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地將它放在盤子裡,然後「糖果」自動裂了開來,從裡面爬出來一條蟲子。
這不是糖果,而是蟲卵!
蟲卵。
尚小蝶也看到了這枚蟲卵,就是這個東西卡住了白露的氣管,令她無法呼吸直至死亡。
醫生手裡的鑷子掉在了地上。從「糖果」裡爬出來的蟲子,拚命蠕動著細長的身體,從盤子裡鑽了出去,很快爬到了地上不見蹤影。
回頭再看擔架床上的白露,早已停止了呼吸和心跳,成為一具逐漸變冷的屍體。
她死了。
小蝶想要哭出來,眼淚卻突然乾涸了。年輕的醫生驚慌失措地逃出房間,只留下小蝶一個人站在死去的白露身邊。
托盤裡破裂的蟲卵已漸漸變硬,尚小蝶靠近它半透明的表皮,就像自己的眼角膜……
6月9日深夜23點20分
尚小蝶回到了家裡,結束了這驚魂的一夜。
爸爸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女兒一進門就大嚷起來:「你看都幾點了?那麼晚才回來,你這個小姑娘怎麼不學好了?我給你打了那麼多電話,你為什麼不接啊?」
他連珠炮似的問出許多問題,小蝶卻一句話都不回答,迅速拿了衣服走進浴室。
外面還在響著爸爸的咆哮,她打開蓮蓬頭洗著自己的身體。今晚她去過「幽靈小溪」,還帶著白露去了醫院,最後又目睹了一場可怕的手術,直到自己的室友死在急診室裡。
白露死後十幾分鐘,學校的老師很快趕到醫院。簡單詢問了小蝶幾句話,就讓她快點回家去休息。但尚小蝶隱瞞了一些情況,比如她書包裡藏著的鉛筆盒——本該被白露埋葬的東西。
她拚命洗著自己身體,彷彿那枚蟲卵已到了自己身上,抑或那條蟲子正爬在腳趾間。幾乎要把皮膚洗破了,她才穿上衣服走出浴室。這時爸爸早已罵不動了,先回房間睡覺去了。她也回到了自己房間裡。
尚小蝶從包裡拿出那個鉛筆盒,還散發著「幽靈小溪」邊泥土的氣味。她將鉛筆盒放在寫字檯上,就像小時候的課桌,輕輕打開了這個盒子——
裡面果然是一張文稿紙,或許因為長期埋在河邊的地下,早已經受潮發黃了,許多字跡都有些模糊,能保存到現在的樣子已不錯了。
稿紙上寫著一首詩,題目是《蝴蝶公墓》。
詩行筆跡寫得很潦草,但又非常大氣,一看就知道是男人寫的——
誰在城市的邊緣哭泣
誰走過黃泉路的晨曦
是幽靈在編織地圖
魔鬼的棋盤已填滿棋子
即將沉沒的船隻
是否看見黑夜中的海岬
波塞冬孤獨的燈塔
正在時光的折磨下銹蝕
最後的光芒射破夜空
照亮傑裡科第九大道
聽女巫在海底呻吟
筆直!筆直!筆直!
但請不要渡過姑蘇城外的小溪
1999在耳邊呼吸
機器與馬達將我們吞噬
黑色煙霧飄出神的手指
你將背著肉身前往墓地
為古老的十字架釘上釘子
高聲背誦基裡爾兄弟的文字
木馬戰士正打開特洛伊的城門
阿喀琉斯的靈魂穿越天上的橋
寫一張秘密的紙箋
塞進耶路撒冷哭牆的縫隙
抱起夾竹桃花瓣的屍體
我悄然親吻——蝴蝶公墓
又是子夜時分,尚小蝶靜靜地看完這首模糊的詩,彷彿身體漸漸飄浮起來,那神秘的地方已近在眼前。
詩稿最底下有落款和時間——
野生1986年6月6日
作者的名字叫「野生」?聽起來似乎有些耳熟。
這首詩是1986年6月6日寫的,尚小蝶正好出生在那一年。而6月6日,則是她在「幽靈小溪」邊發現孟冰雨的書包的日子。
又默念一遍這首叫《蝴蝶公墓》的詩,她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很難說這首詩是好還是壞,本來詩歌就是難以評價的,完全是一種個人的主觀感覺。但她覺得這首詩裡,隱隱有種奇異的味道,特別是那些難懂的歷史名詞,讓人墜入某個巨大的迷宮……
蝴蝶公墓?
