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冥河之上
1、穿行地下河
如此細碎的波紋,只有在承受高速震盪的情況下才會出現。可是河面和兩岸空無一物,會是什麼東西震盪所引起?只有一種可能——整個洞穴都在震盪!
為了讓大家盡早地對地下暗流有清晰的認識,岳陽徵求了卓木強巴的同意後,帶著船走了第一次來時走過的那條筆直河道。
激流陡坡一下子就讓所有人的神經繃緊,不過此時,蛇形船的優勢也顯現出來,被浸軟的船體和可以自由靈動的脊柱骨,使船身牢牢貼附在河水表面。每一對肋骨和與之相連的脊骨,將蛇形船分為一小節一小節,坐在船上的人就好似坐過山車一樣,時而倏然向下,時而忽左忽右閃避著礁石,有時撞擊在洞穴邊壁或是石柱上,那充滿彈力的船體就像皮球一樣反彈開來,又撞向另外一邊,需要隊員齊心配合,才能勉強控制住方向。
通過十幾分鐘長的跌水河段之後,興高采烈的人再也歡呼不起來了,李慶宏和趙祥抓著船舷的手有些發白,剛才兩次大的顛簸差點將他們掀下船去,其餘人人也都被澆了一臉涼水,唯有參加過雅江漂流的諸嚴有些笑意,畢竟和雅漂比起來,這程度的激流仍可以接受。
卓木強巴臉上殊無歡顏,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在黑暗中,還不知有多少這樣的河段,而他們至少得重複著這樣的過程,在黑暗裡堅持……三天!
拐過錐形平台,卓木強巴對照著地圖,和岳陽商議著選擇了一條並非筆直的路線。這條路線有些繞,但一路上標注的平台圖形卻是最多,不知道為什麼,兩人都隱隱覺得,這樣更安全一些。
一開始隊員們就被分作了三組,每組六人,輪流划船,各自負責十分鐘河段,這樣既能保證有足夠的休息時間,休息的人不住的談話還可以抵消對黑暗的恐懼情緒。但遇到激流險灘,仍必須全員齊動手。
不料,隨著地下河水位不住下降,激流險灘越來越多,情況很不樂觀,到了後來,竟然足足有兩個小時都在激流險灘中渡過。漂完那最長的一段河道,岳陽臉色都有些發白,喃喃道:「沒想到會是這樣……」
卓木強巴還是沉默不語,他知道,這依然僅僅是開始。
由於前面的河道將更淺,且河水始終是向下湧去的,沒有河岸,想停船休息根本不可能,只有地圖上標注的平台才是唯一可以拴船的地方,他們或突起,或有直立石柱。其餘地方大多是一片平壁,要不然就是在最危險的激流邊上,就算真看見了柱子,也是一晃而過,根本不可能將船停住。
岳陽總算找到一處地圖上標注的停船點,將船停下來,大家吃飯休息,恢復體力。卓木強巴找諸嚴、呂競男、胡楊隊長、岳陽等幾人商議了一下,重新分配人手,在平和的河段還是和前面一樣,三組輪流划船,一旦遇到激流險灘,控制船的人數就得增加到九人。最重要的是必須保證另一半人有休息的時間,否則若連續遇到多處激流段,所有人的體力都將無法承受。
孟浩然一直沒吃東西,說胃裡翻騰得厲害,吃不下。諸嚴道:「我早就告訴過你,能上山、莫下河,漂流與攀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現在知道厲害了吧?虧你還接受了特別訓練呢!」
孟浩然苦笑道:「在水裡和在車裡還真是不同的,現在我腳下踩的地板都是軟的,而且因為這船一直向下墜,我也感覺到自己的內臟都在向下墜。訓練的時候是一上一下的,不一樣嘛!」幸好休息了片刻,他也開始吃東西。
