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半括被那句十萬兄弟同行說得渾身一熱,猛地抬起頭,問道:「長官,你說的是真的?」
參謀長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往一邊走了幾步,從地上撿起一根短樹枝,在地上畫了一通,然後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那塊軟土地上被畫出一幅地圖一樣的東西。
參謀長拿著樹枝,一邊在那幅圖上添加著圈圈道道,一邊問他道:「知道這是哪裡嗎?」
趙半括看著那塊痕跡,心裡不由自主湧出一陣感慨,這地方他太熟悉了,他在那裡生死無常地度過了二十多天。他點頭道:「那是野人山。」
「對。」參謀長在那塊地圖上又點了幾個點,繼續說道:「這些,是一部分你們搜集回來的鬼子十八師團的駐紮位置,半括,這個對咱們遠征軍來說,非常的重要!你懂嗎?」
趙半括怎麼會不懂,不然他一路在地圖上專門標注又是為什麼。不過出乎意料的是那些日軍駐紮點越點越多,看來日軍在野人山的軍事部署基本都被掌控了,但他記得他們觀察到的日軍駐紮地可沒這麼多,那多出來的又是怎麼回事?
他知道那些地點的來路絕對是軍事機密,所以沒敢張嘴問,只能看著參謀長很認真地在地上完善著野人山地圖,看著看著就覺得不對勁,這位長官為什麼要給他看這個?
一時間他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繼續站著還是閉著眼睛不看?參謀長卻很不在意的模樣,畫了一通然後用樹枝點著地圖的左上角,說道:「這裡,是咱們現在的位置,印度阿薩姆邦。」說著移了一下樹枝,在另外一個圓圈上點了一下,繼續道:「這裡是於邦。半括,這個月底,咱們的新一軍,就會從這裡,從緬甸野人山南面區域進入,開始徹底的大反攻。」
從野人山反攻?這行得通?趙半括有點不敢相信,倒不是懷疑真假,而是他完全沒想到高層會這麼決定這場戰爭的走向。野人山的虧,遠征軍已經吃過,這次還這麼弄,倒是為了什麼?
參謀長看趙半括發愣,笑了笑道:「現在的遠征軍,裝備和給養都是世界一流,老喬也說過,中國人,是最吃苦耐勞的民族。杜長官因為把大自然的力量想得太簡單才折了。不過,咱們絕對不會再步他的後塵。老喬在這點上做得非常好,他給了咱們最好的裝備,再加上那些新的軍事思想訓練,現在的新一軍,已經算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士兵。」
他頓了頓,語氣鄭重起來:「因為你們弄出來的這些日軍駐地資料,軍部也更有信心,日本人既然敢放心大膽地在野人山裡駐軍,他們一定想不到咱們這幫最早選擇繞道野人山的遠征軍敢原路打回去。這在兵法上就叫做出其不意。遠征軍再進野人山,絕對不是問題!」
這位參謀長的話很有道理,他說的老喬,也就是現在駐印軍最高指揮官史迪威,確實在裝備這種事上一點也不含糊。現在駐紮在印度的遠征軍,清一色的美軍裝備,從武力到穿戴,跟他們最早在緬甸時已經完全不一樣。
趙半括很清楚這種升級意味著什麼,畢竟他在野人山裡打的那幾場勝仗,裝備上沒有優勢是根本行不通的,這點他完全認同。參謀長看他點頭,就繼續說道:「這個月底,新三十八師會從於邦開拔,他們就是這次大反攻的先鋒,先期攻擊太白加,廖將軍他們也會以新平洋為基地向達羅進攻,之後,幾十萬遠征軍將以犄角對夾之勢,對緬甸和野人山的日軍形成包圍。這次人數和裝備都十分精良,再加上美國人隨叫隨到的空軍支援,一定能把鬼子徹底趕出緬甸,也讓中國的東門口徹底清靜。」
這種軍事上大的攻擊調動演說,趙半括以前從來沒聽過,現在有一位高官跟他苦口婆心地說,還真讓他心潮澎湃。這些話雖然還算不上太詳細,但已經是非常機密的作戰內幕,所以他也知道,這時候他知道得越多,對於拒絕二進野人山越不利。
但是,這種消息,他怎麼能夠拒絕?不論是他自己還是其他任何一個遠征軍士兵,打回國內,一雪野人山大潰敗的恥辱,完全就是不需要多說一句的所有人的志向,是全部中國遠征軍兄弟的共同心聲!