忽然,一隻大灰蛾飛到了檯燈上。
蛾子固執地飛向光明,就算被檯燈燙死也在所不惜。於是,她憐憫地關掉檯燈,讓屋子沉入黑暗。
6月10日上午8點30分
週六的上午。
她夢到了白露,或者可能是白霜?總之她已分不清這兩姐妹了。她們都身著飄飄的白衣,穿梭在黑夜的道路上,看到有車路過就招手攔車。尚小蝶自己開著一輛紅色的QQ(可現實中她根本就不會開車),在茫茫的夜路中迷失了方向——LOST。
路邊出現了白露(霜)的臉,然後QQ停了下來,讓她坐到了副駕駛的位子上。小蝶繼續踩油門往前開,白露(霜)則怔怔地直視前方。終於,小蝶問道:「你要去哪裡?」
白露(霜)回答:「蝴蝶公墓。」
「怎麼走?」
「跟我走。」
白露(霜)的喉嚨腫了起來,裡面像卡了什麼東西,她艱難地吞嚥著,高聲朗誦——
「誰在城市的邊緣哭泣?誰走過黃泉路的晨曦?」
尚小蝶猛打方向盤,拐入一個更加荒涼的路口,同樣也如咒語般唸唸有詞:「是幽靈在編織地圖!魔鬼的棋盤已填滿棋子。」
就在嘴裡念叨著《蝴蝶公墓》詩句的同時,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QQ和黑夜的道路都已不存在,白露(霜)也化為了灰燼。
她正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窗外依然下著綿綿的梅雨,一切都在生銹發霉。
糟糕,錯過了半夜裡的世界盃開幕式!
昨晚怎麼睡著的?她抓著自己的頭髮想不起來。最近總這樣,記憶力越來越差。相信克林斯曼的德國隊能拿下哥斯達黎加的吧。
屋裡嵌著面橢圓形的鏡子,鏡子清楚地照著自己的胎記,像醜陋的傷疤長在肩膀下。這個烙印從她出生那天就有了,為何美麗的媽媽會留給她這個東西?小時候每次洗澡都會拚命地擦,天真地要把胎記擦掉,直到把皮磨破了,才明白這個印記要跟隨自己一輩子。
光著腳走到枝繁葉茂的陽台,外面是霏霏的淫雨,再過兩個月瓊花就要開了。忽然腳底板有些異樣,低頭一看有條近七寸的大蜈蚣,血肉模糊地釘在地上——居然踩死了一隻蜈蚣?因為家裡養花,有時也會鑽出蜈蚣八腳之類的,但從沒見過這麼大個頭的,估計修煉成蜈蚣精了吧。
聽說蜈蚣被踩死後是要報仇的,會不會變成可怕的東西找她算賬呢?小蝶用紙巾擦了擦腳底板,蹲下來歎聲哀悼:「蜈蚣啊蜈蚣,你別恨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了。」
說罷,她將蜈蚣屍體埋進了花盆。
和爸爸一起沉默地吃完早餐,小蝶又回到自己房裡。
她打開電腦上了S大的網站。內部BBS只有本校學生才可進入。她登錄生物系論壇,粗看了一遍帖子標題,主要都是專業課內容,還有些無聊的灌水帖。她把論壇翻到最早的一頁,再倒過來一頁頁往前翻。第七頁跳出一個紅色醒目的標題——
沉痛悼念何娜同學香消玉殞
發帖時間是2005年5月23日,車禍發生後不久。主帖只有標題,後面跟了許多悼念帖。有的帖圖送了鮮花,有的寫詩哀悼。還有人說這不是普通的車禍,而是一起可怕的靈異事件,因為據說有個女鬼坐上車,導致慘劇發生。
但有個帖子把矛頭對準了孟冰雨,質疑她為何只受了輕傷,而車上其他人非死即重傷?有人懷疑是孟冰雨做了手腳,或者她根本就撒謊了,要掩蓋某些秘密和陰謀。
尚小蝶又往前翻了一頁,看到了這樣一則帖子標題——
有誰知道孟冰雨在哪裡?
又一個帖子是——
緊急呼叫孟冰雨,請你盡快回到學校!
