「高出這麼多!」
岳陽道:「不錯,水的流量,流速都明顯增加了,竟然達到同期水量的兩倍,從十四號到二十四號監測點之間,又呈一個逐步下降趨勢,到了二十五號監測點,已經恢復正常水量,而且是從十二點二十左右突然增加的,這不合常理。」
卓木強道:「沒錯,水量呈節段性突然性增長,這怎麼可能呢?」
岳陽道:「經過計算機的反覆推演,只有一種情況會造成這種現象。」
「什麼情況?」
「水量增加不是雅魯藏布江的原因,水是從別處來的,通過地獄之門這樣的通道倒灌回雅江,由於出口的分佈不均勻,導致了雅江夜間水位呈節段性暴漲。」
卓木強聽得皺起了眉頭,道:「怎麼會是這樣的?」
岳陽道:「雖然我們還不清楚原因,但是強巴少爺,想想那隻牛皮船吧,被卡在那樣的高度,如果地下河的水位真的上漲至那樣的高度,那它一定是遠遠高出雅江的江面水位,地下河水倒灌回雅江也就不奇怪了,奇怪的只是地下河水怎麼會漲出那麼高來。啊!」岳陽猛的醒悟道:「難怪我們在地下河的隧道內看不見水侵蝕的痕跡,如果它能漲到牛皮船所在位置,幾乎已經將整個熔岩隧道填滿了,自然看不到水痕線。」
卓木強道:「如果說水是從地下河倒灌回來的,那麼那些水是從哪裡來的?這是短時間幾乎將地下河道填滿,自然界有這樣的現象嗎?」
岳陽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倒有一個方法可以簡單的判斷一下我們的推論是否正確。」
卓木強道:「哦,什麼方法?」
岳陽指著計算機道:「強巴少爺你看,如果說雅江不是自身水位上漲,而是地下河通過地獄入口那樣的通道倒灌入雅江,那麼在十四號監測點附近,應該還有一個類似於地獄入口那樣的通道,只需帶幾個人去查看一下,就能確認我們的推論了。」
見卓木強沒有馬上回答,岳陽又道:「我只需要張立和巴桑大哥搭把手就可以了,我們明天一早出發,一旦探明,會馬上趕回大部隊的。」
卓木強想了想道:「好吧,記住保持聯絡,注意安全。」岳陽欣然而去,找張立巴桑商量這事去了。卓木強又和方新教授通了電話,告訴了教授這一信息,在行走途中,卓木強每天都和教授保持聯繫,互通消息,離地獄之門越近,兩人通話時間就越長,心知,此去想別經年,一條冥河將陰陽遠隔,不知歸期。
第二日,岳陽同張立巴桑等人折返南下,卓木強則帶著其餘隊員繼續北上,行至中途,接到了岳陽來的電話,岳陽在電話裡道:「強巴少爺,推論被證實了。」
卓木強道:「你說什麼!那裡果然也有通道?」
岳陽道:「是的,但是沒有在地圖上標注出來,因為這是一條篩子狀通道,每個入口僅有拳頭大小,但是數量很多,我們用攝影頭探測了一下,發現裡面通道同樣細小,待會兒回來再細說,反正這個入口是無法使用的。」
站在地獄入口平台處,孟浩然仰天長歎:「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每個人都為這大自然的壯闊景致所折服,美如畫中仙境,宛如夢中幻虛,那匹銀練比他們上次來又要大了少許,氣勢愈發磅礡,崖壁下如萬馬奔騰的浪花前仆後繼,直叫人發出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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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慶宏小心的問上次來過這裡的亞拉法師:「怎麼,沒有看見門哪?」
亞拉法師盯著腳下滾滾波濤,答道:「就在水裡。」
「啊!」李慶宏看了看崖壁下方,漩渦一個接一個從腳下漂過,僅僅是注視就讓人眩暈,這樣的激流,就算是一頭鐵牛掉下去,也會立即被沖得沒影吧。
另一邊,岳陽等人已經氣喘噓噓的趕了回來,看過他們的視頻數據,卓木強將這一信息回饋給方新教授,教授道:「昨天晚上我連夜咨詢了一些專家,他們給出的解釋是,如果在山峰之間的某一湖泊與地下河的通道突然打通,根據湖泊的大小和水容量可以引起一些地下河道的暴漲,但這種情況應該只是偶爾發生,不可能夜夜發生,如果說岳陽放置的監測儀記錄的近半個月水量持續夜間充沛,那我們只能另找原因了。不弄清這個問題,就貿然進入地下河的話,危險還是恨大的。」
