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聲在迴響
現在是公元2001年。
江河突然有些口渴,嗓子眼裡有股無名的熱氣向上蒸騰,這股熱氣從腹中升起,緩緩地瀰漫了他全身。這讓他立刻聯想到了西部的大漠裡被太陽直射下緩緩升起的熱意,於是,
那片廣闊無邊的鹽鹼荒漠就呈現在了他的眼前。那景象越來越清晰,把眼前所見到的一切都覆蓋掉了,狂暴的風沙、乾枯的湖床、龜裂的鹽灘,還有被陽光運送過千年的海市蜃樓……
他看了看表,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房間很大,擺著幾張桌子和電腦,其中一台電腦還開著,電腦的旁邊是一些精密的考古儀器。房間的一面牆壁擺著一排玻璃櫃子,櫃子裡放著一些正在修復整理的罈罈罐罐,上至新石器時代,下到大清帝國,幾乎每一個朝代的都有。這些或者殘缺得只剩下幾片,或者修復一新宛如剛剛燒製好的樣品,它們排列在一間房間裡簡直就是一部無聲的中國通史。
在櫃子的一角,還有一個死人的頭骨,那是江河大學畢業前在一次考古活動中實習時,親手從陝西關中一個唐代墓葬裡挖出來的。剛剛挖出這個頭骨的時候,實習生江河的雙手在不停地顫抖著,似乎他的雙手已經不再屬於自己,而進入了另一個朝代。雖然他明知道那些骨頭已經腐爛了千年了,但還是害怕頭骨裡會突然掉出一隻死人的眼珠來。然後他開始乾嘔起來,導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著他,而那些參與挖掘的民工則全都用濃重的關中腔大笑了起來。那次挖掘完成以後,初出茅廬的江河又負責清理這件頭骨,他用一根竹籤似的小工具把死人骨頭上所有的泥土全部剔除掉,他那時覺得給一具骷髏清理,就像是浴室裡的修腳師傅在為客人修理腳指甲那樣。直到他把所有的雜質全部清除,再用特殊的物質給它清洗,最後露出了死人頭骨的猙獰面目。後來,導師才告訴他,這個頭骨是唐朝的一位早夭的太子,死於一場宮廷政變。
江河站起來,走到櫃子前面,盯著那顆頭骨看。接著他搖了搖頭,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透過玻璃,他能看到窗外的樹叢,黑夜裡那些樹枝和樹葉在風中抖動著,枝葉的投影灑進房間裡,像一些蠢蠢欲動的精靈。視線再穿過那些枝葉,就能看到月亮了,今夜的月亮很圓,雖然被那些討厭的樹葉遮擋著一小部分,但是那皎潔的清輝卻明明白白地透過樹叢進入了他的眼睛。這棟房子已經在這裡矗立了許多年,而在這棟房子造起來之前,這些樹叢就存在著。這棟房子是一家考古研究所,房子的四周被這些樹叢包裹著,這在我們這座城市是很少見的。研究所的大門外是一副冷清的樣子,一條小小的馬路通往外界,要經過三四個路口以後才能重新體會到這座城市的繁華。江河看著窗外的樹叢和樹叢後的圍牆,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感覺,覺得這裡簡直就像一個監獄,他被囚禁在這裡面,注定無法逃脫。
江河打開了一架電子儀器,然後把幾塊人體組織切片放到了儀器的掃瞄窗口裡。他點了幾下鼠標,掃瞄窗口裡響起了輕微的聲響,而儀器連接著的電腦屏幕裡則顯示出一組曲線圖。這台機器平時是他負責使用的,沒有多少人能看懂那些曲線圖,尤其是一些年紀大的研究員,他們總是不習慣使用電腦,嘴巴上掛著的卻都是一些老經驗。他仔細地觀察著電腦屏幕。隨著電腦屏幕裡曲線的複雜變化,他的頭有些暈眩,目光變得緊張起來。他猛地搖了搖頭,努力使自己更清醒一些,但是,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他只能盯著屏幕,看著那些變化的曲線。
忽然,江河似乎從屏幕上的曲線圖發現了什麼驚人的東西,睜大著眼睛,顯得十分驚訝。他大口地喘著氣,離開了那台儀器和電腦,坐在一張椅子上。他的目光又轉到了櫃子裡的頭骨標本,現出恐懼的神情。
他又想到了什麼,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另一張桌子旁,用顫抖的手拿起了電話,撥了一個熟悉的號碼,電話那頭兩聲鈴響過後,一個年輕的女聲在電話裡響了起來——「喂?」
這是一個細沙般的聲音,均勻柔軟富有質感。江河輕輕地吁出一口氣,他想要把一切都告訴她,當他的那句話要從喉嚨裡湧到嘴唇上的時候,他卻停頓住了,片刻之後,那句話又被他活生生地吞嚥了回去。
「喂——」她還在等著他說話。
他拿著電話的手隱約有些發抖,但卻依然沉默。
電話裡她的聲音有些焦慮不安,「喂,請說話,你是哪位?喂?」
當他要掛的時候,她忽然在電話裡說:「江河,是你嗎?江河,你說話啊。」
江河掛斷了電話。
房間裡死一般沉寂。只有窗外被晚風搖動的樹枝輕輕抽打著玻璃,發出奇怪的響聲。江河走到電腦前,剛要點擊鼠標中止任務,卻在電腦屏幕上發現了重要的東西,那條曲線指向了一個最令他想不到的點上。
他感到了某些不對勁兒,事情已經超出他的任何想像了,他顧不得按照順序關閉電腦程序了,而是直接按了電腦開關硬關機了事,然後又直接拔掉了儀器的電線插頭。掃瞄窗口的紅色燈光立刻滅了,他取出了那些組織切片。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了。