類似的帖子有好幾個,大致都是說孟冰雨失蹤了。同學們最近一次看到她,是在2005年6月10日,之前幾天她的神情就不對,經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有人說她的失蹤和車禍有關,是何娜的靈魂把她帶走了。也有人乾脆舉出電影《死神來了》,說孟冰雨早就該在車禍裡死了,就算僥倖逃過一劫,也躲不過最終厄運。
那些帖子越說越玄,直到今年寒假,依然有人提起孟冰雨的失蹤。BBS翻到第一頁,還是沒有孟冰雨的消息,小蝶索性下線關掉了電腦。
寫字檯上,靜靜地躺著孟冰雨的筆記本,真是「主人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筆記本」。
尚小蝶翻到簿子當中,用標尺畫出來的格子圖形,從黃泉一路到黃泉九路。
下面一頁又是英語課的筆記,整頁都爬滿了英文字母,但翻過去就變成中文了——
我一定要找到「蝴蝶公墓」。
但這絕非易事,撞車事件附近地形複雜,有工廠和居民區,也有建築工地和無人的荒野。要找到誰也沒見過的「蝴蝶公墓」,無異於大海撈針。
於是,我上網在各種搜索引擎裡尋找,發現一個叫「蝴蝶公墓」的網站。不知道是誰創建了這個網站,網頁設計得非常奇怪,但看起來並沒有日常維護。這個網站最吸引我的是一張「蝴蝶公墓地圖」,上面彎彎曲曲畫了很多東西,實在看不出是在什麼地方,難道這就是發現「蝴蝶公墓」的鑰匙?
這頁到此為止。尚小蝶看著「地圖」兩個字,想起前兩天搜到的那個神秘網站,和孟冰雨說的「蝴蝶公墓」網站就是同一個吧,或許真的埋藏著破譯「蝴蝶公墓」的密碼?
對!白露也是因為這幅地圖——她知道姐姐白霜尋找過「蝴蝶公墓」,想必也早就在網上搜索過「蝴蝶公墓」,並發現了這個網站,也看到了這幅神秘的地圖。
為何別人都破譯不了,惟獨白露卻可以找到「蝴蝶公墓」呢?或許除了這幅地圖之外,還必須有其他的輔助手段,才能夠破譯「蝴蝶公墓」的密碼?
小蝶繼續看下一頁,卻變成了胡亂的塗鴉,整頁紙上畫著一個巨大的墳墓。翻過來才是孟冰雨的文字——
老天,今天我才知道,那晚上車的白衣女子「鬼美人」,竟然也是我們學校的研究生!她叫白霜——果然就如她那晚的裝束,一身白袍活像女鬼。
我的表姐也在S大讀中文系碩士,是她告訴了我白霜的情況。白霜是個很特別的女孩,一年四季都穿白衣,常常半夜裡在校園遊蕩,被學生誤認作女鬼——大概我們學校很多鬧鬼傳聞都因此而來的吧。在白霜失蹤前一晚,她突然神經質地說要去「幽靈小溪」埋葬詩稿!子夜十二點,白霜帶著一把小鐵鏟出去了,第二天早上回來後神情很奇特,好像要去完成一件特別的任務。第二天,白霜就穿著一身白衣離開了校園,從此再也沒回來過。
白霜葬花?在「幽靈小溪」?
今晚,我要去那裡。
後面空白了六七頁,小蝶還以為筆記到此為止了,再往後才翻到了文字——
昨晚,我去了「幽靈小溪」。
在那夾竹桃盛開的河岸邊,有個地方草長得很低,底下的泥土也很鬆。於是我用鐵鏟挖了開來,果然發現了一個東西——鉛筆盒。
我打開鉛筆盒一看,裡面居然藏著一張詩稿,詩的題目是《蝴蝶公墓》!
這是打開「蝴蝶公墓」的鑰匙嗎?
