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驗屍體房了
當穿著警服的葉蕭費勁地把深埋在臂彎裡的頭抬起來,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望著四周的時候,發現辦公室裡的人們都以一種奇怪的目光注視著他。他的眼皮還是耷拉著,有些尷尬,剛才又打了一個瞌睡。旁邊桌子上的女同事淡淡地說:「葉蕭,你昨晚上又為那樁奇怪的案子熬夜了吧,好好休息吧。」直到這時候葉蕭才隱隱地想起了什麼,他搖了搖沉重的腦袋。電話鈴響了。他接了電話,聽完電話以後,葉蕭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窗外的陽光正刺眼地直射著他。
然後他迅速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
女同事奇怪地問他:「你去哪兒?」
「驗屍房。」他乾脆利落地回答。
半小時以後,葉蕭急促的腳步聲在交警部門的交通事故屍檢房裡響起,長長的走廊裡,一片陰暗。走廊旁邊的屍體庫裡存放著各種各樣因為交通事故而變得面目全非的人,大部分都慘不忍睹,有許多人的頭顱還有手和腳是分離的,有時候葉蕭覺得四個飛馳的車輪要比一個殺人犯更加殘忍危險。
葉蕭換了一身衣服,走進了驗屍房,看到躺在解剖台上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已經被脫去了衣服,全身赤裸。此刻,許安多的全身蒼白得像塊冰,肌肉很發達,看上去一直堅持鍛煉,或者從事野外工作。至於頭部,已經面目全非了,全是鮮血。
「交通事故的原因是什麼?」葉蕭輕聲地問著負責這次事故處理的交通隊的警官。
「估計可能是酒後駕車,在深夜十一點,沒戴頭盔,開著一輛車齡較老的國產摩托,沿著蘇州河邊的小馬路一直飛速行駛,因為蘇州河拐彎,他來不及控制方向,直接撞在了防護堤上,身體被撞飛了起來,頭朝下掉在馬路上,當場死亡。」警官以極其客觀的語言敘述著事情的發生經過。
「當時在旁邊沒有其他車輛或者行人嗎?」
「沒有,蘇州河邊上的小馬路,平時在深夜很少有車輛。只有一個報案人,聲稱他當時在外乘風涼散步,發現死者在出事前曾經倒在摩托車上,停在馬路邊。報案人說死者當時突然坐了起來,神情很古怪,滿口酒氣,嘴裡直叫『救救我』。當時報案人以為死者可能突發心臟病,於是撥打了120急救電話。正當此時,死者忽然駕駛著摩托疾駛而去,在衝刺了約一百米以後,撞上了防護堤。」
「救救我?」葉蕭抿起嘴唇想了想,然後輕聲問道,「死者生前有沒有心臟病史呢?」
「不知道,這還有待屍檢結果和查詢他的病史。」
「那你是怎麼看的?」
交通隊的警官很自信地說:「這只是一起簡單的酒後駕車的交通事故,死者臨死前所說的話可能是因為飲酒過度而引起了身體中的某種不適,當然也包括心臟病,過度飲酒而引發心臟病發作的例子很多。等一會查一查他的血液中酒精濃度就知道了。這樣的事故我們處理過很多,要知道,總有一些人解除不了酒精的誘惑,結果自己害死了自己,這個人還算好,沒有把別人也害死,也算是積德了。市局的小伙子,你喝酒嗎?」他突然拍著葉蕭的肩膀問道。
「啊,是問我嗎?我從不喝酒。」葉蕭的回答有些慌亂。
「這就好,酒這個東西,能送人命啊,有些傢伙不懂這個道理,最後自食其果。市局的小伙子,你說,真的有必要把死者解剖一下嗎?」他以疑惑的目光看著葉蕭。
葉蕭覺得現在不能退讓了,他堅定地說:「是的,必須要解剖。」對方點了點頭,然後不緊不慢地說:「那麼,屍檢就開始吧。」先驗了驗血,檢查血液中的酒精濃度,結果是嚴重超標。然後,法醫拿起了手術刀,輕車熟路地從頸部正面插進去,然後直直向下切,一直到下腹部。葉蕭看著解剖台上許安多的身體中間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就像是拉開一件白色的夾克衫的拉鏈。
然後許安多的肋骨被專用的器具折斷,並被拿開。接下來是他的肺臟,放到旁邊的盤子裡,就像是廚師從鍋子裡拿出什麼剛炒完的菜放到盤子裡準備端給客人們食用。不過許安多的肺臟的顏色相當難看,葉蕭在公安大學讀書的時候是學過解剖學的,而且這門課的成績還相當不錯,他看得出許安多是一個經常吸煙酗酒的人,雖然年紀不大,肺卻明顯衰老了。