他知道是她打來的,但是,他現在不想接電話,任憑電話不停地響著,每一下鈴聲都刺激著他的心窩。接著,他的手機也響了起來,他看了看手機的來電顯示,還是不接。江河終於要走了,他不願再留在這裡,可是,他現在已經走不動了。他的目光茫然地注視著前方。江河無奈地搖了搖頭,表情絕望地坐在了地上。
電話鈴聲,依舊在這棟房子裡迴響著。(
永別了未婚夫
去殯儀館的路不太好走,殯儀館門口的那條必經之路上總是堵車,那條馬路上有時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車流,也許其中還有幾輛運屍體的車,如果哪輛車不得不塞在一輛運屍車的後面,司機們就會開始謾罵起這條每一個人都將走上的路。此刻,白璧就坐在這樣一輛出租車上,前面那輛運屍車像是龜一樣爬行著,就像是一個垂死的人爬在車流滾滾的路上去火葬場把自己火化。
白璧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現在是三點四十五分,她是在兩點半出門,葬禮,其實應該說是追悼會四點鐘就要進行了。現在還有十五分鐘,如果步行的話也許還能趕上,她在擁擠不前的馬路的中心下車了,快步跑到了人行道上。這條人行道上的大多數人的手臂上都纏著黑紗,他們行色匆匆地走過,表情則未必全都悲傷。白璧加快了腳步,細細的鞋跟在骯髒的水泥地上敲打出清脆的聲響,她穿著一套黑色的套裝,沒有化妝,素面的感覺還不錯,如果在盤起的黑色長髮上再加上一朵小小的白花,也許真是一個在古典小說裡出沒的素美人。白璧知道,在舊小說裡,通常這種女子都是剛死了丈夫的年輕寡婦,但她不是,她甚至還沒有結婚。不過她距結婚也不遠了,就在一個月以後,她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然而,這一切都已經不可能了,因為,現在她是去參加她的未婚夫的葬禮。
三點五十九分,她沒有遲到,及時地跨進了那間舉行葬禮的大廳。人很多,擁擠嘈雜,一些小孩還在打打鬧鬧,她低著頭,默默地走到一個角落裡,她不想被別人注意。她看到了江河的父母,那是一對來自農村的夫婦,如果江河不死,一個月以後,他們將成為她的公婆。晚年喪子,無疑使這對父母憔悴了許多,她有些猶豫不決,她並不是嫌棄他們,而是對那種嚎啕大哭有一種天生的懼怕。
然而,她還是被別人發現了,江河的母親撲過來拉著她的手,哭了起來,老年人的淚水灑在她的手背上,熱熱的,又慢慢地乾涸。這眼淚給了她一種壓力,促使她自己也要流下淚水了,可是現在她流不出一滴眼淚,她不知道一個人是否一定要流出眼淚呼天搶地痛哭流涕才能表示內心的悲傷,於是,她有了些許的害怕。老夫婦說著一種難懂的鄉音,白璧幾乎一句都沒聽懂,不過,看他們的樣子,確實是把她當做他們家庭中的一員了。這個時候,她忽然有些難受,她的臉上開始泛紅,她意識到整個大廳裡所有的目光都對著她,就好像是在看一個漂亮的寡婦如何給亡夫上墳。
追悼會的儀式開始了。白璧被他們安排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那個最惹人注目的位置,正面對著江河的遺像,江河那張富有男子氣的臉正微笑地看著她。她也看著江河的臉,忽然產生了某種錯覺,覺得那並不是一張照片,而是江河本人,他會從照片裡走出來,拉著她的手,輕輕地對她耳語幾句。然而,那畢竟只是一張鑲著黑邊的遺像。
接下來,江河的父親開始致辭,這回他用了普通話,雖然還是帶著濃重的鄉音,但至少大家都聽懂了。大致是回憶了兒子從一個鄉下的孩子發奮讀書考進了城裡的大學,後來進入了考古研究所工作的經歷。最後還提到兒子再過一個月就要結婚做新郎了,不想卻突遭變故,白髮人送黑髮人。說著說著,他還說出了白璧的名字,使所有人的目光都對準了她,好像是在參觀某件東西一樣。這讓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抖,她到現在才明白,此刻在這個大廳裡的眾人眼中,她儼然是死者的未亡人。她從來沒想到過自己竟然成了別人的未亡人,她才只有二十三歲,顯然對此不太適應。儘管,她知道在法律上她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未婚的女人而已。然而現在,她至少要在葬禮上的一個多小時裡,在某種程度上扮演一個寡婦,這在許多人眼裡看來是她應盡的義務。想到這些,她忽然有了一種委屈感,這種委屈感使她的淚腺在情不自禁中開始分泌了,眼眶有些濕潤,偶爾溢出眼眶的一些液體被她輕輕地擦去了。
接下來,是江河單位的領導,考古研究所的所長致辭。現任所長的名字叫文好古,聽那名字就知道天生是幹這一行的材料。文好古是白璧的父親生前的同事,白璧還記得小時候文好古經常到她的家裡來,一來就和父親沒完沒了地討論西域史中的某個細節的情景。白璧的父親在她十歲的時候出了車禍死亡,從那以後,文好古似乎就來得更頻繁了,一直照顧著她們孤兒寡女。文好古給江河的悼詞中加了許多冠冕堂皇的字眼,聽上去就像是一份學術報告,然後又誇獎江河年輕有為,學術上很有成就,還富有探索精神等等。而這些白璧幾乎都沒有聽進去,她只看到文好古那張永遠都沒有表情的臉上兩片不停地在翻動著的嘴唇。