卓木強道:「我明白,今天晚上,我會觀察,但是無論如何,明天一早,我們都要出發。」
方新教授道:「我知道了,你們千萬要小心。」
抵達平台時,已是傍晚,按照計劃,大家將在平台上休息一夜,等養足了精神,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卓木強也好順便觀察一下這個地段雅江深夜的漲水之謎。隊員們架起營賬,岳陽和巴桑帶著三名新隊員打到了野味,凱旋而歸,平台上支起了木架,烤食開始飄香。
涼風習習,星布天穹,星光下那匹銀練如綴滿寶石,閃閃發亮,大江奔湧,直若萬鼓齊響,萬雷齊發,這的確是一個宿營的好地方。大家圍著篝火席地而坐,手撕烤肉,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的,不時有歡聲笑語飄蕩在山谷中沒,孟浩然又忍不住詩興大發:「人間天上,彩雲故鄉,把酒臨風,蕩氣迴腸,日暮西山,我將用我的眼,將這人間奇景刻入……刻入胸膛。何時曾!何時曾……曾經此般癲狂!九天的銀龍在我腳下流淌,空谷的涼風伴我歌唱,啊,我要舞蹈,我已瘋狂,來吧朋友,跳起歡快的鍋樁,讓我們盡情揮灑歡暢,啊!人間的天堂,神奇的地方!啊!……」趙春生將一腿肉塞進他的嘴裡,硬生生將孟浩然沒啊出來的內容憋了回去,道:「別在那裡啊了,影響我吃飯的心情。」眾人好一陣笑。
卓木強聽張立說了幾個笑話,悄悄起身,來到平台邊緣,在這裡,巴桑已被瀑布濺起的水霧染濕了半身。「強巴少爺。」巴桑盯著眼前的飛瀑,頭也不回便答了回來,他站立的位置已是斷崖邊緣,腳下稍微一滑便會跌入百丈深淵,那湍急的江水足以將他沖得無影無蹤,但巴桑雙手插在褲袋裡,紋絲不動,彷彿已在斷崖邊生根。
「啊。」卓木強走上前,與巴桑比肩而立,甚至站得比巴桑更要靠前,一半的鞋底已經踏空,同樣牢如磬石,他微微抬頭,目光掠過了瀑布,視線一直延伸向遙遠卻閃亮的星光。「你還是不喜歡和這麼多人一起麼?你瞧,大家都挺高興的。」
巴桑冷笑道:「哼,明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卓木強吐出心中的濁氣,拍拍巴桑的肩膀道:「明天是死是活,那是明天去考慮的事情,至少現在他們是快樂的。或許,這裡面就有你一直試圖去尋找的幸福吧,你為什麼不試著去體驗一下呢。」
巴桑昂起頭,但見天空中一輪姣月卻有幾分灰暗,幾顆繁星稀稀拉拉的在遠離月亮的地方若隱若現,他含糊自語道:「月沒星稀,不是好兆頭啊。」
卓木強將巴桑帶回圍坐篝火的圈子,這一夜,大家盡情的唱歌跳舞,巴桑也有好幾次,露出了不再冷漠的笑容。
深夜,所有人都睡去以後,卓木強依然在平台邊緣守候著,岳陽也在,他們在等待平台下的江水上漲。晚風漸急,深夜多了幾分涼意,岳陽攏了攏衣領,道:「強巴少爺,要不你先去休息吧,明天還要帶著大家去划船呢,我觀察到有變化就拍下來,明天早上你一樣可以看到。」
卓木強道:「不了,還是親自看一看的好,拍攝時只能拍到一個畫面,或許有什麼地方被忽略了也說不定。再說,這個問題不弄明白,明天又怎麼敢帶著那麼多新隊員下水,我哪裡睡得著啊。」
岳陽點頭道:「也是……」
過了片刻,卓木強問道:「岳陽,你這不是執行任務了,就這樣出來,你家裡人不擔心嗎?」
岳陽笑道:「他們有什麼好擔心的,我上頭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我是從小就在外面野慣了的。小時候讀書又不努力,好打架,經常離家出走,絕對屬於給家人蒙羞的那一類型,我想,讓我去部隊服役,恐怕也是家人拿我沒辦法了。」
卓木強看了看岳陽,笑道:「還真看不出來。」
岳陽故正衣襟,道:「是嗎?」想了想又望著星空悵然道:「其實張立才不應該出來,他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是他媽媽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又是獨子,不過……」他搖頭道:「勸他是勸不回去的,他很堅決。」