然後是心臟,上面覆蓋著一層薄膜,但是這顆心臟與他的肺截然相反,心臟很健康。看不出有什麼心臟方面的疾病,也不可能是血管阻塞。反正可以肯定他的心臟與他的死無關了。接著是肝臟、腎臟、脾臟和腸子,還有胃裡殘留的食物,沒有發現異常。
雖然一切正常,但葉蕭的心跳卻突然奇怪地加速了,頭有些眩暈。過去他在學解剖學的時候,他曾經親手執刀做過這種事情,但是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除了一周前,在給考古研究所的一個叫江河的死者做解剖時候,陪同在旁邊觀察的他也突然有過這種奇怪的感受。他調整了呼吸的節奏,努力平息著自己的劇烈心跳,並竭力保持鎮定,以不讓別人看出來。
雖然許安多的頭部已經一塌糊塗了,但是,按照順序,哪怕是走過場,也還是要讓他的腦子也挨一刀的。法醫似乎對這種事也無所謂,他手中的刀避開了那些亂七八糟的鮮血和腦漿,從後腦開始,把殘存的頭皮剝開來,在鮮艷的腦漿中間,露出一層白色的東西。
腦子已經給撞壞了,幾乎流出了一大半的腦液,法醫把剩下的那部分白色的腦子取出來,上面佈滿無數的皺褶,但肯定已經變形了。
葉蕭明白,這樣是不會查出什麼東西來的,腦子已經摔成這樣了,即便有重要的線索也不可能保存下來了。何況腦子本來就是人體中最複雜的器官,人們迄今對腦子的研究還很淺薄,許多東西還有待於人們的探索,那是科學家們的事了。現在,在這間處理交通事故的屍檢室裡,不能指望能發現什麼東西,然而,直覺又告訴葉蕭,一定還藏著什麼東西有待於他去發現,也許是非常重要的秘密,但是,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法醫也搖了搖頭,事實上,這樣的殘缺的腦子,即便有異常也無法確定。他只能在鑒定欄裡寫下基本正常的字樣。
解剖工作全部結束了,許安多千瘡百孔的身體被重新縫合了起來。然後,屍體被送往冰庫,也許過不幾天,就要化為一堆灰燼了。其他的人在收拾工具,打掃房間,或者做著記錄,葉蕭和交通隊的警官緩緩走出了房間,回到了陰暗的走廊上。
忽然,一隻有力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葉蕭幾乎跳了起來,他好不容易減緩的心跳又加速了起來,原來是那位警官,警官正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說:「剛才解剖的時候,你的眼神和臉色都似乎不對,是不是很緊張?」
「不,我學過這個,不可能緊張的。」葉蕭在辯解,他需要自信。
警官顯然對這個回答不滿意,但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後說:「小伙子,結果是除了血液中酒精含量嚴重超標以外,其他一切都正常,你認為呢?」
「我不知道。」葉蕭回答。
「我猜那個死者會不會是什麼重大的殺人嫌疑犯?或者是重要的目擊證人?」
葉蕭搖搖頭:「沒什麼,我只是懷疑他和另一起死亡事件有關而已。」
這時又一輛運屍車被推了進來,走廊裡響起了沉悶的腳步聲。他快步離開了這裡。
這是死者的臉
走出了那扇大門。外面的陽光很強烈,葉蕭的心情卻好了一些,緩緩地呼出幾口氣,似乎又回到了人間。他開著一輛局裡的白色桑普,開上了高架路。
車流滾滾,前面是彎道,打方向盤,又回到直道,葉蕭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蘇州河邊的彎道,也許,許安多就是這樣撞上去的。他能想像出夜晚許安多脫了頭盔疾駛在蘇州河邊的情景,風吹亂他的頭髮,眼睛在黑夜中發出奇怪的光芒,然後從摩托車座位上高高地彈起,再重重地摔下。從一個騎手到一具屍體,相隔只不過一瞬,現在,許安多已經躺在冰涼的冷庫裡了。真的有必要解剖他嗎?也許真的不過是一起酒後駕車的意外事故。像這樣的事故,在這個城市,幾乎每個星期都會發生。突然,葉蕭的腦子裡又閃過了江河躺在解剖台上的樣子。一陣尖利的聲音響起,一陣冷汗從背脊滲出,是剎車踩慢了,幾乎碰上了前面的車,前面的司機把頭鑽出來剛要朝葉蕭發作,看到是輛公安局的車,又把頭縮了回去。葉蕭搖了搖頭,把車駛下了高架,停在一條小馬路的路邊,熄了火,把頭放在方向盤上。漸漸地,他閉起了眼睛,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在黑暗的波濤中慢慢地沉沒。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絲光線,就像是在暗室中開了一道細縫,光線如同一把刀,劈開混沌的空間。在這空間裡,他看到局裡冷庫的大門打開了,一個人影出現在冷庫門前的走廊裡。那個人向他走來,終於,那人的臉出現在光線裡,他看清了那張臉,那是他自己的臉。他顯得從容而鎮定,他對葉蕭笑了笑,伸出了手,放在了葉蕭的肩頭。然後,他又伸出了另一隻手,像是要把什麼東西托付給葉蕭,葉蕭卻不敢伸手去接,而是大叫了起來。接著,他聽到了汽車喇叭連綿不斷的響聲。