所有的話都講完了以後,音響裡放出了哀樂,在那催人入眠的旋律聲中,大家面對著江河的遺像三鞠躬。那哀樂讓白璧想起十幾年前父親的追悼會上的場面,那年四十歲的文好古就站在她母親的身邊,緊緊地拽著她母親的衣服,以免讓死者的未亡人倒下。她也隨著大家弓下了身子,她知道,江河如果真的在看著她,一定不會讓她給自己鞠躬的。於是,她抬起了頭,看著遺像裡的江河。
然後,在哀樂聲中,白璧隨著人們去告別江河的遺體。那具水晶棺材就在掛遺像的黑幕的後面,江河正安靜地躺在水晶棺材裡。江河的母親一看到兒子就撲到了玻璃上面,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一副不把棺材裡的人喚醒不罷休的樣子。原來的安靜全被打破了,儘管白璧能夠理解他們,但還是有些頭暈,她停留在棺材的一角,靜靜地注視著棺材裡的未婚夫。江河現在穿著一身新買的進口西裝,頭髮梳得油光光的,化妝也化得不錯,只是臉色蒼白,但他平時就是一個臉色蒼白的人,所以並不覺得有那種死人的可怕。白璧又換了一個角度看著他,總覺得他會在棺材裡突然睜開眼睛對她微笑。還有他那套西裝,如果他能活到一個月以後,大概也會穿著這套衣服做新郎官的,而如果到了那個時候,白璧也會穿上白色的婚紗,她知道自己的身材是非常適合穿婚紗的,她會站在新婚宴席的門口,吸引著馬路上所有人的目光,就像現在她吸引著葬禮上所有人的目光一樣。在婚禮上,她想,她的公公婆婆也會高興地合不攏嘴,用那外語一般的鄉音說出一長串祝福的話來。而到了他們早已經準備好的新房裡,江河會脫掉他的西裝,還有襯衫、背心,然後,幫她脫下緊繃著的婚紗,撫摸著她的身體,然後……
已經沒有然後了,白璧對自己說,她把心思從遐想中抽出來,重新看著棺材裡的未婚夫。她現在實在想不出江河脫去了西裝,脫去了所有的衣服會是什麼樣,說來也許她自己都不信,她還從來都沒見過江河的身體呢。她不知道他那衣服裡包裹著的是怎樣的肌肉和皮膚,她希望他有強健的胸腹肌和二頭肌,因為他經常參加田野考古,經受過鍛煉,如果他沒有結實的肌肉也沒關係,只希望他盡到應盡的義務就可以了。怎麼又在瞎想了,她再一次打斷了自己的思緒,怔怔地看著江河,自己的嘴裡輕輕地說——你只是睡著了,是嗎?她有時候會想,如果她的愛人死了,她會伏下身去輕吻他的額頭,但是,她對冰涼的玻璃棺材沒有興趣。那些浪漫的故事只存在於騙小女生眼淚的港台電視裡,與她無關。白璧對著棺材裡的他點了點頭,然後,有人來拖走了水晶棺材。江河的父母又大聲哭喊了起來,驚天動地,然而,誰都無法阻止江河從一個男人變成為一堆灰燼,而且,在成為一堆灰燼之前,江河的身體已經在公安局法醫的解剖台上被開過膛剖過肚了。
永別了,未婚夫。
白璧目送著江河進入那個火爐,變成一縷輕煙,變成一堆粉末,清潔的粉末。雖然她是一個非常鎮定的人,然而,她還是有些想吐,她逕自離開了這裡。身後,江河的父母還在哭著,其他的人都忙著打聽豆腐飯是在哪個飯店。這回,誰都沒有注意到她的離去,除了許安多。
在白璧走到殯儀館門口的時候,許安多喊了她的名字。白璧回過頭來,看到了一身黑色運動裝的許安多,她輕聲地說:「你好。」
「白璧,你現在還好嗎?」許安多也壓低了聲音,但白璧知道,其實他平時不是這樣說話,許安多是一個不太安分的人,雖然他也在考古研究所工作,與江河共事,但與江河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
白璧淡淡地說:「算了,別說了。」
許安多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就像是在考古工作中看一樣出土文物,他輕聲地說:「江河出事,我也很難過,我們都沒有想到他就這麼過去了。沒辦法吃到你們的喜酒了,挺遺憾的。」他努力要使自己的話說得嚴肅一些,總之這讓白璧感到有些反常。她的眼前又出現了許安多騎著摩托車在大街上飛馳的情景,她坐在他的身後,他把自己的頭盔戴在了白璧頭上,而他自己露著腦袋讓疾風把頭髮吹到身後的白璧的臉上。
其實,在認識江河之前,她就認識許安多了,那是一次意外,許安多開著摩托把她送到了醫院,後來,他就幾乎每天都來給她送花。但白璧對他卻沒什麼感覺,有一次她被許安多硬拉著參加了一個生日聚會,在那次聚會裡,她認識了江河。從此以後,江河就進入了她的生活。關於這件事,許安多至今仍後悔為什麼要把白璧帶到那個聚會上,讓她和江河認識。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可是拿起聽筒對方卻始終不說話,我知道那個電話一定是江河打來的,我猜出了什麼事,不然不會無緣無故打電話。後來我給他家裡打電話,沒有人接,我又把電話打到研究所裡,依然沒有人接。沒想到,他就在那晚出了事,而且是在研究所……」
她忽然停頓了,也許是不願意在許安多面前說過多的話。
許安多點點頭說:「你別難過了,也許這就是命。」
白璧覺得他的話與他的性格不一樣,也許還隱藏著什麼,就問他:「你怎麼也說這種話?」在她的印象裡,許安多是一個從來不相信命運的人,事實上他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敢獨自一個人守著古墓值班過夜的人。
他有些無奈,搖了搖頭說:「你不明白的,白璧,你不明白最近所發生的一些事,我們都改變了許多,我也變了,特別是江河出事以後。」白璧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飄忽不定。