參謀長好像也說得興奮起來,把風紀扣一扯,對著山風仰起了頭,停了一會兒說道:「半括,我說的十萬兄弟與你同行,是真的!從另外一個大面來說,這一次大反攻的前期行動,其實都是為你的小分隊進入野人山作掩護,你明白嗎?」
趙半括不敢相信地抬起頭,參謀長歎了口氣,接著道:「這次的任務非常重要。如果失敗了,這次大反攻即使勝了,也是白勝!我這話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危言聳聽,認為我在忽悠你?但如果你知道任務的目的,就知道一點也不誇張。孫立人將軍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嫡系新三十八師作為第一梯隊?因為他要給你們這幫弟兄最好的掩護!就在這個月底,孫將軍會親自指揮部隊把野人山撕開一個口子,然後其他師團會在左右兩翼用重兵吸引日軍十八師團在野人山裡的主力。到了那時,你們就可以趁亂扎進去。不然,以後就沒機會了,因為時間已經不等人!日本人也許已經得到了那個東西,我們一定要找到它的位置,得不到也要毀了它,不能讓日本人把它帶出去。它實在太重要,不然你以為孫將軍會捨得把他的新三十八師弄到主戰第一位嗎?因為能擔此重任,啃下這塊硬骨頭的,只有經歷過第一次遠征大戰的新三十八師才行!」
趙半括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已經蒙了。參謀長的話,一層層地揭析原因,讓他感受到了一種沒法推脫的責任和壓力。他完全沒想到這次二進野人山的任務居然跟遠征軍的大反攻聯繫得這麼緊密,十萬兄弟的戰鬥,全都是為了他們這一小撥人?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參謀長又是那麼真誠和嚴肅。開玩笑,一個最高長官有什麼必要來逗你一個小尉官玩?
他很為那些話感動,剛才建立起的拒絕防線開始崩塌。這時,參謀長又加了一句:「倭寇犯國,國家危難,我們的兄弟姐妹、父母親友陷於危難,身為中國人,身為他們的兒子和兄弟,不為此鞠躬盡瘁,你我怎麼有臉再當中國人?半括,你,好好想想。」
參謀長的話已經說到了趙半括心裡。日本人的暴行他見得太多了,國家危難也是事實,父親給他的臨行贈言也是盡忠不盡孝,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這不是他自私,而是中華五千年文明,百行孝為先,一切都是為了親恩而運,他不想白白送死,他不願意讓自己的老父親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才是他不願意承擔這次野人山任務的最大心理陰影。死了就什麼都沒了,活著,至少還有可能盡孝。 但是小家組成國,國受難,家不存,這點道理,他明白,而鬆口後的艱難困苦,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承不承受得住,他只是個普通人,他怕失敗。
話說到這裡,參謀長伸腳把地上的地圖踢散,轉過身子,往不遠處的碉堡走了過去,走了幾步,回過頭道:「走吧,半括,我讓你看一個東西,你看完後,再決定去還是不去,好嗎?」
趙半括還能說什麼,面子,道理,這位長官已經都給足了,他再拒絕就太說不過去了。當然最主要的是,剛才參謀長講的那些話,他已經全都聽進心裡了。咬咬牙,他跟了過去。
回到了碉堡裡,胖臉軍官和美國軍官他們都不在了,只剩下一個掛著上校軍銜的軍官,抱著一個封得非常嚴實的大鐵箱子等在那裡。這直接讓趙半括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他知道,箱子裡,就是廖國仁和小刀子他們捨了命從野人山裡帶出來的,有關那個東西的資料。
連那些美國軍官都不見了,可見這些資料的保密級別有多高!想到這裡,趙半括也感到了一絲小小的驕傲。
那位上校轉了密碼鎖,卡嗒一聲後,才把箱子放到了桌子上,轉身走了出去,把大門用力一關。電燈馬上亮了,參謀長又站到了他面前,桌子上的箱子已經被打開。趙半括看到裡面有一個奇怪的東西,還有幾張文件。
參謀長面色凝重,手指向箱子,用力道:「你先看,然後,咱們好好聊聊!」
兩個小時後,趙半括重新站在了碉堡的門外。
百來分鐘的時間,該看的看了,該說的說了,從參謀長那裡,他瞭解到了他應該知道的一切。野人山的任務,那個東西,還有這次大反攻的行動方案。那些絕密事實讓他理解了十萬大軍為他掩護的意義,也理解了參謀長的用心良苦,同時體驗到了廖國仁作為隊長的無奈和煩悶。
他已經答應以小分隊隊長的身份重回野人山,這結果對今天之前的他來說,是不可想像的。
但這會兒,他覺得理所當然。