他猛地抬起頭,看了看前面,自己正坐在汽車裡,原來剛才,自己的頭壓著方向盤上的喇叭按鈕了。一個夢,不過是一個夢而已。自己怎麼會就這麼在方向盤上睡著了?也許確實是太累了吧。他喘著粗氣,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經晚了,今天還必須把車子開回局裡去。
回到局裡的時候,大多數人都已經下班了。辦公室裡空空蕩蕩,安靜得出奇,葉蕭感到自己很渴,他倒了一杯水,然後坐到了電腦前,調出了江河死亡案的調查記錄。在屏幕的左上角,江河的照片顯示了出來。他看著江河在電腦屏幕裡的臉,那張臉彷彿就要從屏幕裡伸出來了。
葉蕭閉起了眼睛,想起第一眼看到江河那張臉的情景。那是他從信息中心調到刑事偵查科室以來的第一個命案。那天的天色極好,陽光普照,然而在那條長長的甬道裡,卻特別地陰冷,他輕輕推開屍檢室的門,看到解剖台上躺著一個年輕的男人,法醫正拿著手術刀切開那個人的身體。葉蕭不敢打擾別人,他默不作聲地靠近,來到解剖台的邊上,這個時候,他才看清了江河的臉。
葉蕭永遠記得那一瞬,他所看到的解剖台上的年輕男人,正是——他自己。他發現自己正赤身裸體地躺在解剖台上,身體正中被拉開了一道裂縫,自己的五臟六肺都一清二楚地呈現在了他眼前,這種感覺是任何人都沒有經歷過的。在那個瞬間,葉蕭渾身冰涼了,似乎和解剖台上的那個人一樣,他一動不動地看著解剖台上的自己,看著自己的心臟被法醫取出,裝在一個白色的盤子裡。就在一剎那間,他感到了心頭一陣劇痛。葉蕭對自己說——他們在謀殺,他們在殺我,不,我已經被他們殺死了,我已經死了。於是,他大聲地對法醫喊了起來:「住手!」
屍檢室裡迴盪著葉蕭的聲音,然後,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安靜。
法醫一愣,抬起頭看了看葉蕭,目光露出些許輕蔑,然後又看了看躺在解剖台上的那個年輕男人的臉。法醫略微一怔,接著再一次抬起頭看著葉蕭,終於,法醫的嘴角掠過一絲微笑,他對葉蕭點了點頭說:「嗯,確實很像,我是說你長得很像這個死者。」
說完,法醫俯下了身子,繼續他的工作。
葉蕭終於喘出了一口氣,原來躺在解剖台上的死人並不是自己,只是和他長得很像而已。他又看了看那個人的臉,那下巴的線條和臉頰的輪廓,還有眉骨、鼻樑、雙顴,是的,這一切都很像。但是,他們也還沒有像雙胞胎那樣相像,初看使人疑惑,但細看就不一樣了,總之兩個人還是很容易地就能分辨出來的。然而,還有一樣他沒有看到,那就是死者的眼睛。接下來的幾分鐘,葉蕭覺得自己彷彿已被浸泡在了福爾馬林溶液裡,變成了一具被解剖後的人體標本,直到解剖台上的年輕男子的身體被重新縫合起來,然後被推進冷庫。走出屍檢室以後,葉蕭才問清死者叫什麼,然後,永遠記住了那個名字——江河。
葉蕭終於把思緒拉了回來,看著電腦裡顯示出的死者的全部資料。
忽然,門打開了,葉蕭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他們處裡新來的年輕法醫方新。
方新看上去和葉蕭差不多年紀,戴著眼鏡,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穿著一件白色的工作服。
葉蕭吁出了一口氣,說:「方新,怎麼是你?嚇我一大跳。」
「你以為會是誰?怎麼這些天總是神經兮兮的?我剛才路過樓下,看到你們辦公室裡的燈光還亮著,就猜到你這個工作狂還在這兒。」
葉蕭總算有了些笑容,問道:「那你怎麼也沒下班回家呢?」
「還不是因為你佈置的任務。」
葉蕭急切地問:「江河真正的死因查出來了?」
方新說:「驗屍報告上寫的死亡原因是心臟麻痺,更詳細一點的說法是:因冠狀動脈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這是直接的死因,可是,江河及其家族並沒有任何心臟病史。昨天我去查過他的病歷了,也沒有與心臟有關的疾病記錄,其實他的身體狀況一直非常好,對他的屍檢也證明了這一點。」