「發生了什麼事,江河瞞著我,你也瞞著我,告訴我,快告訴我!」白璧追問著。
「不,你不需要知道。」
「為什麼?」
許安多低下頭,輕聲說:「對不起,我還有些急事,先走了。」然後他立刻轉身走到了大門外,門外停著他的那輛紅色國產摩托,他跨上了摩托,戴上頭盔,腳下一蹬,排氣口「撲撲撲」地響了起來。
白璧還想說些什麼,她看到許安多又回過頭來,給了她一個似乎是表示歉意的眼神,然後大聲地說了一句再見,接著就駕著摩托上了馬路。現在天色已近昏黑,馬路上的塞車已經緩解了,紅色的摩托像一道閃電似的消失在了大道上。
白璧忽然有些乏力,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許江河的父母還在等著她一起吃豆腐飯,但她是不會去的,她知道江河也不會在乎這些。她抬起頭,望著殯儀館上空的烏雲,她想,也許此刻江河躲正在那朵烏雲裡看著她。
現在去哪裡?白璧輕輕地對自己說。
夜色將至,一襲黑衣的她穿梭在這個城市中。
現在去哪裡
現在去哪裡?
關於這句話,許安多也在問著自己。他現在不想回家,他從來沒有把那個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子當做是自己的家。摩托車開到路邊,他在一個小攤上隨便地吃了一些東西,就當
做是晚飯了。吃完了以後,他又買了好幾聽青島啤酒,就這麼在馬路邊把啤酒喝了下去,啤酒的泡沫沿著他的下巴流下來,沾濕了他的衣服。然後,他自己哈了一口氣,滿口的酒氣,臉上一定有些紅了,他卻微微笑了笑,嘲諷似的活動活動了四肢,他的心情這才好像略略舒暢了一些。然後他跨上了車,飛馳在馬路上,這輛紅色的國產摩托已經跟了他好幾年了,陪著他去過許多地方。有一次他甚至自己開著摩托去外地參加一次田野考古,這輛摩托停在一個荒涼山村中的古代遺址旁,顯得特別惹眼。總而言之,在他們那個圈子,許安多是個異類,他天生不適合那種工作,儘管他有搞考古工作所需要的所有勇氣和探索精神,但是他沒有耐心,這是致命的。所以,當江河已經獨擋一面的時候,他還依舊在給別人做下手,就連白璧,也都被江河搶去了。說實話,他確實有些嫉妒江河。然而,不論他們的性格有多少差異——也許正是性格差異才使他和江河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
現在,他最要好的朋友已經死了。
加速度。酒勁終於上來了,大腦很興奮,他的頭盔沒有護臉,他張大了嘴,風不停地往他的嘴裡鑽,讓他感到很涼快。他一想要發洩的時候,就會這樣,有時候經常會弄得著涼感冒。但他不在乎,現在的時速也許已經超過八十公里了,在這裡的馬路上是非常危險的。幾輛汽車幾乎迎面而來,在即將撞到他的時候,他才轉了轉方向避開了來車,身後傳來「不要命了」的咒罵聲。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酒精使他的血液沸騰,他似乎忘記了所有的危險。然而,他的腦子裡卻突然出現了白璧,那個小寡婦,也許不該用那樣的字眼,她還沒有和江河結婚呢。可是,她那張臉卻一直晃悠在他面前,他喜歡那張臉,真的,第一次見到那張臉,他就感到了一股特別的力量。那不是簡單的男人對女人的喜愛,而有著更深一層的內容,以至於他竟然不敢越雷池一步,以他往日的脾性,早就主動出擊了。那天白璧倒在馬路上,是被一輛助動車撞了,其實傷得也不重,只是擦破了皮而已,許安多駕著摩托路過那裡,發現了她。於是,他主動地邀請她上來,帶她去了醫院,他還記得白璧貼在他背後的感覺,冷冷的,一言不發,有些發抖,就像載著一件白瓷做的佛像雕塑。瓷器是碰不起的,作為考古人員的許安多深諳此理,他始終不敢造次,只是覺得白璧絕對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身上總是散發一種讓人不可靠近的力量。後來,他才知道,白璧的父親叫白正秋,也是當年考古研究所的老前輩,與所長文好古是同一屆的,在十幾年前死於一場意外的車禍。然而,她最終還是被江河奪去了,可是,江河還是沒有等到真正得到她的那一天……別再想她了,許安多搖了搖頭,拐進了一條幽暗的小馬路。
摩托車的聲音吵響了這條幽靜的馬路,他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也許已經很晚了。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對白璧說的那句話:「也許這就是命。」
命啊命,他從來不相信這個的,他只相信自己。然而,現在他不再相信自己了,他知道,他已經無法再把握自己的命運了。自己只不過是一隻小蟲子,垂死的蟲子,那不可抗拒的力量,隨時都有可能取走他的生命。他還清楚地記得江河出事前所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他能感覺到江河眼中深藏著的恐懼,也許,他早就有了預感。現在,他終於也相信他了,那確實是一個錯誤,所有的人都犯了這個錯誤,現在,就是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他明白,江河,不是第一個死者,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下一個是誰?
