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老和尚
讓我感覺無比驚訝和震驚的是,我背後所站的這個人,和照片裡的人極其相似。他應該是很老了,我卻分辨不出他具體的年紀,六十歲,七十歲,甚至更老?他穿著一件便衣不是便衣,僧衣又不是僧衣的衣服,頭髮非常短,隱約可以看到頭頂的戒疤。
他的神色寧靜,沒有一點點波瀾,如同一片清風流雲,他站在原地,身體的一部分就好像跟周圍融為了一團,自然又祥和。他的身材不高,短短的頭髮和鬍鬚都已經雪白,但臉龐上的皺紋遠比我想像的要少,透出一種老年人罕有的健康的紅潤光澤。
最能體現一個人的,就是他的眼睛。無論什麼樣的人,都不可能把自己的目光都掩飾的滴水不漏。然而,我從這個貌似老和尚一般的人的眼睛裡,卻只能看到一片淡然的安詳,除此之外,沒有其它。
他的出現讓我不得不停下手裡的工作,心情也隨之緊張忐忑起來。不管我承認不承認,都能感覺的出,這絕對不是個一般人。
「在挖什麼?」
在我注視了老和尚片刻之後,他終於開口了,我分不清楚他的口音,很怪的口音,彷彿融合了好幾個地方的方言。但是他的語氣柔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種語氣裡,有一個年長的老者獨有的慈祥。儘管只是一絲絲慈祥,卻讓我緊張的心情平息了不少。不過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老和尚的話,想了想,只能對他道:「在挖我需要的東西。」
老和尚的眸光依然如水般平靜,但是我看到他的眼睛裡似乎有一點很淡很淡的光一閃而過,這點點光芒讓我感覺心驚肉跳,整個人都有種被從外到內看透的感覺。他注視了我一會兒,雪白的眉毛微微跳動了一下。
「世間,可有長生?」他開口問出了第二句話,這是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同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道:「不知道。」
老和尚的眼神隨即又是很輕微的變了變,我形容不出那種變化,好像有一點失望,又有一點釋然。那種釋然,就如同一個歷經了滄桑,看破紅塵鉛華的人所獨有的意境。
「有的事,一天做不完,不如緩緩的做,停一停也無妨的。」
說著,老和尚就在原地盤坐了下來,他盤坐的姿勢相當嫻熟,那可能是多少年經常盤膝而坐之後形成的一種習慣,我有些相信,這是個真正吃齋打坐的僧人了。說實話,我對他充滿了好奇,從我在照片上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就認定這絕對不是一個平常的人。
我所經歷的,果然是一場帶著濃重奇幻色彩的旅行,如果不是這樣,我想這輩子都不會有和他見面的機會。那一刻,我突然打消了挖出六角印記的念頭,我想知道,他是誰?他為什麼要躺在那片圖案中?
想著,我就放下手中的鏟子,試探著坐到老和尚對面,因為知道他並不普通,所以我的心裡始終有種隱約的敬畏,說話很小心。但是老和尚的態度溫和,沒有任何架子,跟我隨意交談,這種隨和的氛圍讓我的緊張漸漸的消失,話也跟著多了起來。
「挖它做什麼?」老和尚的眼睛朝六角印記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開口問我,這已經很明顯了,他顯然知道這下面有一個巨大的六角印記,同樣也清楚,我既然在挖它,就必然知道印記的作用。
「想回家。」我琢磨了一下,既然對方知道這些,我再隱瞞的話,就會引起他的懷疑,甚至是戒備,這對我很不利,所以有必要說實話。說了實話以後,我就考慮著該怎麼應對老和尚的繼續盤問。
但意外的是,我回答了,他就點點頭,沒有再刨根問底的追問我。我做好了準備,他卻不問了,這讓我感到訝異,也有些忍不住。
「這就是個緣字。」老和尚似乎知道我在訝異什麼,道:「那麼多人,他不知,她也不知,偏偏你知道了,這不是緣嗎?既然有緣,那就是天注定的。」
「那麼你呢?」我壯著膽子,小心翼翼的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事實上,我並不指望老和尚能跟我說實話,我只是想先和他熟絡熟絡,如果混的熟了,那麼以後可能還有機會從他嘴裡得到一點有用的話。