黎定明嘴裡塞著不知道是巧克力還是壓縮餅乾,問道:「諸嚴,你參加過雅漂,感覺這地下河與雅魯藏布江比起來,哪個更難漂?」
諸嚴道:「大江漂流用的都是小橡皮艇、衝鋒艇,最多也就坐七八個人,如果坡降太大,還可以鑽密封倉。拿這地下河與雅江比,可以說各有各的凶險。如果不考慮周圍環境,雅江的險段絕對比這地下河險,到處都有從兩岸崩落的巨岩擋在河道正中,而且有長大幾米,甚至是幾十米、上百米的瀑布,雖然號稱全程漂流雅江,其實根本就不到全程的標準,因為很多地段實在太險了,根本無法漂,只能帶著工具從兩岸走過去。但是,這地下河周圍的環境,卻比雅江更為嚴峻,首先是沒有光,若不是這幾台大功率探照燈,根本寸步難行;其次是沒有可以停下的地方,這三天都不得不待在船上,而且連續七十二小時處在黑暗中,僅這兩點,恐怕很多漂流者就做不到。但是就目前為止,據我的觀察,坡降還不算大,最大的跌水也就一米來高,對於這條十來米的大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不過,這條船也只能在這洞穴裡漂流,要是到了外灘,被岩石一卡,就是死蛇一條。」
李慶宏疑惑地問到:「照諸嚴這樣說,地下河漂流要比雅漂容易了?」
諸嚴尚未答話,巴桑嘿然冷笑一生,嚴勇則不動聲色道:「話不能這樣說,諸嚴是漂完雅江全程後,再拿雅江和這冥河相比,我們才剛剛漂了半天,後面的河段是什麼情況,根本還不知道。」
休息之後再上路,由第三組人負責划船。
拐過第一個彎後不久,一絲不經意的悸動,讓卓木強巴警覺起來。
「等一下。」岳陽首先道。
「停!」隨著卓木強巴一聲令下,所有船員整齊地收起船槳,好似運動會裡的皮筏艇選手。
「你們聽,什麼聲音?」岳陽警示道。
不用特別專注,只是停下划槳聲,大家立即就聽到了,有一陣「嗡嗡」聲縈繞在耳邊。這條洞穴通道的特色之一,就是能將內部所有聲音都成倍地放大。
黎定名第一個聯想到自己的專業:「是昆蟲吧!」
的確有些像蚊吟聲,諸嚴等人馬上道:「嘿!昆蟲有什麼嘛?這還值得停一下?」說著又拿起了船槳,準備繼續。
他們顯得不以為意,從亞馬遜叢林和倒懸空寺走出來的卓木強巴等人卻清楚地知道,有些昆蟲比想像中更為可怕。更何況,他們第一次來這地下河時,根本沒有昆蟲。
「不是蟲,你們看水面!」岳陽又有所發現。
在探照燈的燈光下,原本光滑如琉璃的漆黑水面,此刻卻呈現魚網狀,波紋不斷。
船上的人都有一些戶外經驗,知道如此細碎的波紋,只有在承受高速震盪的情況下才會出現。可是此刻,河面和兩岸空無一物,船正順流而下,密集的水波紋會是由什麼東西震盪所引起?
只有一種可能——整個洞穴正在震盪!
2、漲水
洞穴深處突然出現了某樣東西,來勢洶洶,聲響震耳欲聾,帶動了整個洞穴的顫抖。隨著那東西進入探照燈的範疇,眾人只見一道銀白色的牆,撲面而來。
全體船員將船靠右岸邊,右排的船員伸手一摸,全部縮手,果然,那種觸電般的震盪感,說明整條隧道的邊壁都在高速震盪,蚊吟之聲就是從邊壁發出來的。
卓木強巴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啊?」
岳陽皺眉,顯然對此也困惑不解。什麼東西能引起整條通到巖壁的震盪?