一陣涼風吹過,許安多忽然清醒了,他使勁搖了搖頭,看了看四周黑濛濛的一切,什麼都看不清,他沒來過這裡,也許迷路了。酒精使他的胃裡有些難受,他低下頭,乾嘔了一會兒,卻嘔不出什麼東西,他這才感到了真正的不安,這不安來自他的骨子裡。
一瞬間,他想到了躺在水晶棺材裡的江河的那張臉,現在,江河已經成為一堆骨灰了。接著,他又想到了別的什麼,這使他的手開始顫抖起來,幾乎握不住把手了,這才是害怕,自稱自己從來沒有害怕過的許安多真的開始害怕了。
夜色茫茫。
他把摩托的速度放到了最慢,駛到了小馬路的盡頭。在盡頭,他見到了一道綠色的河堤,原來是蘇州河。他來到了蘇州河邊上,但不知道是哪一段。蘇州河邊的馬路上沒什麼車,周圍幾乎只有他一個人,他的車輪慢慢地轉動著,載著他走向未知的迷濛夜色之中。
許安多聽到一個聲音在輕輕地叫著——救救我。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請你救救我
這是一棟蘇州河邊的普通樓房,由於臨著河,這裡的房價最近都上漲了,但依然有許多人搬進這些樓盤。其中的一棟剛剛建成不久,所以在晚上,幾乎整個大樓裡都是一片黑暗,除了頂樓的一個窗戶還亮著燈光。
在這個窗戶裡,是一間剛剛裝修好的房間,房間裡沒什麼傢俱,只在臨窗處有一台電腦。這台電腦幾乎整夜開著,羅周就坐在電腦前面寫他的劇本。他瞥了一眼時間,快十一點了,從吃好晚飯到現在,他像擠一支已經乾癟了的牙膏一樣,只打了不到三百字,那些文字像一點點白色的牙膏沫,沾在電腦屏幕上,一遍遍被抹去,又一遍遍被塗上。
房間裡的空調還沒有安裝好,羅周敞開著窗戶,讓河邊的風吹亂他長長的頭髮。他的頭髮很長,但不是那種及肩的長髮男人,再加上他那張有型的臉,使別人很難猜出他是幹什麼的。事實上,他也不幹什麼,幾年前他在一家傳統刊物做過編輯,後來那家刊物因為發行低到只有幾百份而停刊,於是他也失業了。但羅週一直都喜歡自由自在的日子,他給各種各樣的報紙和雜誌寫稿子。一開始一篇都沒有發表,大概是因為他寫的內容還是博爾赫斯、卡爾維諾那一套,儘管最後寫成了哭哭啼啼的愛情故事,可是人們依然表示看不懂,或者說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後來羅周現實了,開始寫一些「紀實」的情感故事,雖號稱「紀實」,其實編得比瓊瑤還小資。令他自己都意外的是居然被採用了,這才使他能養活自己。現在,羅周和幾個朋友搞了一個劇團,他負責編劇兼導演,下個月,他們的第一部戲就要公演了,可是直到現在,劇本卻依然沒有完成。演出的事情已經定了下來,根據已經完成的那部分劇本,演員們已經開始排練了。白天他就在小劇場裡指揮排練,晚上窩在家裡寫本子,他擔心萬一到了公演那天本子還沒寫好會怎麼樣?大概投資劇團的朋友們會把他的手指給剁下來。羅周吹噓說他的手指能夠在一夜之內在鍵盤上打出一部《等待戈多》。聽了他的牛皮,朋友們居然真的投資組建起了這個劇團,還幫他聯繫好了公演的場地和時間。一陣風吹來,他猛地打了一個冷戰,盯著電腦上殘缺不全的本子。羅周繼續在鍵盤上敲打著——
第三幕——墳墓谷
背景是荒涼的沙漠與山谷,舞台上擺放著幾個動物與人類的頭骨模型。時間是夜晚,幕布上掛著一輪彎彎的月亮。音響裡放出呼嘯的大風聲。
(王子上)
王子(張望著四周,伸出雙手道):這是哪裡?(抬頭看天)夜色已經深了,新月已經升起,我隨著送葬的車隊,踏上了通往墳墓谷的道路。四週一片荒蕪,渺無人煙,大風吹起,漫天飛沙。(用手掩住眼睛,忽然一腳踩在一根骨頭上,驚恐中大叫)啊,這是,看啊,(驚慌失措)人和馬的白骨堆積在路邊,也許,古往今來,已經有無數的人死在了這條路上。(痛苦狀)不,不,蘭娜,蘭娜,他們把你帶到了何處,你如果聽見了我的呼喚,能否回答我?