葉蕭說:「這些我都明白,現在的關鍵就是江河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地心臟麻痺?」
方新停頓了片刻說:「葉蕭,也許我們在對江河進行解剖的時候忽略了什麼東西。」
「忽略了什麼?」「他的神經系統,我懷疑可能是神經系統的原因引起了心臟麻痺。」
「他有神經系統的毛病嗎?」「不,我是指他的神經系統可能感染了某種病毒。」「可為什麼血樣裡檢測不出?」
「病毒是一種奇妙的生物,它存在於生物和非生物之間,本身不具有繁殖能力,因此會潛入其他生物的細胞中,利用細胞來進行繁殖。病毒的存在首先依賴於宿主的生命,如果宿主的生命消失,病毒的存在也就失去了依托。有的病毒可以在死者的體內停留極長的時間。但有的病毒在宿主死亡後不久就消失,不留下什麼痕跡。如果在此之後再檢驗,就很難再查出來了。」
葉蕭緊鎖眉頭地想了一會兒,說:「那麼究竟有沒有導致心臟麻痺的神經系統病毒?」「我現在只是在猜測,在沒有更多的證據之前我是不會下結論的。不過,我不會放棄的,我還保留著江河的血樣和組織切片,我會去找我的導師,他會給我幫助的。」
葉蕭點了點頭。
「那我先走了。」方新走到了門口,忽然回過頭來說,「葉蕭,快點休息吧。我知道,因為死者的臉長得和你很像,所以你有很大的心理壓力,是嗎?別擔心,我會努力把江河的死因搞清楚的。」
葉蕭終於笑了笑,說:「謝謝你。」
方新離開了辦公室。房間裡只剩下葉蕭一個人,他站了起來,看著窗外的黑夜,一張臉正映在窗玻璃上,這是一張蒼白而充滿恐懼的臉。
這張臉是誰的?是葉蕭,還是江河?
這是死者的臉。
窗外的夜色
牆上掛著一幅畫,畫上是一片荒漠,佈滿著碎石和沙礫,殘缺的土丘,還有一輪蒼涼的太陽。
白璧怔怔地看著這幅畫,這是她過去畫的,一直掛在牆上。
門鈴忽然響了,鈴聲讓她忽然打了一個冷戰,她猛地搖了搖身體,摸了摸胸口,長出一口氣,才慢慢地開了門。
原來是蕭瑟,她穿著一件貼身的短裙,手裡捧著一大束白花快步地走了進來。
「白璧,你還好嗎?」蕭瑟的聲音很好聽,就像是個歌星。白璧點了點頭,接過了她手中的那束白花,輕聲說:「謝謝。」
她給蕭瑟倒了一杯水,蕭瑟對這裡很熟悉,接過杯子微笑著說:「白璧,別客氣了。很抱歉,昨天江河的追悼會我沒有來。」
「算了,沒什麼,我不喜歡昨天的葬禮。」白璧說話有些倦怠,除了江河,也只有在和蕭瑟說話的時候,她才不感到緊張和壓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真實的心情。
「江河倒底是怎麼出事的?太突然了,我真沒有想到會出這種事。」蕭瑟說話的時候眼睛閃爍著,她永遠塗著眼影以襯托眼睛,但依然悄悄地流露出了一種東西,這讓白璧覺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死因不明,也許只是意外,可能他身體裡有什麼問題突然發作了。他在研究所裡工作到深夜,可能給我打過一個電話,但沒有說話,我又打給他,可是沒有人接,大概就在那個時候出的事,第二天早上,他的屍體在研究所裡被發現,我知道的就這些。」
蕭瑟點著頭聽完了白璧的話,她歎了一口氣說:「真是奇怪啊,也許可以寫進小說了,不,寫成一部戲,由我來扮演你的角色。」
「別開玩笑了。」
蕭瑟嚴肅地搖了搖頭:「我是很認真地在說。這些天我總是在想,江河這個人,雖然有些土,其實,他還是挺有魅力的,知道嗎?有時候,我也有些喜歡他,因為,他很有男人味,我喜歡有男人味的男人。現在的男人就是缺少這種味道,那些硬往自己胸脯上貼胸毛的男人,其實是最蠢的。」
白璧聽著她的話,漸漸地嚼出了些什麼,她微微點了點頭,說:「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別提這些了。」
「好的,你很快就會忘了一切的。」蕭瑟摟著白璧的肩膀,她覺得這就夠了,白璧的肩膀柔軟,整個身體似乎越陷越深,有些微微的顫抖。
白璧好不容易才抬起頭來,笑了笑問:「那說些別的吧,你上次說你加入了一個劇團,準備排一部新戲?」
「是的,聽說過一個叫羅周的青年作家嗎?」蕭瑟說。
白璧搖了搖頭。
「哦,他現在還不太有名,也許是因為他寫的東西人家看不懂,而人家看得懂的又說他太俗了。現在他就擔任我們那個劇團的編劇兼導演。我們在排一部新戲,叫《魂斷樓蘭》。」「魂斷樓蘭?」白璧似乎對這個名字有些敏感。
