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抵達麻條溝已經是一小時之後的事兒了。
這條岔路遠比那條盤山道泥濘許多,卡車走在上頭,就如同跛腳行路一般歪裡歪趄。待總算來到山腳時,我竟然發覺雙手由於緊握方向盤過猛僵酸了。老崔扯起放在粗麻袋裡的紙碼子錢跳下卡車來,直奔山腳那片落葉松林而去,片刻的工夫就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內。
我獨自一人靠在車裡,百無聊賴地伸動著筋骨,心裡巴不得這場雨水盡快消停。一旦身子鬆弛下來,人就容易犯困。就在兩塊眼皮掐起了架的時候,透過滿是水漬的擋風玻璃,我恍惚間看到前方不遠處冒出了三團忽悠忽悠的光亮。起初,我以為是鄉民們在墳地裡焚燒冥錢,並未放在心上,只是有一搭無一搭地瞟過去兩眼。可是,過了不久我就覺得不大對勁了,怎麼燒紙會持續這麼長的時間?再說,此刻已然是大半夜了,而且,外頭明明風雨交加,按常理火光不應該沒有變化才對——難道……難道是坊間傳聞的“赤狐煉丹”?
我曾經聽公社裡老輩兒的人說起過,在遼東山區活動著一種通體泛紅的赤狐,它們每到陰雨連綿的時節就會結伴出行,在渺無人煙的山野間飄忽不定,還夾雜著尖聲怪叫相互招引,鄉民們不知蹊蹺,便將這叫作“赤狐煉丹”。傳說赤狐每次出沒的地方都會有些異事發生,所以,見者通常都會悄悄地避開。
這麼想著,我原本的困意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而這時,我發現那三團光亮居然向卡車的方向緩緩靠攏著!我立即警覺起來,猛地按了兩下喇叭以示震懾,那三團光亮先是停頓了片刻,接著變得搖搖晃晃起來,似乎向這邊前進的速度又加快了些。我趕緊將那把防身匕首再次掏了出來,伏在車內偷眼觀察。不久,我就看出了些門道:原來,這三團光亮並不是什麼“赤狐煉丹”,而是三隻手電筒。我長舒一口氣,卻又馬上疑竇叢生:三個人舉著手電筒黑燈瞎火地在麻條溝做什麼?況且,那個年代平頭百姓經濟拮据,特別是鄉村,手電筒完全可以上升到家用電器的規格。因此,我對三名來者並沒有放鬆警惕,還是保持了原來的姿勢靜觀事態。
不久之後,車窗便響了起來,“匡匡啷啷”敲砸得很急,“嘩啦”的雨聲裡傳來了一個年輕人焦躁的叫喊:“同志!同志!同志!同志!請開下門……”
我知道肯定是躲不過去了,於是便抬起身子向窗外望去,那喊話的年輕人正衝著我頷首微笑著,他的滿臉和氣立即就讓我懸著的心稍微平復了些。我小心翼翼地把車窗搖開了小半扇,問道:“你們有啥事?”這時,站在年輕人身後的兩個人也跨步走上前來。藉著車頭燈擴散的昏黃光芒,我仔細打量了他們一番:三人全部身著中山裝,雖然已經被瓢潑大雨淋得水湯掛面兒,但從衣服的質地上,我還是發現了他們之間的不同之處: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穿的是正經呢子料,而另一位瘦削的中年人和那位戴著眼鏡的年輕人穿的卻是常見的“卡其布”。光憑這一點,我就判斷出,穿呢子料中山裝的人的身份必然要高於另外兩位。果不其然,此人還沒說話便從內兜摸出一包大生產牌香煙,邊遞進來讓我收下,邊請求我務必幫忙載他們一程。