接下來該怎麼寫?羅周又是一陣頭疼,也許該讓蘭娜的靈魂出現,在舞台下面做一個機關,放一陣煙幕,在一種恐怖的氣氛中讓蘭娜出現。然後,蘭娜的靈魂用假聲向王子提出忠告,訴說自己遭人陷害變成女巫,而香消玉殞的冤屈,並且告白自己對王子的愛戀,但是警告王子不要繼續前進,否則就會丟掉性命。總之得弄得神神鬼鬼的,這樣才能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否則觀眾會在座位上睡著的。不過這樣一來,會不會有人說他抄襲了莎翁的《哈姆萊特》?也是王子,也是亡魂顯靈告知真相,只不過是把國王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弱女子。羅周想到這兒,思緒又陷入了困境,接下來該怎麼寫呢?
他終於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雙肩,然後他站到窗前,看著窗外的夜色,黑暗中,他看不清蘇州河的河水,只能依稀地分辨出兩岸河堤上成排的柳樹。又一陣河邊的風吹來,讓他舒服了一些,於是他決定下去走走。五分鐘以後,羅周來到了河邊,這裡的綠樹和河堤讓他的心情放鬆了許多,他大口地吸著這裡的空氣,儘管他知道植物在晚上釋放出的是二氧化碳。他對這裡是很熟悉的,他就是在這兒附近長大的。蘇州河在他的童年記憶裡,就是一條黑臭的像排水溝一樣的河道,儘管這河道上總是來來往往著各種各樣的駁船,運來一船船的西瓜與黃沙。但是,現在他卻感到很舒服,他仰起頭,今夜的星空裡幾乎什麼也沒有,黑得可怕,只有四周的高層建築裡閃出星星點點的燈光。在搬到這裡來以後,這已經是他第七次在半夜裡跑下來散步了,事實上只要在河邊轉上一圈,他就能來一些莫名其妙的靈感,把劇本多多少少寫下去一點。
這裡很安靜,他總是能在安靜中窺到一些東西,於是,那些東西往往就進入了他的小說和劇本。然而,這一次他所看到的東西卻成為了他的噩夢。首先是這裡的安靜被摩托車的聲音所打破了,羅周站在綠樹間,看著河堤下的小馬路上慢慢地開過來一輛摩托,黑暗中看不清那摩托的樣子,只能看到摩托上的那個人似乎有些不太對勁。究竟是如何的不對勁,羅周也說不上來,只是隱約感到有些奇怪,摩托越來越慢,最後漸漸地熄火了,但那個騎摩托的人卻在用雙腳往後蹬著地使摩托的輪子向前滾動前進著。看那樣子好像出了什麼問題。接著,那人把頭盔摘了下來,一把扔到了地上,堅硬的頭盔撞擊地面的聲音非常尖利,讓羅周聽著一驚。然後那人把頭向後仰著,身體幾乎躺到了座位上,羅周想那傢伙也許喝醉了。那人的出現攪和了羅周所追求的「靈感」,讓他又重新被煩躁不安的情緒所籠罩,他自言自語了一句「晦氣」,然後就走出樹叢,穿過馬路。那輛摩托依然停在馬路上,當羅周過馬路的時候,正好走過了那輛摩托,他情不自禁地想要看一看那個人,於是向那人靠近了一下,他猜那傢伙可能已經在座位上睡過去了。
可是羅周猜錯了,騎摩托的人突然把身體坐直了起來,正看著他的臉。他們的距離很近,在一盞昏暗的路燈下,羅周依稀看清了那人的臉。那傢伙穿一身黑色的運動裝,頭髮也是亂亂的,年齡看上去和羅周相仿,但是臉紅紅的,目光渾濁,從鼻孔中噴出許多難聞的酒氣,果然是喝醉了。羅周不想理他,讓他這樣在車子上睡一夜也不錯,總比他喝醉了酒開著摩托到處亂闖要好。可是,那個傢伙一把抓著了羅周的手,這讓羅周猝不及防,瞬間他還以為是碰到了強盜,最起碼也是對方發酒瘋了。他想要掙脫,但沒想到那人的手上很有力量,竟然無法掙脫,那雙手似乎是從事某種戶外工作的。羅周有些急,真想伸出另一隻手去揍他一拳,可是,那個人突然開口講話了:「救救我。」
聲音很低很渾濁,帶著一股刺鼻的酒氣,羅周沒聽清。
於是那人又說了一遍:「救救我。」
這回羅周終於聽清了,也許那只是一個發了酒瘋的人胡言亂語而已,也可能他確實需要某種幫助,也許是車壞了,或者是發了什麼急病。但是,那人說話的聲音卻讓羅周不寒而慄,那聲音似乎是從地獄裡出來的,帶著濃厚的氣聲;而且那人說話時的眼神也是近乎於絕望的,眼睛睜大著,羅周覺得那人的眼珠都快突出眼眶了。
救救我——此刻,羅周的耳邊似乎全都充斥著這三個字。
怎麼救他?羅周心裡很亂,自己的手還被對方緊緊抓著,手腕火辣辣地疼。情急之下,他拿出了手機,撥打了120急救電話,他想這傢伙可能是因為飲酒過度而引發心臟病了。
忽然,那人放開了羅周的手,把手重新放到了摩托車把手上,那傢伙開動了摩托,排氣管的響聲再次劃破了河邊寧靜的夜空。
「喂,你不能再開了。」羅周想提醒他。
可是那人沒有理睬,連頭盔都不要了,就這麼飛馳了出去,加速度,再加速度,羅周看著摩托遠去,心想那傢伙一定發瘋了。
蘇州河在前面打了一個彎,迎面是一排綠樹與河堤,所以小馬路上有一個彎道。羅周看到那輛飛馳而去的摩托車沿著河邊的馬路開著,在以超乎尋常的加速度衝刺了一百米之後,那輛摩托沒有打彎,而是繼續走直線。天哪,羅周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大聲嚷了起來:「當心!」