「我時常都在走,走到這裡,走到哪裡。」老和尚抬眼看看西邊已經將要落山的紅日,眼睛裡突然有種落寞般的蕭索,我突然覺得,這種蕭索,似曾相識。
那是一種孤獨的落寞與蕭索,就彷彿不遠處的山,寂靜無聲的在那裡矗立了無數個歲月,沒人理它,沒人管它,風來了自己擋,雨來了自己扛,孤苦伶仃,一輩子,就自己一個人。
「就是毫無目的的走嗎?」我接著問道:「一直在走?」
「在找一個人。」老和尚笑了笑:「只可惜,沒有找到。」
「在找什麼人?」
「我不知道。」老和尚的笑容隨即就消失了,臉龐上出現了一種迷茫:「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在何處,就是找他。」
「你在找他,怎麼會不知道他是誰?」
老和尚沉默下來,他一沉默,周圍的空氣都彷彿隨著他一起凝固。他雖然溫和,但是卻能給人一種無上的威嚴和震懾,我不敢再隨便亂問了,愣愣的看著他,尋思著是不是自己哪句話說的不合適。
「若你想知道,就在這裡等等吧。」老和尚慢慢站起身,道:「我有些事要做,若你等的住,等我回來時,再慢慢說。」
我不知道老和尚要做什麼,但是他這麼一說,我就決心要等下去。我問他要不要幫忙,他搖搖頭,起身就走了。他的腳步很輕,走的不快,可是就好像不沾塵土一樣,很快就消失在遠處。我注意到,他是朝法台寺遺址那個方向而去的。我是個好奇心很重,膽子也比較大的人,如果換了旁人,說不定我就會忍不住悄悄跟過去窺視,不過說實話,我不敢跟著這個老和尚。所以,我就老老實實的坐在原地等。
這絕對是考驗我耐性的一件事,從日落等到天黑,又等到深夜,一直等到快要天亮的時候,我頂不住睏意,睡了那麼兩三個小時。
我是被一陣席捲而來的風驚醒的,睜開眼睛的第一時間,我就覺得身上多了件衣服,衣服上打了幾個補丁,沾著塵土,再抬眼一看,老和尚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就盤坐在離我兩三米遠的地方,閉目不語。
拿著那件衣服的時候,我的心裡猛然一酸,內心深處的一些情感,像是被觸動了。作為一個孤兒,沒有人能理解我從小到大所經歷的那些酸楚。孤兒院裡,學校裡,社會裡,我成長了一路,並不缺衣少食,可是我缺乏那種最質樸的關懷。我不記得有誰會在一個刮著風的夜晚,在我熟睡時輕輕給我搭上一件衣服。
這種感覺讓我對老和尚的敬畏一下子蛻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渴望似的親近,還有感激。
我拿著衣服走到老和尚身邊還給他,又拿了自己帶的小爐子,燒了一點水。喝水的時候,老和尚抬頭指了指法台寺的方向,道:「你知道那邊那個地方嗎?」
「知道。」我點了點頭,但我既然這麼說,就需要有個合適的理由,所以我告訴老和尚,我是從事文物工作的,因為工作關係,會接觸到很多這樣的地方或者物品,同樣也瞭解不少資料。
兩個人都瞭解同樣的情況,交談起來就方便也直接了很多,我依然沒有打算隱瞞老和尚。我告訴他,為了尋求一個幾乎無法得知的答案,在別人的幫助下,我從過去回到了此時。這種話要是講給別的人聽,那麼對方至少要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然後琢磨著我肯定是剛從哪個精神病院逃跑出來的病人,但老和尚沒有一絲疑惑或者懷疑,他聽了就聽了,就如同在聽一席很普通很平常的話。
「我猜想,你既知道法台寺,那就必知長生觀,對麼?」老和尚接著問了一句。
「是,我知道長生觀。」
「既然這樣......」老和尚想了想,道:「我離家將有半年了,要回去看看,你若不嫌,我們一路。」
「好。」我正巴不得跟老和尚多接觸,他這麼一說,讓我很開心,心裡一激動,嘴皮子就有點碎:「和尚也有家?」
「誰都有家的,和尚,也是人。」老和尚笑了笑,他並不和想像中那樣孤傲冷僻,很平易近人。
「說的有道理。」我也跟著笑起來。
「昨天你問我,在尋找什麼人。」老和尚起身收拾了自己寥寥不多的東西,道:「走吧,一路走,一路說,先講個故事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