卓木強心中一悸,一直以來,他都不刻意去探聽這些人的家庭背景,甚至還有一些迴避,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在潛意識裡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來解釋,但他也知道,不全是這樣。
就在此時,一陣奇異的聲響驚動了二人,那聲音像是直接從對面的大山絕壁中發出來的,悶雷湧動,巨獸低鳴,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卓木強當機立斷道:「探照燈,打下面。」
在強烈的燈光下,兩人愕然發現,平台下的整條雅魯藏布江如同沸騰起來,在不斷翻湧的浪花下,更是湧現出無數氣泡,只是轟鳴的水聲完全掩蓋了氣泡破裂聲,如果不是刻意守候,根本發現不了這一奇異的現象。岳陽道:「強巴少爺,看!標記!」在探照燈的照射下,岳陽白天在對面崖壁塗紅的標記,正被江水一點點吞噬掉,然而在地獄之門的上游部位,那些標記卻安然如故,越往下,水漲得越高。
整個過程大約持續了十來分鐘,跟著水位保持一定的平衡,隨後又開始慢慢下降,卓木強不禁駭然道:「這樣看來,地下河的水不是慢慢漲起來的,而是瞬間漲滿,這……這究竟是什麼現象?」岳陽同樣不解的搖著頭。
忽然間,兩人不約而同的沉寂下來,卓木強不動聲色的向岳陽打著手勢,「有人跟蹤,只有一人,暫不驚動大家,你往東走,我從西邊抄過去。」
兩人默契的轉身,好像是各自回各自的營賬,但只是借營賬掩住身形,瞬間消失在黑暗之中,下一刻,卓木強已出現在平台邊緣的一棵樹旁,岳陽在他視線所及的另一處隱蔽得很好。
來人顯然沒有什麼跟蹤經驗,腳步慌張,聲響很大,卓木強突然獻身,一個翻腕擒拿就控制住了來人,同時低聲喝問:「什麼人?」
來人驚恐而弱小,被卓木強一嚇,反而說不話來了,也沒敢驚呼,只聽見他哆嗦著倒吸氣的聲音,卓木強也感到,他拿住的手手骨纖細,不像是男子的手臂,在微弱光芒下,他看到了一雙透著驚恐卻明亮的大眼睛。「嘎嘎!」卓木強鬆開了手,驚訝道:「你怎麼來了?」
嘎嘎也從恐懼中恢復過來,漸漸辨認出卓木強的外形,也聽出了聲音,小心道:「聖……聖使大人!」
岳陽也趕了過來,一見到嘎嘎也是大吃一驚,「嘎嘎!」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卓木強一面詢問,一面將嘎嘎帶至火堆旁,只見小姑娘衣衫凌亂,灰頭土臉,手背,面頰幾多擦傷,不禁道:「怎麼弄成這樣?」
嘎嘎未語先哭,道:「總算找到你們了,聖使大人。這個……」說著,雙手從懷裡,摸出了卓木強代多吉交給嘎嘎的天珠,摩挲了許久,終於遞了出來,道:「這是多吉留下的,請聖使大人帶著它去香巴拉吧,多吉他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跟著聖使大人去尋找心中的聖地啊——」
小姑娘的手顫微微的捧著那枚天珠,這或許就是多吉唯一留下的眼見物,是把它留在身邊,還是帶給聖使大人帶去香巴拉,顯然小姑娘在內心掙扎了許久。
「就為了這個,你翻山越嶺找到這裡來……」卓木強不免有些責備。
「嗯!」沒想到嘎嘎眼中閃動著堅定的目光,顯然對她來說,這是一件無比重大的事情。
卓木強道:「天色這麼晚了,你一個小姑娘在深山裡,你就不怕被野獸捉去吃了麼?你哥哥知不知道?你……你真是太亂來了。」
岳陽拿了些食品來,詢問道:「吃東西沒有,餓了吧。」嘎嘎道了聲謝,拿了食物和水就吃,小姑娘顯然是餓得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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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嘎道:「聖使大人走了之後,張大哥又帶了許多器材來,我知道,聖使大人一定會再來的,這次,是真的要出發了,我怕趕不及,這幾天都在找你們……」