尚小蝶突然合上筆記本,彷彿也聞到了那股泥土味,從「幽靈小溪」邊噴湧而出,鑽進她的鼻孔和氣管,充斥於全身每一根毛細血管……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電話裡傳來雙雙的聲音:「小蝶啊,告訴你一件事情,我也聽說『蝴蝶公墓』了!」
聽到雙雙嘴裡說出的這四個字,尚小蝶心底又是一驚。
雙雙繼續說:「昨晚,我們音樂社團聚餐,幾個學姐聊到了『蝴蝶公墓』。她們神秘地說凡進入『蝴蝶公墓』,只要在裡面許下一個願望,就一定會得到實現——但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生命的代價?」
陸雙雙的語氣異常肯定:「沒錯!三年前,我們學校有個校花,一心想要成為電影明星。知道『蝴蝶公墓』的傳說後,她立志要找到那裡並許下心願。後來,據說她真的發現了『蝴蝶公墓』。你猜後來怎麼樣了?」
「她——死了?」
「不,她很快交上了好運!在街上被電影公司的星探發現,推薦給了一位大導演。」雙雙說出了那個導演的名字——原來是家喻戶曉的大腕級人物,與張藝謀、李安、王家衛同一個級別,「大導演正為最新大片挑選女主角,一眼就相中了我們校花,準備把她捧成又一個『什麼女郎』。幾個月後,校花去泰國普吉島參加拍攝。剛拍到一半,攝制組就碰上了印度洋大海嘯。其他人都平安無事,惟獨我們的校花不見了。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雙雙近乎神經質地在電話裡大叫了一聲,嚇得小蝶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尚小蝶不想再聽下去了:「我知道了,謝謝你。」
「聽說還有其他的事例,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對了,你想去『蝴蝶公墓』嗎?」
「我——」她卻一時語塞了。
「其實,我倒是挺想去『蝴蝶公墓』的!第一個願望是讓秋水永遠和我在一起;第二個願望是讓我的小蝶永遠快樂。」雙雙嘻嘻笑了一聲,「好了,記得明天下午四點,我們在學校大門見哦,拜拜!」
掛斷電話,尚小蝶後背已是一身冷汗了。
幾分鐘過去,手機仍然抓在手裡。看了看存儲的短信,最近收到的一條,是昨天莊秋水發給她的。
莊秋水——她還清晰地記得他胸口的體溫。
她顫抖著按下短信回復鍵,猶豫再三之後,打出了幾個漢字——
你認識孟冰雨嗎?
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將這條短信發給了莊秋水。
然後,小蝶就在房間裡坐臥不安了。現在是上午十點半,不知道人家起床了沒有?
忽然短信鈴聲響了。
打開一看卻是條無聊的廣告,她馬上將其刪除打入了19層地獄。輕歎了口氣,躺回到床上,看著雨點打上窗玻璃……
十幾分鐘後,短信鈴聲又響了。
發件人是莊秋水。
尚小蝶心跳立時加快,但卻不敢馬上打開。先想像一番莊秋水的回答,是YES還是NO?
但願不要失望,她打開了莊秋水的短信——
我認識她的,問這個幹嗎?
看著莊秋水回復的短信,她的心跳更快了,也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抓著手機呆坐了許久,心底好像正在兩軍交鋒。終於,手指的勇氣戰勝了大腦,她發出了這樣一條短信——
我今天能見到你嗎?
6月10日晚上19點30分
尚小蝶準備出門了。
她穿了條粉色的裙子,這是衣櫥裡最好看的衣服,是個有名的淑女裝品牌。又精心裝扮了自己一番,把所有家當都拿了出來。最後,她還戴上一對珍珠耳環,那是爸爸從國外旅遊帶回來的。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依然還是那個傻瓜頭,臉上的粉刺絲毫沒有減退。僅有值得自豪的眼睛,也被厚厚的鏡片遮住了神采。她覺得自己這副打扮,更像躺在葬禮上的死人。於是她又恢復了老樣子,把裙子換成了工裝褲,耳環什麼的也都摘了下來。
儘管難過得要哭出來,小蝶還是提前出門了,手裡提著莊秋水的傘。爸爸問她要去哪裡,她說和女同學一起去逛街。
和莊秋水約在不遠處的蘇州河邊,晚上有很多市民去那休閒。過去不開心的時候,也常常走到河邊。看著漲潮的河水從眼皮底下流過,近得伸手就能摸到。
這是她第一次單獨與男生見面,提前20分鐘就到了約定地點。雨停了,蘇州河水靜靜流淌。她倚著河邊的楊柳,看月亮穿破烏雲,慢慢爬上柳梢頭。
八點整,莊秋水準時來到。他騎著一輛自行車,一身短打的運動裝,停在尚小蝶跟前。
他跳下車微微一笑:「你也喜歡這裡啊?過去我讀中學的時候,經常到河邊來跑步。」
「啊……是啊……」
小蝶害羞地一笑,卻忘記了應該說什麼話了。
莊秋水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你怎麼知道孟冰雨的?」
「因為……」她實在不是會說謊的人,只能胡亂編造了一個愚蠢的理由,「她是我在QQ上的好朋友,但一年前突然不聯繫了。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她的真名,聽說她失蹤了。」
「嗯,到現在還杳無音信。」
「她為什麼會失蹤?發生了什麼事?」
莊秋水鎖起了眉頭:「你們是很好的網友嗎?幹嗎這麼關心她?」
「是很好的網友。」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該比我更瞭解她。」
小蝶有些張口結舌了:「我們,我們只是在網上打打遊戲,聊聊看了什麼書,喜歡什麼明星之類的。」
「可據我所知,孟冰雨從不使用QQ或MSN的。」
一下子就穿幫了,這個拙劣的謊言讓小蝶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