「怎麼了?」
「沒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幾個字就有些不舒服。」
蕭瑟安慰她說:「你大概有些神經質了吧。從小你就神經兮兮的,說實話,有時候你還挺讓人擔心的,我真怕你一不小心就被送到精神病院裡去了,那我就真的見不到你了。」還沒說完,蕭瑟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白璧也想對自己笑笑,可是,她終究還是笑不出,只是嘴角盡量往上翹一翹,她真的很羨慕蕭瑟隨時隨地都能快樂地笑起來,儘管有的時候不合時宜。但忽然,她想到了母親,於是淡淡地說:「蕭瑟,你說我會和我媽媽一樣嗎?」
「白璧,你這個人,怎麼又亂想了。好了,我給你說對不起,剛才我只是開玩笑而已,別放在心上了,你不會有事的,你媽媽也很快就會回來的。」蕭瑟伸出手,摸著白璧的頭髮,讓她的髮絲在自己的手指間慢慢地滑落。
「沒關係,我知道我是一個永遠都沒有好運的人。」
「別這麼說嘛。」
「我爸爸在他四十歲生日那天出了車禍,他為了給我看病,連生日蠟燭都沒吹滅就走了,如果不是我,他絕對不會出事的。那年我十歲。接著,我媽媽精神就不正常了,總是說些非常可怕的話,最後進入了精神病院,已經許多年了。而我,在結婚的一個月前,永遠失去了我的未婚夫,而且還是死因不明。簡單地說,我活到現在短短的二十多年裡,或許除了你之外,我生命中最親的人差不多都離開了我,也許我被染上了什麼厄運吧。還有——」說著說著,她的鼻孔有些堵塞了,於是只能停了下來。
蕭瑟歎了一口氣說:「這些我都明白,但你不要害怕,至少還有我在。」
白璧忽然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說:「答應我,好好活下去,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一百歲。」
蕭瑟看著白璧那紅紅的眼圈和大大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她笑了笑回答說:「沒問題,就算你不讓我活下去,我還是會好好活著的。一百歲太少了,一百零一歲差不多。」
白璧終於笑了一笑。
蕭瑟站了起來,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說:「白璧,給你提個建議,晚上要把百葉窗放下來,不然別人會偷看的。」
「偷看什麼?我沒什麼好看的。我只是喜歡看這夜色,一片黑暗的遠方有著幾點星星般的燈光,就像是在和另一個世界對話。」白璧也把目光對準了外面。
「又來了,真受不了你。好了,我走了,快把花放在花瓶裡吧。過幾天來小劇場看我們排練吧。」然後她抄了一個排練的劇場地址給白璧,離開了這裡。
蕭瑟是白璧最要好的女友。她們從小就是同學,似乎天生就有某種緣分,儘管兩個人的性格幾乎完全不同。白璧小時候,雖然很漂亮,但是一直面色蒼白,看別人的時候總是盯著人家的眼睛,那種眼神讓人家感到渾身不自在。她的話不多,要麼就是整天一個字都不說,要麼就說些非常嚇人的話,反正總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又由於她幼年喪父的特殊經歷,許多人都認為她身上很晦氣,是掃帚星,許多孩子都不敢靠近她。但只有蕭瑟,對這一切都不在乎,她想辦法接近孤獨的白璧,白璧說的每一句話她都願意耐心地傾聽,而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害怕地跑開,於是,她成為白璧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也是惟一值得信賴的同齡人。後來白璧學了美術,蕭瑟則上了戲劇學院學習表演。蕭瑟一直想成為一個演員,但她沒有門路,又不願意做那種出賣自己的事情,只在幾部三流的電視劇裡跑過龍套。最後,蕭瑟只能回到本行演話劇了,現在排的,就是她的第一部戲。但是,一直到現在,她和白璧的關係還是和過去一樣好,在白璧和江河準備結婚的時候,蕭瑟也常跟在旁邊為她出謀劃策,當這套房子裝修的時候白璧甚至還住在她那裡。