我連忙客氣道:“五湖四海一家親,都是革命同志,送啥香煙哩!”其實,那時我嘴上雖說滿不在乎,但實際心裡別提多美了。要知道,這大生產牌香煙當年在整個遼東地區可謂是家喻戶曉,老少皆知,那是絕對數一數二的高級俏貨。遠了咱不去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抗美援朝,它就曾作為慰問品送到戰場上犒勞志願軍戰士,後來毛主席率領中國代表團訪問蘇聯路過瀋陽時,當時的東北局給毛主席配備路上抽的也是它,甚至在中蘇會談時毛主席抽的還是大生產牌香煙,就連我們公社的黃社長看到它也是兩眼冒光,我記得有一次他把一支這牌子的香煙夾在耳朵上足足晃了半條街,逢人就取下來說,看看!大生產!這他娘的可是大生產咧……因此,不難想像,當時我手裡握著一整包大生產牌香煙該是多麼激動。
隨後,經過簡單的交談我得知,這三人是由瀋陽公幹來到這裡的,由於雨天道路異常濕滑,他們乘坐的吉普車在前邊翻了車。穿呢子料中山裝的中年人自稱姓吳,戴眼鏡的那個年輕人是他的秘書李桐,而那位始終沉默寡言的瘦削中年人則叫杜少謙,負責他們此行的安全保衛工作。
只是,至於三人前來安東地界兒所為何事,他們自始至終並未提及半言。不過,其餘兩人都稱呼穿呢子料中山裝的人為“吳先生”,這倒是讓我覺得非常蹊蹺——因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人與人之間無一例外都是以“同志”相稱,“先生”兩字在那樣特定的歷史環境下顯得特別扎眼,明顯意味著被稱呼者的身份非比尋常。因而在此後同行趕路期間,我一直在心裡暗暗揣測:這位吳先生到底是什麼來頭?
這時,老崔頭頂著粗麻袋吭哧吭哧地跑出了落葉松林。待他看到車前站著三個陌生人時頓時呆住了,我連忙把事情因由講給他聽,老崔這才憨厚地衝著三人連連點頭。只不過,當我說到他們的吉普車在前頭翻了車的時候,老崔卻展露出一副早已預知的表情,他連連嘟囔道:“不怪!不怪!不怪哩!”李桐顯然聽出了老崔話裡的隱意,他疑問道:“老崔同志,你能不能把話說得再明白些?”老崔先是瞄了我兩眼,這才問李桐:“你們的吉普車是不是在路過一塊殘碑後才翻掉的?”李桐張大了嘴巴滿臉不可思議:“沒錯!沒錯!確實是路過了一塊殘碑,結果前頭有條深溝,我那二把刀的駕駛技術,不知怎麼就把吉普車開翻了。還好杜科長身手利落,吳先生只是擦破了點皮兒,並沒有什麼大礙。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崔不住地搖頭,言語間帶著兩分咋呼的氣勢:“出了多少檔子事兒啦!那條溝不乾淨咧!從前,我就在這附近住,聽鄰里街坊講,早些年,差不多也就是抗美援朝的時候,這疙瘩發生了件怪事情。說是……說是有個女人,也不知道是為了個啥,在溝裡的一棵歪脖樹上上吊自殺咧!等到有人發現她,那屍首早就給烏鴉啄得爛糊糊的了,根本瞧不出模樣來。有兩個好心的鄉民打算挖坑把她埋了,放下來的時候,那屍首直躥出來一股股黑漿子,再看裡頭全是麻花花的大個白蛆。就是埋掉她之後,那墳上還是招來一溜綠皮蒼蠅,鋪天蓋地的。後來這方圓百里的人都管這地方叫起了吊死鬼溝。不過,說起來還真是怪,自打叫了這吊死鬼溝,但凡夜裡過路的車輛隔三岔五准出事兒——沒了法子咋辦呢?村民們只能立塊石碑提醒提醒大夥兒,結果也沒起啥作用。我還聽說,每次翻車前,開車的人都會聽到車窗彭彭地響,敲得很急,接著,就會看到一個禿頭疤瘌臉的女人邊招手邊淒厲厲地叫著‘搭上我一段兒吧!我要找我的孩子’,再後來,國家破除迷信,就把這條溝改名為小文字溝了,可這名字雖然改了……”