嘎嘎邊吃邊說,原來,自從打定主意,要讓聖使大人帶著多吉的天珠前往香巴拉之後,她就一直在尋找地獄之門,但那時張立他們已經走了,雖然地獄之門是工布村守護的聖地,卻不是人人都知道在哪裡的。嘎嘎自知哥哥是不會告訴自己地獄之門的入口,她想,既然聖使大人對三年前那位哥哥如此著緊,那麼地獄之門顯然就在離她發現那位哥哥不遠的地方,所以她一直在那附近尋找,等待,今天在山的另一頭看到了火光,嘎嘎就趕了過來。
聽完嘎嘎的述說,看著這個一身塵土的小姑娘,卓木強和岳陽都無語相對,這時再送她回去太危險了,嘎嘎說不用,白天她自己能找到回村的路。卓木強讓嘎嘎和呂競男同住一個營賬,安頓好小姑娘,他和岳陽也各自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卓木強詢問是否需要他們送嘎嘎回去,這位倔強而堅韌的小姑娘蜿蜒謝絕了,她要一直守護到聖使大人離開,親眼看見聖使大人進去地獄之門。
卓木強再一次與導師通話,兩人一直在探討著那些還未解開的疑惑,似乎誰也沒有提起離別,教授更多的是叮囑和關切,終於,卓木強道:「導師,我要掛斷了,大家都等著我呢。」
方新教授最後道:「那我也不多說什麼了,記住!家人,是代表著,沒有人會被放棄,沒有人會被忘記!」
卓木強同聲道:「家人,就代表著,沒有人會被放棄,沒有人會被忘記。」手機合上,卓木強一拉拉鏈,連體潛水服穿套在身,順著繩索攀爬下去,岳陽和胡楊隊長最後負責處理痕跡。
卓木強漂浮在水面上,再次次仰望藍天白雲,片刻之後,相伴的就只有漫長的黑暗了,他暗暗想著,此時兩岸,突然響起嘎嘎清脆嘹亮的歌聲,聲音悠長髮顫,壓過了瀑布的巨響,清晰的傳到每一位隊員的耳中。並未學習古藏語的諸嚴不禁問道:「唱的是什麼,好像很悲傷的樣子?」
卓木強淡淡答道:「是一首送別的歌。」說完,深吸一口氣,身體向下一沉,耳邊儘是朦朧的水聲,什麼都聽不見了。平台上突然間便作了幽寂空谷,惟有繚繞的歌聲在久久的迴盪「冥河之上,亡魂聲響,彼岸花開,此岸憂傷……」
所有人的裝備都被防水塑料袋分裝成一小包一小包的送進地下河,隊員們也攀著水底繩纜越過了狹小的激流通道,張立和亞拉法師在地下河的源頭,通道的盡頭作接應。
「撲通」一聲,像一件貨物從高處跌落水中,卓木強站起身來,此次的水位和他們第一次邁入冥河相當,只是兩岸站滿了準備出發前往香巴拉的壯士和巾幗。張立一見到卓木強,馬上指著岸邊的一堆塑料袋道:「強巴少爺,這堆東西是你的。」
卓木強走上岸來,看了看燈光閃爍處,每個人都忙著將標了號的塑料口袋整理還原,他大聲道:「大家聽著,」指了指出水口的繩纜「最後兩個人進來後,這條繩子,將被拆卸,我們只能前進,而沒有退路,如今你們已經看到了這裡的環境,這是你們最後一次做決定了,不管你們做何種選擇,我卓木強,都衷心的感謝他,謝謝大家!」
結果不言而喻,所有的人都充滿期待的望著漆黑幽深的洞穴另一頭,鬥志昂揚的背上巨大的背包,整裝待發。當岳陽和胡楊隊長進入洞穴後,被水浸泡過的繩索被割成一節節的順流而下,卓木強心中一沉,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便切斷了與外界的所有聯繫,下一刻,他們將要去到一個看不到光明的地方,伴隨他們的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隨著卓木強一聲:「出發。」兩行人沿著冥河的兩岸,面向茫茫黑暗,邁出了挑戰死神的第一步。
黑暗好似永遠沒有盡頭,洞穴的回音無數倍放大了紛沓的腳步聲,呼吸聲,水滴聲,唯一聽不見的就是那條漆黑的冥河的流淌聲。這次進洞,比之卓木強和岳陽第一次下來時,水位又降低了不少,河岸明顯增寬,潛伏在河岸下的嶙峋怪石也露出猙獰,在無數頭燈照射下,光怪陸離的地下河奇景展露無遺,那些未見過的,每個人都在心裡驚呼,但無一人發出聲音,只是跟著大部隊默默走著,唯恐踏破了這神秘的寧靜。
張立等三人在前領路,卓木強一言不發,岳陽也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安感覺,這水位越低,是否說明它的最低拐點即將到來,到時候,這水位,究竟會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上漲?突然間將河道填滿麼?