蕭瑟走了以後,房間裡立刻清冷了下來,只有蕭瑟的到來才能給這房子帶來一些生氣,現在又恢復了死氣沉沉。白璧又有了一種失落感,心裡潮潮的,她看著插在花瓶裡的白花,那種樣式的白花很適合於用在葬禮上,她很後悔為什麼不在昨天的追悼會上也捧上這樣一束白花呢。她一直都很喜歡白色,特別是白色的花,也許這也是她的名字的象徵。
她又把目光對準了窗外的夜色。
他就是葉蕭
天氣終於開始涼了,陽光收斂了起來,天色陰沉,一陣風掠過白璧的裙角,輕輕地擺動著。她沒用多長時間就拐進了這條小馬路,路上沒多少汽車,行人也很稀少,偶爾有幾個學生模樣的從旁邊走過。她說不清自己已經有多長時間沒來過了,十年,還是十二年?自從父親死了以後,她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裡,包括在與江河交往的過程中。而在父親活著的時候,她經常來這裡,數不清多少次了,幾乎每次都是父親把她放在自行車後架上,搖搖晃晃地騎十五分鐘左右來到考古研究所。也有時候是母親坐著公共汽車帶她來,那時父親經常要外出參加田野考古,而母親總是在星期天值班,把白璧一個人放在家裡他們總是不太放心。就是這條路,白璧還能清楚地記得在這條路上發生的所有瑣瑣碎碎。她有著很好的記憶力,也可能是童年記憶更容易使人難忘。
很快,考古研究所到了,與白璧童年時看到的相比,幾乎一點變化都沒有,那門前的牌子,風格簡潔的門框。一切都像是被埋在地下的文物,而十多年的光陰只如同一夜。進門以後兩邊都是樹叢,中間一條小路,能聽到樹梢上幾隻鳥兒叫得起勁。但她輕輕地推開門,走進那棟小樓,按照過去的記憶穿過一條短短的走廊,進入第一間大工作室以後,房間裡所有的眼睛立即全都對準了她。他們認識她,有的人是在江河的葬禮上第一次見到這個「未亡人」,也有幾個三四十歲的人,早在十多年前白正秋還活著的時候就見過小女孩白璧了。房間裡一片寂靜,靜得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能聽見,白璧覺得每一個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同尋常。她不知道那些眼神裡包含著什麼,也許是驚訝,或者,是害怕。
「白璧,我知道你會來的。」
白璧被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一回頭,原來是研究所的所長文好古。文好古的眼神很鎮定,對白璧微微點了點頭。
白璧在他面前有些拘束,就好像面對父親。但這一回她沒有叫文好古叔叔,而是說:「文所長,你好,見到你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這些天過得還好嗎?走,去我的辦公室坐一會兒吧,這裡的人都有自己手頭的工作。」文好古把白璧帶出了這間房間。
文好古帶著白璧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所長辦公室很寬敞,只是采光顯得不足,樹叢的枝葉聚集在窗前,使房間裡有些陰暗潮濕。這裡的光線使白璧感到陌生與不安,只能侷促地站在一角。
「快坐下啊。」文好古給她倒了一杯茶。
白璧溫順地坐下了。
文好古繼續說:「白璧,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來過這裡了。你上次來這裡的時候,還只有十歲,嘴巴裡銜著一根冰棍,似乎永遠都長不大的樣子。我依然還能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的你,現在,你已經長大了,真的長大了。」他看了看白璧,然後歎了一口氣,「而我們,卻已經老了。」
文好古已經五十歲了,至今依然未婚。在白璧的印象裡,他似乎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一輩子要和古墓打交道了。
白璧有些不好意思,停頓了一會兒以後忽然說:「文所長,你怎麼知道我會來的?」
「就在江河出事的那天,他說如果他死在這裡,你就一定會來看的。」文好古平靜地說。
「是江河說的?」白璧的肩膀一陣抖動,她的喉嚨也有些難受,「原來,江河早就預感到了自己要出事,難道這不是意外?」
「是意外嗎?」文好古反問了一句,他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白璧,讓白璧也有些無法捉摸。許久之後,他的嘴巴裡才擠出了後半句:「當然是意外,當——然。」