然而,那輛摩托還是以近百公里的時速直接撞到了河堤上,騎手立刻被彈了起來,整個身體被掀到了天上,然後又緩緩地摔下來,摔在了馬路中心。很不幸,羅周看到那人的頭部先著了地。
摩托車橫在馬路上,車輪繼續在轉動,但是柏油地面上卻塗滿了腦漿,那人的身體似乎還在神經性地抽動,羅周的胃裡一陣難過,趴在路邊不停地嘔了起來。
她的枕頭濕了
白璧不知道自己在外面遊蕩了多久,她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否吃過晚飯,又是如何才回到家裡的。當她走上陰暗的樓道,爬上六層樓的樓梯,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在黑暗中找到房門鑰匙。開門以後,發現已是晚上十一點鐘了。
她重重地關上房門,右手摸索著打開了燈,柔和的燈光灑在了她蒼白的臉上,她脫了鞋,光著腳走進屋裡,然後吃力地解開扣子,脫下了那件黑色的套裝。她打開飲水機,喝了一大口的涼水,涼水順著她細細的喉嚨進入了身體裡,胃裡冷冰冰的。她深呼吸了一口,然後注視著自己的房間,這原本應
該是她和江河的新房。
房間的牆壁用了淡黃色的塗料,甚至現在白璧還能聞到微弱的塗料味,白色的吊頂裝飾著花紋,地板光滑平整,門框閃著上好木材的光澤。還有一整套的傢俱和家用電器,那是江河趁著一家傢俱與家電總匯開業打折的時候買下的,價廉物美,確實很實惠。廚房裡鋪著帶條紋的瓷磚,灶具等都是進口的,衛生間被改裝過,推倒了一堵牆擴大了面積,一個大浴缸橫在最裡面,讓人產生了許多聯想。臥室裡,那張被粉紅色
燈光籠罩著的大床似乎還暗示著某種誘人的東西。但是現在,她已經不再需要了。
這一切都是在三個月前裝修好的,一切裝修事宜都由江河操辦,他幾乎用掉了他所有的、不多的一點積蓄。以至於他還向朋友們借了幾萬塊錢來籌辦一個月以後的婚禮和喜酒宴席。江河的父母在一個偏遠的農村,幾乎沒法給兒子結婚出一點力。而白璧的父親也早就死了,她同樣沒有多少積蓄,這使他們沒有錢買新房子,這套房子,還是十多年前考古研究所分配給白璧的父親的那一套,所以,所謂的新房其實還是舊房,不過是把舊房再重新裝修一遍而已。雖然,江河對入贅這個詞有些忌諱,但在沒有更多的錢之前,他只能在白璧的家裡做新郎,因為他在這個城市根本就沒有自己的家,他只是住在考古研究所隔壁的大學研究生宿舍樓裡。在裝修那段時間,白璧住到了她最要好的女友蕭瑟的家裡。一個月前她才搬了回來,然後靜靜地等待新婚的那一天,然而,她的新
郎卻沒有等到這一天。
白璧又喝了一口涼水,她現在需要涼水。她來到了梳妝台前,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一個月以後,大概她是要在這面鏡子前為做新娘而打扮的。眼睛有些紅,眼眶也是,眼角還有些髒,大概是殯儀館的空氣不太好,而且多多少少也流過一些眼淚。鼻子還不錯,只是毛細孔略微大了一些,得防著生粉刺。嘴唇有些發紫,大概是剛才喝了涼水的緣故。她的下巴的線條很漂亮,她想可能就是這個吸引了江河吧。她又用手摸了摸臉上的皮膚,還是緊繃繃的,大體還屬健康,只是今天也許是沾上了葬禮的氣氛,皮膚比平時更蒼白了,原先兩頰的紅潤也消失了。她後退了一步,解開了盤在腦後的頭髮,任由頭髮披散著,窗戶開著,夜風吹來,頭髮在她背後微微晃動。
梳妝台上放著一張她和江河的合影,也許是白璧天生不喜歡拍照片,他們的合影,只有這一張。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江南的田野,其實那是一次田野考古,江河他們去發掘良諸文化時期的一個古代聚落遺址,就帶著白璧一塊兒前往了。自然,白璧是把那次外出當成是遠足而已,那裡的風景也不錯,江南的小橋流水,滿地都是波浪般的金色的菜花,只是地底下埋著許多死人骨頭和氏族社會的罈罈罐罐。照片裡江河微笑著,他微笑的樣子確實很帥,梳著分頭,乾乾淨淨,穿得也不錯,一點都不像農村裡出來的人。而江河身邊的白璧卻沒什麼表情,對此她自己也挺遺憾的,也許那時候她正望著遠方的田野裡升起的炊煙而在出神,沒有注意到拿著照相機的許安多已經為他們按下了快門。是的,這張照片是許安多為他們拍的,白璧現在想起來,忽然覺得許安多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她怔怔地看著這張照片上微笑的江河,又開始出神了。