突然,他好似明白了什麼一般,詢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張立對了對原子表,道:「晚上十一點二十分。」
岳陽又問:「強巴少爺,地圖呢?看一看地圖上標注的地一個平台出現的時間。」接著道,「叫大家繼續向前劃!希望我的推測是錯誤的。」
卓木強巴回頭道:「不要停,繼續向前!張立,你協助一下。」
很快由電腦調出地圖,在曾經做過記號的地方,卓木強巴自己辨認著,最終道:「按標注,應該是夜裡十一點半到十二點左右。怎麼,你想到什麼了?」
岳陽道:「雖然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我想,十一點半以前,我們必須趕到第一處平台那裡,這很重要。」
張立立刻喊起號子,船槳整齊而有力地落下,岳陽和卓木強巴也加入了划槳的行列。雖然說不出確切的原因,但他們都本能地覺得,必須按照地圖上標注的時間到達指定的地點。
隨著不斷的前進,嗡鳴聲也不斷增大。終於抵達第一處平台,岳陽看了看船體,又看了看平台上那跟數人合抱的石柱,猛然道:「強巴少爺,我們不是一直在猜測那根柱子是用來做什麼的嗎?如果我猜得不錯,該是用來拴船的!」
「啊?拴船?為什麼?」張立不解。
嗡鳴聲越來越大,岳陽道:「來不及解釋了!先把船拴起來吧!」
新隊員雖然也能不同程度地使用飛索,但遠不及老隊員那般熟練,能將飛索作為身體的延伸。岳陽和張立手一揚,飛索堪堪鑽入巖壁,兩人就像兩隻靈猿攀上去。卓木強巴將主繩穿過一串快掛,稍稍用力一掄,將繩索拋上,另一頭繫在船頭的龍骨粗隆端,張立和岳陽隨即將主繩往粗大的石柱上一繞,飛快繫牢。
剛做完這一切,嗡鳴之聲已經轉為轟鳴,不僅河面劇烈地震盪,船上的人還能明顯感覺到整個隧道洞穴都在震盪,好像山崩地裂一般,一時之間心中惶惶,被不安的情緒激烈襲擾。
「看!那是什麼?」也是坐在船頭,原本在張立身後的趙祥忽然叫道。
探照燈依舊照著前方,只見原本應該漆黑一團的洞穴深處,突然出現了某樣東西,折射著探照燈的燈光呼嘯而至,來勢洶洶,聲響震耳欲聾,且速度極快,帶動了整個洞穴的顫抖。
隨著那東西進入探照燈的範疇,眾人只見一道銀白色的牆,撲面而來,也更像無數銀色的蟲子,前翻後滾地衝擊。
是水!大水!彷彿水庫開閘洩洪那般猛烈!
在黑暗中,一千米開外的銀色巨龍初露崢嶸,張牙舞爪地衝了過來,要將阻擋在面前的一切障礙撕得粉碎。潮水澎湃的聲音經洞壁反覆回音,最後發出共鳴,竟足以讓整個洞穴共振。
「天!」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跟著就沉寂下來,每個人都感到呼吸困難。唯有卓木強巴鎮靜道:「所有的人,背好背包,抓緊船舷,把頭埋低,準備閉氣。來了!」
「轟」的一聲,一個浪頭不經意地從蛇形船頂沒過,就好似一隻小蟲子飛進銀龍的巨嘴中,絲毫沒有引起它的注意,帶著不可一世的傲氣,又飛快地向前衝去。
張立和岳陽緊張地盯著被繃得筆直的主繩,「嘩啦」一聲,蛇形船又浮出了水面,只是此刻他的位置,已經比片刻之前陡然高出六七米。高高翹起的船尖發揮了擋板的作用,這樣的浪潮下,船身幾乎沒有進水,而是順著潮頭呈四十五度斜角上翹,跟著順水抬起,讓靠在船舷的船員被撲上一臉水。