“好啦,好啦,這些謠言不信也罷!”吳先生斬釘截鐵地打斷了老崔的敘述,他蹙著眉頭滿臉陰沉地說,“我看咱們還是不要耽擱時間,盡快趕路才好。”李桐察覺出吳先生有所不悅,他心領神會地岔話道:“就是!就是!就是!現在可是新社會,對那些牛鬼蛇神的玩意兒一定要迎頭痛擊!”接著他又對我說道:“邱明同志,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大些的鎮子,我們想先找家旅館安頓下來,等雨過天晴之後再作打算。”“要說大些的鎮子嘛,倒也不是沒有,那地方叫魁嶺。”老崔接茬道,“不過,咱們得順著這條岔路往前再走上個把小時才能到。只是那樣的話,我們可就離安東越來越遠哩!你們也看到了,我和邱明是有任務在身的,要是明天早晨不能把木材送到安東……”
“老崔同志,這次無論如何你們都得幫幫忙!”李桐連忙賠笑道,“回頭我想吳先生會想辦法跟你們領導解釋的,證明你們是由於助人為樂才耽擱工作的。吳先生?”吳先生並沒有接過李桐岔過來的話茬兒。他從胸兜裡又掏出包大生產牌香煙,顛兒了顛兒才塞入了老崔手裡,然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老崔用雙手捂著香煙看來看去,生怕被雨水淋濕了,那張嘴巴早就興奮得一塌糊塗:“行咧!行咧!”李桐見狀麻利地拉開車門,畢恭畢敬地請吳先生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
他對吳先生簡直慇勤得有些過火,甚至連所有的動作都顯得小心翼翼,這就讓我對吳先生的身份更加好奇起來。待吳先生落座之後,李桐這才對老崔說:“咱們兩個和杜科長就坐在車後的木材上吧,委屈委屈?”老崔拿了人家的香煙嘴巴上吃虧,只好應承道:“那是應該的!應該讓領導同志坐在前頭。”這時沉默已久的杜少謙拍了拍我的肩膀:“照顧好吳先生,前面的小文字溝確實不好走。”
杜少謙的滿臉躊躇讓我心頭掠過了些許不安。我轉而聚著眉頭狠剜了兩眼老崔,心想都是這傢伙惹的禍水,拐進岔路上墳燒紙耽擱車程也就算了,可是這小文字溝有那麼檔子怪事好歹知會一聲哇!想到這裡我氣鼓鼓地跟他嘟囔道:“你在上頭可得坐穩當咧!”老崔愣頭愣腦地扭捏著:“大不了回頭我抽出來兩支‘大生產’給你哩!”卡車再次晃晃蕩蕩地啟程後,吳先生始終都緊鎖著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這期間我觀察到,他每隔三五分鐘就會擼起衣袖觀瞧手錶,看罷之後旋即又恢復常態。卡車經過小文字溝的時候,我果然看到路面栽臥著一輛蘇聯造的吉普車,還好卡車在我小心翼翼地駕駛中安然通過,我這才把自己平常擦汗用的毛巾遞給吳先生,示意他擦擦滿身的雨水。
吳先生接過毛巾連連道謝,接著心不在焉地抹起了濕黏的頭髮,偶爾還向窗外的幽暗雨夜瞟上那麼一兩眼。然而,當他用毛巾擦起了下頜的時候,我卻聽到他咂著嘴“絲”了一聲。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我一跳,我趕緊詢問他這是怎麼了,他稍稍揚起腦袋,臉頰上幾顆錯落的天花痘痕清晰地展現在我的眼前。吳先生擺手道:“大概是剛剛翻車時不小心弄傷的,不礙事。”最初,我並未懷疑吳先生的判斷,畢竟此前李桐也曾說過他在翻車時受了些輕傷。但是等我仔細地看過他的下頜後,心頭卻為之一顫:怎麼會這樣?因為,那上面……那上面的東西實在太過古怪!左看右看都像是印著的一枚方孔銅錢,而且這印記凸突於皮膚之外,疙疙瘩瘩的呈黑綠色,週遭儼然並無一絲血跡。我趕緊將看到的告知吳先生,吳先生聽罷滿臉狐疑,他用手輕撫著印記自言自語:“咦——怎麼之前我完全沒有察覺呢?”我見吳先生滿是困惑的臉頰上略帶痛楚,於是便寬慰道:“可能是雨天濕氣大,難免生出了些疹子啥的,或是不小心被蚊蟲叮咬了,回頭消腫就沒事哩!”吳先生聽了我的話表情溫和下來,他若有所思地“嗯”了兩聲,隨即附和道:“沒事哩……”