走回房間的路上,趙半括看著眼前的人來車往,這樣的忙碌在他看來,竟然那麼不真實。戰爭的表面,人們都能看到,但更深層次的原因,又有幾個人能懂?現在他加入了先知先覺的隊伍,卻要了命的不適應。
高處不勝寒。 知道真相,卻不能對外人明說,這感覺確實難受。
趙半括慢慢往前走,然後坐上一輛回營地的軍車,一路顛簸著,試著讓思緒恢復到平靜的狀態。
但完全沒用,從點頭答應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被上了發條的機器,腦袋和身體已經不屬於自己。他不後悔自己答應了任務,但那些戰爭外的事實卻讓他的生活開始不真實。
上次的任務出現了那麼多變數,連密碼人最後也沒派上用處,現在他們再度出發,到野人山尋找美國人最終想要的東西,又能有多少勝算?這些往來反覆的事情,已經成了趙半括逃脫不掉的命運。他希望,自己能不負使命。
等回到了宿營地,還沒來得及喝水,剛才見到的上校卻追了過來,見了他直接往他手裡塞了一個紙袋,匆匆忙忙道:「這些,參謀長說你一定需要!」
那是一沓資料,第一頁赫然就是小刀子的照片和有關他的一些身份介紹說明,接下來是軍醫還有王思耄,更下面的卻是一些他不認識的人。
趙半括立即就知道這是什麼了,一下感覺十分微妙。
他坐了一會兒,把紛亂的情緒壓了壓,最後決定還是去找這幫人。他當然不敢保證小刀子和軍醫他們會答應幫他,但他明白這次任務不能少了他們,必須把那三個人集合起來。一來他們是可以信任的,二來他們跟他一樣,是目前為止最使得上勁的,三來,他們之間已經不需要磨合了。
時間對他來說,已經非常的緊迫。
想了想,又看了看那些資料, 他決定先找軍醫,因為從資料上看,這老草包離他最近。
收拾了一下,趙半括出了門,剛走出去,迎面閃出兩個衛兵,看到他後,直接敬了個禮喊了聲長官好。他愣了一下,隨即就明白了——升了官,接了任務,獲得這種待遇是當然的,只不過,一下從跟班的變成被跟班的,感覺的確有些彆扭。
回禮之後,兩個衛兵又從一邊的箱子裡拿出一套上尉軍服,嚴正地為趙半括換上。當筆挺的軍服貼到了皮膚上,摸著領子上兩槓三星的肩章,趙半括心裡一陣感歎。這是一個人,面對命運的衝擊感時,那種無可抑制的戰慄,但敬畏之下還有一股激情被點燃了。趙半括很明白,一切都是有代價的,任務接下,他必須盡全力完成。不然,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他即將帶領的那幫兄弟。
一路走出去,兩個衛兵跟在後頭讓他很有些不自在,好像四周走動的士兵們都在打量自己。一時倒有點窘迫起來。不過轉念一想,身份已經有了變化,他早晚得適應,可不能在新兵蛋子面前露怯。於是深吐了一口氣,挺起胸膛,邁開步子往目的地走去。
找軍醫還費了不少周折,他根本不在自己的帳篷裡,訓練場上也沒有人。左右問了一圈,才在營地中間的一頂帳篷裡找著,迎面就看見他和一幫散兵圍著吆五喝六,打牌打得像吵架,坐在最中間號得最響,一看就是沒少輸。
趙半括走進去的時候,軍醫明顯是看到了,聲音小了一下,又立即低下頭,有點兒躲的意思,繼續甩著牌。趙半括也不介意,直接走過去,也不說話,站在旁邊看他打牌。
其他兵看突然來了一個官,身邊還跟著兩個冷臉的警衛兵,哪還敢繼續玩,本來熱鬧得要命的牌場一下就冷清了,一些膽小的甚至沒說什麼抬腳就溜了。
等人走光了,軍醫也不吭聲,起身就往外走,趙半括馬上跟了出去,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幾步,軍醫突然站住,回頭問道:「菜頭,陞官了?」
趙半括點了點頭,對兩邊的衛兵擺了擺手讓他們離開,接著走上前道:「老哥,我需要你幫忙。」
但軍醫不等他說完,立刻擺手道:「不管是什麼,免談。」
「老哥……」趙半括無奈地看著他,「我還沒說找你做什麼,就免談?」
「現在這時候過來,能有什麼好事?」軍醫哼了一聲,「總不會是給老子陞官的,就算給老子陞官,也輪不到你來說。」
趙半括被噎得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想了想,還是咬牙把想找他再進野人山的事說了。他想這老草包人油口滑,拐彎抹角還不如直接說,也許還能得到點意外的結果。
但他想錯了,軍醫才聽到一半就拉下了臉,邁著腳往前一通走,嘴裡叫道:「我這條爛命,上次沒扔在那裡,已經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你他娘還讓我上那野山子?那跟去死有什麼區別?老子不去!」
趙半括沒想到會被這樣直接拒絕,再看老草包已經越走越快,心裡忍不住一陣煩躁,暗道這他娘叫什麼事,第一個就這麼不順,以後的人還怎麼弄?