浪頭過後,船裡的人抬起頭來,猛甩著頭臉的水,大口地呼吸開來,待有人抹掉臉上冰涼的水,看到原本高高在上,現在卻只高出幾米的岳陽和張立,又是一陣震驚。沒想到才剛不過開始幾個小時,就碰到如此危險的情況,原本興致勃勃的李慶宏、趙祥等人都變百了臉,不知心裡作何感想。
眾人齊動手,慢慢將船向岳陽他們顫慄的巖壁靠近,這一波滔天大浪餘勢未平,也不知道會不會再一次湧水,大家只得一面平復心情,一面等待地下河倒流的平息。孟浩然拂去額際淌下的水,問岳陽道:「你怎麼知道要將船繫在上面?」
岳陽聳聳肩,跳入船內,道:「對於這條地下河,我們還有幾間事沒有弄清楚。第一,雅江夜裡會漲水,而且是從地下河倒灌出來的,為什麼?第二,地圖上標注的通道、平台都已經被證實,可平台留下的時間點是作什麼用的?如果不是指通過這道路徑需要多長時間,會代表著什麼?第三,兩處平台留下了系船的勒痕,要知道,勒痕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留下,僅僅一兩次系船不足以在這些堅固的岩石上留下痕跡。第四,戈巴族的瘋子如何操控這麼大一艘船逆流而上?最後,又是如何鑽出那洞穴?」
把住探照燈,他扭頭看著餘波未平的冥河,又回頭道:「可以說,我就是從這些問題中找到答案的。」
張立蹲在巖壁邊,問道:「怎麼聯繫起來?」
岳陽道:「還記得嗎?我曾經說過,這石柱上留下的勒痕不是一朝一夕而生,得要許多次拴繩才能留下。可這個崖壁連站人都站不了,古人將船多次拴在這個地方,肯定不是為了在崖壁上休息,而是有別的不得不將船拴住的原因。地圖上標注的時間範圍,已經被我們所證實,不是從一個點劃到另一個點需要花費的時間,我於是將他和我們監測到的雅江夜晚漲水的時刻聯繫起來。水量突然暴增,說明地下河幾乎是一瞬間就被填滿,如果是這樣的話,似乎能解釋古人栓船的動機。是這樣吧?強巴少爺。」
卓木強巴點頭道:「休息一下,等下繼續前進。」
3、第一個二十四小時
第一個二十四小時內,有較為清晰的生物時鐘,可等邁入第二個二十四小時便開始紊亂,該睡覺時不睏倦,該進餐時沒有飢餓感。到那時候,有多少人能挺過來?
拉薩。
方新教授看著電腦,馬雅文專家終於將最後一部分破譯的銘文,通過E-mail傳到了他的郵箱。讀完這段銘文,卻讓他足足愣了一個小時之久。
馬雅文專家的來信洋溢著激動之情,他說,這是一段從未見於任何歷史資料的瑪雅文書,裡面提到的一系列史實,極有可能揭示了瑪雅文明隕落的真實原因。唯一的遺憾,是文中並沒有提到那個祭祀是怎麼回事,而那提姆克神明是何方神聖也無從查起,目前僅知,這個神是流傳在瑪雅的諸多神話故事裡,一個開啟他們智慧的神明。
然而,起碼第二次帶去神跡的那提姆克神明,方新教授是知道的。
姆大陸去的神?沙姆大陸、沙姆巴拉、香巴拉,這些詞彷彿正被一條看不見的線串聯起來。
他忽然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類似的線索,馬上開始埋頭尋找……
地下河。
黑暗,漫無邊際的黑暗。探照燈隨著船身一上一下的晃動,遠端的石壁隱約透著彷彿怪獸的影子。
一群人疲憊不堪的斜躺在船上,沒想到,只不過第一個二十四小時,就差點讓他們筋疲力盡,在激流中跌宕起伏的程度和時間,都遠遠超過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帶著這種深深的倦意,卻沒有什麼睡衣,因為三盞明晃晃的探照燈就擱在船頭。這光,絕對不能熄滅。