實際上當時我雖然這麼說,但心裡卻絕不是這麼想的,理由是那塊銅錢般大小的印記簡直太過於規矩,根本就不像是疹子或者蚊蟲叮咬留下的痕跡,倒像是什麼東西硬生生戳在上面留下的。由於沿路來怪事連連,雖然事後證明有些不過是老崔的一家之言,但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免不了心生疑惑。偏偏就在我想得出神的間隙,那卡車不知為何居然嗡嗡地顫了兩顫,連帶著車窗都跟著輕輕波動,緊接著,兩聲空洞無比的“哼哼”聲一股腦兒地鑿入我的耳朵裡!——這聲音大得出奇,我第一時間就判斷出,它是由遠處的地面下傳來的,彷彿某種動物窒息時在拚命掙扎。於是我霍地僵起身子,脫口而出:“什麼東西?”吳先生顯然也給驚著了,他說:“好像就在咱們要去的前方!”我不敢麻痺大意,急忙減緩了車速,一邊支稜著脖子側耳傾聽,但是一刻鐘過去了,那古怪的聲音卻再也沒有響起。我和吳先生面面相覷,最後都不得要領地搖起了頭。
恰在此時,前方出現了一座木橋。兩束車頭燈掃過去之後,在立於橋樑之間歪斜的木板上,我影影綽綽望見兩個血紅大字:魁嶺。那笨拙的字跡是用板刷寫上去的,經過雨水的沖澆顯得彆扭透頂。可是不知為何,打我第一眼見到它,心裡就冒出了一股怪異的感覺,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麼,反正,反正就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兒……卡車在一片“稀里嘩啦”的木板震動聲和滔滔洪水聲中順利駛過木橋,與此同時,我目測了橋下湍急的河流,寬度少說也有二十米,河流兩岸都是黑漆漆的樹林。想來,那原本的堤壩都被沒過了,顯然這座木橋業已岌岌可危。密林掩映下的道路暗仄狹窄,卡車在行駛的過程中不停傳來樹枝刮蹭的聲音。我想到這下可苦了坐在車後的三人,於是連忙搖開車窗高聲喊道:“老崔,你們怎麼樣啦?”“還用問嗎?”車後傳來老崔的連連抱怨,“快別扯犢子啦!我看到前頭像是有些燈火哩,你再使把子氣力,八成咱們就要熬出頭咧!”聽到老崔這番嘟囔,我猛地加足了馬力,卡車在“嗡嗡”的聲響中爬過一道緩坡,之後順勢悠了下去,鎮口說話間就展現在了眼前。就是這般,我們一行五人來到了那個值得我們畢生銘記,也改變了我們餘生命運的地方——魁嶺,躍進旅館。
這家躍進旅館坐北朝南,門臉兒開闊,兩堵丈二高的圍牆跺磚到頂,用的是早年間遼東正經的“狗咬牙”砌法,一眼便知它曾經是座大戶人家的老宅。宅內數棵老榆樹枝繁葉茂,蓬勃的枝丫伸出牆外撐滿週遭,散落的榆錢兒星星點點濡在稀泥中,幽幽的舔地霧氣漫在上頭,使得它們看起來一片煞白。那正中央的瓦門樓經過多年的風霜腐蝕早就破敗了,黑漆大門業已斑駁不堪,甚至連獅頭門環都只剩下一隻,孤零零地在風雨中懸動著。唯有那門板上刷著的五個漆紅大字——“人民公社好”,在雨水的沖刷下反倒顯得生機勃勃。
李桐走上前去光光叩動門環,許久之後黑漆大門才吱嘎嘎地裂開一條縫隙,隨著一盞昏黃的麻油燈伸出來,一個身披樺皮蓑衣的傢伙探出腦袋,他賊眉鼠眼地四下張望,樣子顯得異常警覺。當他得知我們是前來住店的客人,連忙喜上眉梢地把我們讓了進去。此人自稱是這家躍進旅館的夥計,名叫皮五。在皮五一瘸一拐的帶領下,我們彎彎繞繞轉了一陣子來到內屋。