他第一次經歷這種事,只好一邊追上去一邊想該怎麼辦。
這時忽然想到了廖國仁,那人冷靜沉穩的風格一直讓他很佩服,在野人山裡的時候,一度他也試著從這位隊長大人的角度換位思考,來給自己排解壓力。
老草包很滑頭,這個他是知道的,但也知道這老頭很怕事,怕死和不想擔責任是老草包最大的特點,拒絕也是因為這個。以前廖國仁還可以用威嚴和冷酷來解決問題,但他資歷還不夠,而且這樣的話也不利於以後的合作。
想到這裡,他就回頭往後邊的兩個衛兵打了個手勢。
那倆衛兵估計早就看軍醫不順眼了,一看趙半括擺手,直接跑過來一前一後把軍醫拉回來,一人給了一腳,又一扭胳膊,把軍醫按得跪在了地上。 「小兔崽子,敢動你爺爺!」隨著衛兵的動作,軍醫大喊大叫起來,雖然跪著,卻少見的硬氣,一點服軟的意思都沒有,又轉頭罵道:「菜頭,你真厲害啊!好大的官威啊!」
趙半括就假意呵斥了衛兵幾句,把軍醫攙起來,扶到一邊說道:「老哥,別生氣,上次多虧你的照顧,我才能活著回來,不是我逼你,而是這次任務的確不能沒有你。」
軍醫掙脫開他,別著臉用力說道:「菜頭,不用再說,除非你把我崩了,這樣,咱們都省事。」說完,掏出根煙點了抽著,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有那麼一瞬間,趙半括想要放棄,在這幾個星期裡,他和軍醫是一樣的心態。他很能理解軍醫對重回野人山的抗拒,但是他自己豁出去了,任務一定要完成,軍醫的經驗是他非常倚仗的。
他想說幾句狠話,但又看見老草包一個月不見,背更加佝僂了,那副老相讓他心裡一酸,想起了在毒林裡老草包拚命救人的情景,發狠的話頓時就說不出口了。
知道自己沒法再繼續,他只好扔下一句你再考慮考慮,扭頭就走。他不想放棄,但逼得太緊並不是好事,況且後邊還有兩個人。這種時候在軍醫身上浪費太多時間並不明智,如果能把王思耄或者刀子先爭取過來一個,之後再過來找這老頭,也許會有轉機。
他讓衛兵找人看著老草包,自己到另一個營地找小刀子。
小刀子的駐地很遠,他坐車坐了兩個小時才見到這位曾經的探路尖兵。
而他顯然不怎麼受歡迎,刀子沒有好面色,一直玩著手裡的匕首,冷冷地聽他勸說的話。趙半括心裡有些打鼓,盯著刀子手上的匕首不放,他真擔心這位一會兒直接用匕首拒絕他。
但他沒有聽見拒絕的話,相反,小刀子只是淡淡地說道:「還是回野人山?好,我去。」也不等趙半括作出反應,小刀子走到帳篷門口撩起擋簾,面無表情地說了句:「什麼時候走,叫我。」
趙半括張大了嘴,完全被這傢伙廖國仁附體一樣的冷酷勁頭震住了。但一瞬間他也明白了小刀子這麼做是為什麼。他有點兒感動。看樣子小刀子還對廖國仁的死不能釋懷,這麼急著回去,肯定還是想早點還心裡那份人命債。
他很感歎,小刀子跟他雖然追求不同,但同樣都把生死置之度外。想到這裡,趙半括誠懇地說道:「刀子,我謝謝你。」
小刀子卻甩出一句話道:「我不是為了你,所以別謝我。另外,我還有個要求,那些新入隊的,要交給我訓練。」跟著,冷冷地說道,「這一次,我不會拖累任何人,但也不允許別人拖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