呂競男、亞拉法師、諸嚴等人抓緊時間休息,岳陽因為每次遭遇激流都太激動,把嗓子喊沙了,現在只能悶不作聲,張立和李慶宏倒是精力十足,還在吹牛聊天。
卓木強巴查視著眾人的狀態,發現張健又在祈禱,走過去,見他膝前的《聖經》正翻到第一頁,上面寫著:
起初,神創造天地。
地是空虛混沌。?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
神稱光為書,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
卓木強巴接著來到孟浩然身邊,唐敏正在給他做檢查,塔西法師靜候在一旁。這名不怕雪山的攝影師人臉色有些白,略帶疲憊地道:「我沒事,只是胃有點不舒服,休息一會兒就好。可能是昨天野味吃多了,今天消化不良吧!」
唐敏問道:「疼嗎?還想不想吐?」塔西法師的手指則搭在孟浩然的手腕上,替他把起脈來。
卓木強知道,一開始身體就出現不適症狀,絕不是什麼好事情。他更清楚地知道,這地下河只有前進一條路,想返回絕不可能。
塔西法師道:「脾胃不調,應該是氣血陰虛所致,暫時只需調和脾胃,以暖微補,就沒事了。」
唐敏也道:「看來是受驚導致消化不良,行船顛簸所以想嘔吐,先服用一支胃腹安再看看情況。」
卓木強巴聽了,這才稍微寬心。
叮嚀孟浩然多注意身體後,卓木強巴繼續往下走,來到肖恩面前。
他是這個冒險團體裡面唯一一位銀髮碧眼的外國人,能說的中文不多,但是能聽懂部分,有時張立說笑話,他也在一旁全神貫注的聽。卓木強巴過來時,他正用英文和黎定明交流,似乎聊得很開心。
「嘿!肖恩,定明。」卓木強巴打聲招呼。
肖恩道:「強生,你終於有空休息一下了。這支隊伍不好帶哦!」
卓木強巴道:「也沒什麼不好帶的,大家都有戶外探險的經驗,幾乎沒有什麼矛盾,很容易就協調好彼此之間的關係。我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你,畢竟你是第一次來西藏。怎麼樣?還習慣嗎?」
肖恩掰著指頭道:「習慣啊!你瞧,張立、岳陽、巴桑、你、珉珉、黎先生、張健、亞拉法師、教官,幾乎一半多的人都會說英文,我沒什麼不習慣的,而且我也會說中文嘛!」說著,用半生不熟的中文發音道:「你好!」
卓木強巴笑了笑,黎定明道:「肖恩先生其實對生物學研究很深的,剛才我們正在談亞馬遜叢林裡那些神奇生物……」
卓木強巴道:「我差點忘了,定明也是動物學家。」
黎定明點頭補充道:「兩棲類。」
三人聊了一會兒,直到呂競男講卓木強巴叫過去。如今,呂競男、胡楊隊長、卓木強巴和嚴勇士這支隊伍的總決策者,很多事情都是經過四人討論決定的,其餘隊員私下裡稱呼他們為四巨頭。
四人商議了一番,就是否對人員座次做出調整,還有明天的行程與休息時間等一些細節問題作了計劃,然後卓木強巴才回到船頭,和唐敏聊了一會兒天,直到她也倦了,枕在他的大腿上睡過去。
先看著酣睡的她,又望了望船頭還在聊天的張立他們,他不由心想,總算熬過這第一個二十四小時了,可真正的艱難,才剛剛開始。