他語氣很奇怪,白璧又看了看文好古沒有表情的臉,似乎察覺出了什麼。她剛要問,卻欲言又止,文好古的眼睛裡藏著某種東西,誰也無法看透。
「但願是意外。」白璧輕輕地說。
「別說這些了,我也為江河的出事很傷心,他是我最好的學生,我一直在培養他,他也許會成為像裴文中、賈蘭坡那樣非常優秀的考古學家的,他會創造考古學上的一個又一個奇跡,最後站在榮譽的最高峰。哦,對不起,我不說了。你怎麼樣?你應該把這些可怕的事情全忘了,不能陷在裡面,你還年輕,還很漂亮,你有的是機會。」文好古這才稍微露出一些笑容。
「謝謝。」
「哦,你媽媽現在怎麼樣?還好嗎?」文好古的眼神在閃爍。
白璧淡淡地說:「媽媽和過去一樣,還是住在精神病院裡,沒有任何好轉跡象。」
文好古說:「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去看過她了,過幾天我就抽空去一次。但是,我現在更擔心的是你,我怕你會受不了這次事情的打擊。」
「我不會有事的,放心吧。文所長,怎麼今天我沒有見到許安多?」
文好古有些哀傷地說:「許安多?你一定不知道,他也出事了,就在江河的追悼會結束以後的那天晚上,在河邊出了車禍,他開著摩托撞在河堤上,當場死亡,慘不忍睹。」白璧的肩膀又開始顫抖了,她睜大著眼睛,似乎無法理解這一切。她想起了那天追悼會結束以後,許安多叫住她卻又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有他穿一身黑色運動裝,跨上摩托車從殯儀館門口絕塵而去的情景。白璧低下了頭。
文好古問:「白璧,你怎麼了?我知道你聽到這消息一定非常驚訝,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誰也無法挽回,這些天,我們研究所都沉浸在這種氣氛中。」
白璧點了點頭,說:「是的,這實在太突然了,我沒有想到許安多這樣的人也出事了。」
「人生無常啊。」文好古把目光對準了窗外。
「文所長,我能去看一看江河出事的地方嗎?」白璧終於大著膽子問他了。文好古點了點頭。「當然可以。」文好古帶著白璧穿過走廊,來到了另一個房間門口。他掏出了鑰匙,打開了房門,一邊說:「自從江河在這裡出事以後,這間房間就被鎖住空了起來,因為沒有人再敢在裡面工作了。」
門被打開了,這裡的空氣很悶,讓白璧的呼吸有些難受,她注意到窗戶全關著,地上積著厚厚的灰塵。房間裡擺著幾張桌子,桌子上有一些電腦和考古儀器。一面牆壁邊上放著一排櫃子,裡面陳列著一些陶罐之類的文物,其中最顯眼的還是那具死人的頭骨。白璧看著這具猙獰的頭骨,卻一點也不害怕,她知道那是江河的東西,沒什麼可怕的。
文好古帶著白璧走進來,指著那個頭骨說:「知道嗎?這是唐朝一個太子的頭骨,是江河親手挖出來的。」
白璧說:「也許,它就是惟一的目擊證人。」
文好古意味深長地說:「是啊,如果死人能開口說話就好了。」
「這裡的一切都沒動過,全都是江河出事的那晚的擺放。公安局來仔細地查過,但是沒有發現什麼異常,除了電腦是被他硬關機關掉的以外,還有一台進口的儀器也是直接拔掉插頭的,可以肯定他死前在操作電腦和這台儀器。也許有什麼特別的事,使他中斷了工作,立刻拔掉了電源。來,就是這兒。」
文好古在一張桌子前面指著一台電腦和一台儀器。
白璧走了過來,看著這些,感到有股特殊的氣息向她撲來,額頭沁出了一些汗珠。
然後,文好古又指著地面,神色嚴肅地說:「那天早上,江河的屍體就是在這裡被發現的。」他仰起頭,呼出了一口氣,接著說:「江河頭朝下俯臥在地面上,頭朝著門的方向,嘴唇貼著地面,雙手緊緊握拳,據說死後他的手指無論如何都掰不開,是用鉗子才把手指掰開的。」
白璧問:「他的手裡握著什麼?」
文好古看著白璧的臉慢慢地說:「他的手裡什麼也沒有。」白璧沉默了,她現在不需要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地面,想像著那天的情景。她似乎能看到江河倒在她的腳底下。伸出一隻手,緊緊握拳。
許久,白璧才抬起頭,也許剛才有些失態了,她平靜地對文好古說:「文所長,這台電腦裡有什麼內容?」
「這是江河專用的,我也不太清楚,出事以後公安局把裡面的內容複製過帶走了,好像都是一些研究中的數據。」
「那麼這台儀器呢?」白璧伸出手,輕輕摸著這台儀器的表面,一抹淡淡的灰塵沾上了她的手指。