走了約兩個小時,終於抵達了那艘經過張立他們鑒定和試驗過的大船,雖然大家都有了心理準備,但在這死寂黑暗的地下空間,陡然見到這樣一艘大船,還是引來了陣陣驚呼,那些呼叫聲,被洞穴遠遠的傳開了去,最後變得好似鬼哭狼嚎。
此時的蛇形船,被一根粗大的繩纜拴在頭頂的巖柱上,靜靜漂浮在水中,高的一端昂首挺立,那奇異的造型,巨大的體積,古怪的表皮,無不令人驚奇。張立將手向牛皮船一指,到:「諸位,歡迎大家登陸方舟一號,開始我們的黑暗漂流之旅。」他按下開關,事先安裝在蛇形船上的三盞探照燈齊亮,照得黑暗的地下河一片通明,張立保留的蛇形船身體的靈動,只在某些地方裝置了部分現代電子裝備,此刻的蛇形船,可謂集古代智慧和現代科技與一身。
嚴勇二話不說,將沉重的背包扔上了船,接著自己也跳了進去,那船竟然晃也不晃,浮力之強,令人咂舌。
所有人都進入牛皮船後,張立解開繩纜道:「你們瞧,這艘船的設計很有特點,幾乎可以說就是為這洞穴航行設計的,它的船身狹長,幾乎超過了洞穴的最大寬度,而龍骨是採用了奇異的脊柱結構,這樣一來,在河道中這條船幾乎不可能打橫,也不可能倒退,而這種脊柱形龍骨,則使船身可以像蛇一樣靈活的扭曲前行,哪怕是普通小船無法轉彎的九十度直角,它也可以輕鬆的轉過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可以說就是一條魚,能自如的在洞穴中游動,而魚的鰭和尾,就是我們手中的槳,來吧,讓它動起來。」
船員分坐在船的兩側,背包就放在他們空出來的另一側,身穿救生衣,手握塑鋼槳,船頭有一盞強力探照燈,船尾有兩盞,確保每一位槳手在黑暗中也能看清自己身旁和前方的狀況,掌燈的人分別是岳陽和塔西法師。第一次來過冥河的張立和卓木強就坐在岳陽身後,一來可以看清方向,二來可以提醒大家,
卓木強巴輕聲令下,龍骨之船便如同離弦之箭,飛射而出。
方新教授剛剛坐下就接到一個電話,另一頭傳來蒼老的聲音,急促地問道:「老方,你給我們看的那些東西,是從哪裡搞到的?」
方新教授道:「哦!老彭啊!你是說那些鱗屑嗎?怎麼樣,查出什麼來了?難道說,真的是動物屬性的東西?」
老彭似乎很激動,答道:「真不可思議啊!雖然我們反覆推敲、反覆驗證,但是很明顯,這的確屬於某種動物,儘管說和今天的動物皮毛有所不同,但有生物皮革的角質層、基底層。」
方新教授道:「那是什麼生物?有線索嗎?」
老彭道:「沒有,只是這種表皮結構和所知的大多數動物表皮不同,光通過細胞結構研究,能得到的線索太少,總之……總之很奇怪。這東西已經引起我的好奇了,如果有一小塊就好了。你還能不能聯繫到拿東西來的人?」
方新教授苦笑道:「可惜,我現在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