人在第一個二十四小時內,還有較為清晰的生物時鐘,可等進入第二個二十四小時,生物時鐘便開始紊亂,該睡覺的時候不覺得睏倦,改進餐的時候沒有飢餓的感覺,一切都會失去條理,到那時候,有多少人的身體能挺過來?他不知道。
終於,卓木強巴也悄然睡去。
迷迷糊糊中,彷彿又聽到了阿爸那熟悉的聲音:「孩子,我知道你討厭宗教,也不信神佛,但是,有些事情卻是不能否定的。其實,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信仰,無論你有無宗教背景,無論你是否無神論者,那種信仰,即是追求,一種促使人活下去的力量。生存,是人類和所有生物在物質慾望上的本能,從生命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為繼續存活下去而不斷掙扎努力;信仰,則是人類在精神慾望上的本能,有時候,甚至能超越肉體物慾上的本能,驅使人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然而,人是脆弱的,不僅肉體脆弱,心靈也同樣脆弱。遠古的人類由於肉體的弱小和知識的匱乏,天生就對未知感到害怕,害怕陌生的事物,害怕陌生的力量,就如同初生的嬰兒,對一切充滿了好奇與恐懼。」
「人們總會遇到無法解決的難題,無法克服的恐懼,這時候,精神便需要寄托,希望能有什麼在自己困難時給予幫助,在自己絕望時寄予希望,從黑暗中帶來光明,驅逐內心深處的恐懼和邪惡。於是,就有了神……」
「強巴少爺,醒醒!」
卓木強巴感覺自己才剛睡一會兒,就聽到了岳陽的呼喚。睜開眼,便聽岳陽緊張地道:「第二波漲水快到了。」
4、死神到訪
一個黑影從頭頂掠過,趙祥看得分明,伸手一探,不想就在此時,湧水突然低了下去,跟著又是猛一抬,蛇形船的尾端一翹,他和黎定明幾乎同時被拋向半空。
「什麼?這麼快!」
卓木強巴一驚,睡意全屋,翻身起立,詢問道:「你確定?」
岳陽將打開的電腦返過來,道:「強巴少爺你看,這是地圖上另一個我們沒有完全理解的問題:為什麼標注時間的圖像會如此抽像,以至於亞拉法師他們也無法辨認。我對此進行了反覆的觀察,發現這些圖像不是一個完整的動物,而是由兩種動物組合而成,這幅是牛頭雞尾,還有這個,虎面猴身,所以才變得難以理解。隨後我想到了工布村的那首詩,它說,勇士們每天只休息兩次,為什麼是兩次?如果說,代表時間的動物不是一種,而是兩種的話……還有,我們觀測點記錄的時間也明確顯示,雅魯藏布江每天的漲水也是兩次,只是一次多,一次少而已。把動物的兩部分都還原,那麼,指的就是這個時間段了。」
卓木強巴問:「什麼時間了?」
岳陽道:「上午五點。」
卓木強驚道:「我竟然睡了那麼久!」
岳陽道:「強巴少爺,你看是不是把大家都……」
卓木強巴道:「好的,把人全都叫起來,這件事疏忽不得。」
所有人都睡意朦朧的被叫醒,有幾個直抱怨才剛剛睡著,還有幾個似乎根本沒睡,卓木強巴有些擔憂的看著他們。
「嘿嘿!大家,打起精神來!」他鼓勵道:「聽著,第二波湧水就快到了,如果不想這麼快就掉隊的話,都精神點兒,抓穩了船才行!」
「什麼?」
「又來啦!」
「要命喲!」
新隊員又七嘴八舌的嚷嚷起來,但是,一種不祥的聲音很快就讓他們全部安靜下來,「嗡嗡……」、「嗯嗯……」,船邊的水又一次出現波紋,岳陽的判斷是正確的,這是一個示警的信號,讓人揪心。