那時候旅館的謝掌櫃剛剛從炕上爬起來,他睡眼惺忪的臉頰上帶著些許怒氣,還沒等我們開口,他就哈欠連天地抱怨道:“這大半夜的你們整啥玩意兒呢?這也就是咱們共產主義新社會,要不然我還真以為是土匪砸窯咧!”李桐麻利地把他們三人的證明信遞給謝掌櫃,說要五個房間。我和老崔見狀也把工作證掏出來放在桌上。謝掌櫃一邊慢吞吞地登記,一邊不住地打量著我們,最後,他把目光停留在吳先生身上愣住了。
吳先生點頭笑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謝掌櫃滿臉開花:“沒啥!沒啥哩!就是你這身呢子料衣裳可真帶勁兒!老謝我這輩子就有一個念想,那就是整一套正經的呢子料中山裝穿穿!”說罷,他伸出手掌滿臉羨慕地摸了兩把吳先生的肩頭,嘴裡嘟囔道,“真是帶勁兒!帶勁兒!——咦?”謝掌櫃這時突然詫異了一聲,他用手指著吳先生的下頜,驚恐之色隨即橫滿了整個臉頰,他說:“這個印記,怎麼你……怎麼你也會有?”吳先生面帶疑惑地看了我兩眼,轉而對謝掌櫃說:“大概……是出了疹子或是被蚊蟲叮咬所致,並無大礙。不過……聽你的意思,似乎從前你在誰身上見到過這類印記?”謝掌櫃的臉上再無一絲睡意,他擰著眉毛說:“何止是見過哪!這玩意兒叫傳屍鬼疰,要遭霉運的!要遭霉運的!”“怎麼會叫這麼奇怪的名字?”李桐連忙插話道,“謝掌櫃,你不要聳人聽聞亂講話!”“我亂講話?”謝掌櫃哼了一聲,“十多年前,老謝我可是親眼所見哪,騙你那都是癟犢子養的!當時……當時瘸腿皮五還沒到這旅館來扛活兒,我原來的那個夥計叫陳光,就是他的肩膀頭子被戳上了塊一模一樣的印記!”謝掌櫃說著說著聲音漸低,語氣裡充塞著不可遏制的顫抖,“這印記出現的頭兩天倒是沒啥的,就是面無血色,跟抽了大煙泡兒似的。可是……不久陳光就臥床不起了,那肚皮不知怎麼越來越薄,油光珵亮的,裡頭的腸子啥的看得清清楚楚,還有一些馬尾細線般的蟲子爬來爬去!再後來……再後來這些蟲子越發肥了起來,狀如蚯蚓,在肚皮裡橫衝直撞的,那時候陳光這傢伙已經瘦得像條麻稈兒,連喘氣都費勁兒。等到那些蟲子變成蛇那麼長,陳光的肚子已經被掏了個乾乾淨淨,前胸貼後背咧!差不多半個月,一條活蹦亂跳的漢子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沒了,真真切切地慘啊……”
吳先生聽罷這番話並不以為然,他含笑道:“那後來呢?還發生了什麼?謝掌櫃但說無妨。”“後來……”謝掌櫃乾嚥了兩口唾沫,“後來,陳光死掉的第二天,有個赤腳郎中恰巧路過魁嶺,就是他檢查屍首之後告訴我,那印記叫作傳屍鬼疰。他還說,醫書上記載,這傳屍鬼疰的死法共分三十三種,又可以變至九十九種,是沾了極其陰重的屍毒才會被戳上印記的,見者滅門,想要破劫唯有服用水獺的肝臟。聽完這赤腳郎中的話,我當時就嚇得那是屁滾尿流啊,趕緊到鎮上的獵戶們家裡去翻騰,要知道這遼東的水獺極其稀少,那獺肝更是奇異,每月生出一葉,中間還有退葉,而別的野獸的肝臟卻是固定的葉數。所以啊,買下兩塊獺肝我可是花了重金的,就跟在我身上割下兩塊肉一樣疼。後來,我和陳光的老娘陳婆服下獺肝,總算是沒再遭逢變故。這事兒陳婆可以替我做證——喏,她就是陳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