第一次認識江河是在許安多的生日聚會,那晚她一直覺得有一個人的目光在注視著她,但她又捕捉不到那個目光。直到聚會結束以後,她拒絕了許安多用摩托送她回家的請求,而獨自一個人回家的時候,眼前才重新出現了江河的目光。她答應了江河送她回家的請求,路並不遠,他們步行走著,幾乎沒說什麼話,只是江河的眼神在不斷地閃爍著,似乎是在用眼睛和她進行著某種交流。第二天,白璧就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邀他出來,她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要給他打電話,總之是一種直覺,誰都說不清的直覺。從江河拿起電話和她說話的那一瞬間,她就知道,自己和許安多完了,而和這個叫江河的喜歡沉默的人開始了。她又記起了江河的目光,他的目光總是在不停地閃爍著,游移不定,深含著什麼,或許是一種深埋的自卑感所致。有深刻自卑感的人,通常也有很強的自尊心,白璧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儘管嘴上從來沒說過,但江河從來不願落在別人後頭,而且他也總有自己的辦法超過別人。這個城市一向有著歧視農村人的習慣,這使得江河總是帶著一種屈辱感生活著。白璧深深地感到了江河的目光裡隱含著的屈辱感,她知道這是一種毫無理由的不平等,所以,江河需要她撫慰自己。
白璧洗了一個澡,熱水淋在身上,浴室裡瀰漫著水蒸氣,在一片水霧中,她似乎見到了江河的那雙眼睛。他在看著自己的身體嗎?白璧的腦子裡有些亂,江河沒有見過她的身體,甚至從來都沒有吻過她,最多只隔著衣服撫摸著她的肩膀,這對於即將要結婚的新人簡直是不可思議。看著浴缸裡自己的身體,她有些後悔,也許應該讓他看一看,看一眼也可以,即便讓他碰一碰也沒關係。而現在,他已經成為一堆骨灰了。
她草草地洗完了澡,關了燈,躺到了床上。她開始回想起兩個月前,她到火車站去送江河的那一天。那天的天色陰沉地像一塊鐵板,江河面無表情,他提著行李,站在他們那群人的最前面,考古所沒有多少經費,集體外出基本上都是乘火車的。白璧只知道他們是去外地進行一次考古發掘活動,目的地是新疆的羅布泊。白璧不記得那天他說了些什麼了,只記得月台上擁擠的人群,嘈雜的聲音,還有考古研究所的那面小紅旗,文所長舉著旗子,還有許安多也在那裡。江河向她點了點頭,她也對江河關照了幾句,等到火車即將開動的時候,江河才上了車,他向她揮了揮手,然後,列車緩緩開動,她目送著列車西去。
白璧一直等了江河足足一個月,江河沒有給她來電話,一個月裡渺無音訊,白璧也給考古研究所打過電話,都被告知他們還沒有回來。直到三個星期前的一天晚上,江河突然敲響了她的家門。江河的突然到來讓白璧吃驚,他風塵僕僕,臉給西部的太陽曬黑了,皮膚變得很粗糙,頭髮亂亂的,渾身散發出一陣怪味,也許很長時間沒洗過澡了。他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看著白璧,怔怔地看了好幾分鐘,幾乎是呆住了。直到白璧摟住他的肩膀,他才後退了幾步,不敢靠近她,好像害怕她身上有什麼東西似的。江河告訴白璧,他剛剛隨著考古隊下火車,就直接趕到了這裡。其他的話他沒有多說,只是嚷著口渴,白璧給他倒水,江河一口氣地喝了好幾大杯,那股餓虎撲食的樣子很是嚇人,好像他剛從沙漠裡出來一樣,水順著江河的嘴角流下來,他的衣服也都濕了。更重要的是,白璧發覺他的神情恍惚,比過去更加飄忽不定,焦點永遠落在很遠的地方,似乎沒有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後的窗外。白璧那時候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的背後有什麼東西,她轉身望著窗外,窗外只是黑濛濛的夜色,神秘而未知。「你在看什麼?」白璧問他,江河搖了搖頭,把視線對準地面,不回答了。白璧覺得他一定有什麼事瞞著她,她抓住他的寬厚的肩膀,使勁搖了搖,可是江河的身體就像是雕塑一樣紋絲不動。白璧歎了一口氣,對他說:「你一定很累吧,在這裡洗個澡,今晚,就留在這裡吧。」江河搖搖頭:「不,不行。」白璧用近乎於暗示的語氣說:「你遲早都要住在這間房子裡的,我不在乎。」然後,她緊緊抓住了江河,好像害怕會突然失去他一樣,她的雙手像籐蔓一樣纏在了江河的脖子上,她能感到他的身體冷冷的,而且特別粗糙,好像能磨破了她的皮。她的身體在微微發熱,可是自己越熱,就能感覺到江河的冷,她是多麼希望江河能留下來,她想給他以溫暖,讓她不再寒冷。可是,江河有些痛苦,他從她的手裡掙脫了出來,愧疚般地說:「對不起,我必須要走了。」說完,他離開了他自己準備的新房,而且,再也沒有回來過。
現在,白璧的臉頰上終於痛快淋漓地任由眼淚縱橫了,熱熱地,溫暖了自己的皮膚,也許女人常流淚會有助於皮膚的美容,她也不知道這是從哪裡得來的結論,也許這樣想能讓自己心裡更舒服些。她的心情居然真的舒緩了一些。
這一晚,她的枕頭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