咆哮而來,又呼嘯而去,那銀色巨龍就像是這地下王國的清道夫,隔一段時間就要將洞穴清理一遍,那無以匹敵的力量讓人顫慄。這次的湧水更大、更急,整條龍骨船就像汽艇一樣,好幾次被拋離水面,船頭破開的水花濺得全船的人都濕漉漉的,每個人抓著船舷的手指關節都握得發白,誰都知道,一旦鬆手,就是卓木強巴所說的掉隊,迎接自己的將只有無邊的黑暗,誰也不知道會被這股激流衝到什麼地方去,更不知道能在這激流中堅持多久。
雙手扳住船頭的岳陽警惕地盯著主繩,那根被繃得筆直的繩子,在巨大的水沖立下不斷的鎖緊,牢牢地絞進龍骨之中,發出「咯咯」聲音。岳陽的心也如龍骨一般被漸漸絞緊,他很清楚,一旦主繩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衝力而斷裂,整條船被卡在哪裡或是撞沉、撞破,鐵定是全軍覆沒的結局。他下定決心,等堅持過這波湧水,下回起碼要改用兩條以上的主繩系船。
「匡當」一聲,岳陽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光芒從身後照射而來,原來是巨大的衝擊力將龍骨船高高拋起,船頭的探照燈正好與頭頂一根懸垂下來的石柱砸在一起,頓時熄滅。跟著聽見「哎喲」一聲,也不知道是誰發出的。
只聽卓木強巴指揮道:「小心!小心頭頂的石柱!抓緊船舷,趴下,快趴下!」
一個黑影從頭頂掠過,趙祥看得分明,伸手一探,不想就在此時,湧水突然低了下去,跟著又是猛地一抬,蛇形船的尾端一翹,他和黎定明幾乎同時手指一滑,身體被拋向半空,眼看就要離船而去。
坐在他們身後的巴桑和亞拉法師伸手一抓,牢牢握住兩人的腳踝。
趙祥在緊要關頭被亞拉法師抓住,反而大叫道:「放開我!」
亞拉法師端坐念誦經文,任憑趙祥如何掙扎,就是掙不脫,只得大叫道:「李慶宏啊!李慶宏掉下去了!」
岳陽在船頭聽見,心中一緊。
黎定明被巴桑重重地摔回船上,跟著船又是一顛。
巴桑沙聲道:「抓背包!」
此時的蛇形船,就好比在亂石坡上疾馳的汽車,隨著水流一上一下抖動著。整個過程足足持續了好幾分鐘,洶湧的波濤才逐漸平息。
在這些人中,只有去過美洲的老隊員深刻體會過那種洶湧且不可抗拒的力量,回憶時,那是一種永無停歇的顛簸,全身的骨骼都像是被抖散架了,連意識和思維都因為劇烈的抖動而模糊,唯有靈台一點清明,控制住手指,死死抓住,只知道死死抓住,別的什麼都不重要。如今的情形也是這般,抓住船舷的手彷彿凝聚了全身的力量,而身體的其餘部位都失去了干峙,就算已是風平浪靜,也要原地休息好長時間,才能讓肌肉重新凝集力量。
孟浩然不明其理,一站起來就栽了個跟頭,跪在船上,雙手抓著背包,這才發現手臂在微微發抖。扭頭看去,原來不僅自己如此,黎定明抖得更厲害。
過了幾分鐘,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塔西法師第一個站了起來,穩健地向前進了幾步,來到張健面前,詢問道:「你沒事吧?」
方纔的混亂中,他清楚地看到一根巨大的石柱貼著張健的後背種種蹭了一下,那聲「哎喲」就是由此來的。
張健額頭滲著冷汗,白著臉微笑道:「沒事兒,就是砸了一下……」
「嘶!」
塔西法師微微揭開他背心的衣物,張健的汗流了下來,唐敏在後面看得清楚,他後背一大塊皮肉被蹭掉,血肉模糊,不禁驚呼:「哎呀!」
塔西法師對唐敏道:「我想,需要止血的東西。」
唐敏鬆開抓船舷的手,抖動著拉了幾次背包的拉鏈,都沒拉開,塔西法師只得過來幫忙。唐敏道:「紗布在第一個口袋,下面是繃帶,消毒劑在左邊第三格。」呂競男也靠過來幫忙。
岳陽捏了捏拳頭,手腳能活動了,斜身一把抓住張立,說道:「快來看看這燈,好像撞壞了。」
一旁的諸嚴道:「是壞掉了,我看見那根柱子直接砸在燈殼上。」
卓木強巴站起身來,對嚴勇和胡楊隊長這兩位也沒經歷過潮湧的探險隊員道:「你們沒事吧?」兩人一起搖頭,同時又撇過頭看受傷的張健。
嚴勇道:「好了,總算又活過來了。」說著就想站起來,沒想到腿肚子一陣發軟,身體竟然向前撲去,幸好雙手抓住了張立的背包,總算沒有跌倒在地,卻發現右方空著,不由問道:「李慶宏呢?」
「李慶宏掉下去了?」仍被抓著的趙祥大吼一聲,趁亞拉法師手一鬆,一個猛子就扎進了冥河之中。
巴桑大叫:「胡鬧!別去送死啊!」
「李慶宏掉下去了?」卓木強巴也是一驚,李慶宏就在他的身後,脫手了居然沒有出聲,而當時所有的人都低埋著頭,竟然無人發現他從頭頂掠過,看著陡然增高了近十米的大浪潮,如果是在湧水出現時就被衝了下去,哪裡還找得到?
卓木強巴等人來到船尾,將探照燈打向水面,尋找趙祥的身影。
過了片刻,趙祥從漆黑的河水裡探出頭來,用手憤怒地擊打著水面,濺起大片的水花,怒罵道:「李慶宏掉下去,你們為什麼不抓住他?你們那麼厲害的啊!哼!咳咳……呼嚕嚕……」他又沉了下去。
岳陽在船尾道:「瘦子,快上來!後面還有小浪頭,你會被沖走的!」
趙祥卻沒有回答,雙手憑空揮舞,好像不大對勁。
卓木強巴衣服來不及脫就跳下水去,一把將趙祥拉了回來,大聲道:「李慶宏走了,大家都很傷心。你這樣做,是想讓我們再失去一個隊友嗎?」
趙祥被拉回船上,裹上毯子,無神的坐在船裡,邊因冰冷的水溫打顫,邊喃喃道:「他昨天還跟我說,回去後我們一起去爬卡瓦格博峰……」他其實也清楚,李慶宏當時飛離船面足有三四米高,根本沒有人能拉得住,自己只不過是探了探身子,邊跟著被拋了起來,差點就要面臨同樣的命運。
肖恩回頭看了看王佑,這兩位昔日一同前往美洲的驢友在訓練時話並不多,總相對保持著距離,反而各自和新隊員打成一片。「怎麼樣?比起我們在美洲刺激吧?」肖恩略帶笑意地問。
王佑的手還僵在船舷上,淡淡道:「這算不了什麼。」
船尾,巴桑也站了起來,看著船側的水流,拍了拍身前驚魂未定的黎定明,又扭頭看了看亞拉法師。法師端坐如山,自湧水來襲之時,並沒去扶船舷,身體卻如黏在船體上,動也不動,此刻仍舊保持著那種姿勢,好像入定還未醒來。
巴桑不由自主摸了摸鬍鬚,他越來越看不清這看似瘦弱的老喇嘛,還有那塔西法師,還有呂競男,還有強巴少爺,還有那個看不清深淺的肖恩,這條船上厲害而深藏不露的好手實在太多。
張健後背的傷口經過雙氧水消毒,然後上了紗布繃帶,疼痛感沒那麼明顯了,眾人也三三兩兩恢復過來,唯有黎定明,手裡仍死死拽著自己的背包,臉色一陣灰一陣白,唇色烏青,嘴角時不時顫動一下。
大家都知道,他害怕了。
是的,與死神近距離擦肩而過,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這種經歷一生一次就夠了,更何況在未來的兩天內,還要持續不斷的遭遇同樣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