「這台進口的機器我也不太會用,事實上我們研究所裡只有江河會操作這台機器,他確實很有才華,對每樣東西都很精通。這台儀器有一個掃瞄窗口,可以對各種文物進行透視和掃瞄,並且根據考古人員的指令自動進行數字化處理和計算,得出各種指標和數據。至於那天晚上江河用這台儀器到底測試了什麼東西,得出了什麼數據,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白璧點了點頭,她指著眼前的這張桌子問:「這是江河專用的桌子嗎?」
文好古說:「是的。」
「我能看看他的抽屜嗎?」她試著問。「當然可以,公安局來檢查過,說裡面全是江河的私人物品,留給死者家屬處理。後來江河的父母一直沒來拿,你是他未婚妻,當然可以拿走。」
白璧伸出手,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把抽屜拉了出來。在停頓了片刻之後,她抬起頭對文好古說:「對不起,文所長,我能不能在這裡單獨待一會兒?」
「哦,沒問題,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好,我出去忙所裡的事了,一會兒出來以後別忘了鎖門。」說完,文好古輕輕地走出了這間屋子,順便把門帶上了。
房間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空空蕩蕩的,門關著,寂靜無聲,也許江河出事的那一晚也是這個樣子的。她又抬起頭看了看周圍,心裡越來越潮濕,就像是掉進了沼澤地裡,掙扎著,卻無法擺脫被吞沒的命運。她又低下了頭,抽屜裡的東西不多,有幾張上個月的報紙整整齊齊地疊放著。還有幾本歷史學和考古學方面的專業書籍,最厚的那本就是《歷史研究》。還有一副手套,一個放大鏡,幾把小鑷子和小竹籤,這都是江河在考古時候使用的隨身工具。在抽屜的最裡面,有一串鑰匙,她拿起那串鑰匙,她沒見過江河有過這種鑰匙,可能是他備用的。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全在這裡,白璧長出一口氣,她是有著期待的,期待發現什麼,可是,如果真的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或許早就給警察拿去調查取證了。她搖了搖頭,拿出了那本厚厚的《歷史研究》,隨便翻了翻,忽然,從書頁裡掉出了一本小簿子。白璧仔細地看著這本小簿子,薄薄的,白色的封面,她輕輕地打開小簿子,看到簿子裡的開頭用黑色墨水的鋼筆寫著這樣的文字——
荒原
是的,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裡。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要什麼的時候,她回答說,我要死。
獻給埃茲拉·龐德最卓越的匠人
一、死者葬禮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
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慾望
攙和在一起,又讓春雨
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
原來是艾略特的《荒原》,白璧過去讀過的,雖然不敢說很喜歡,但其中有幾句讓她的印象很深刻。但她能看出,這些筆跡絕對不是江河的,江河寫的字很粗獷,而這本簿子裡的字看上去很細膩雋秀,應該是女孩子寫的。她又往下翻了幾頁,沒錯,就是這首長詩,足足抄寫了好幾頁紙,一直寫到最後兩行的「平安。平安——平安」。
最後的詩作者名字當然寫了「艾略特」。
但下面還有一行字讓白璧感到了不安,在「艾略特」三個字的下面還寫著——「聶小青贈江河」。
「聶小青」?白璧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她是誰?初看這個名字,立刻使她聯想到了蒲松齡的《聊齋誌異》裡的故事《聶小倩》和一部據此改編的叫《倩女幽魂》的電影,那是一個女鬼的名字,與一個書生發生了一段膾炙人口的故事。當然,這個聶小青自然不是蒲松齡筆下的人物,也許聶小青的父親喜歡看聊齋故事,所以給女兒也起了這麼一個撩人的名字吧。
毫無疑問,這首艾略特的《荒原》應該就是這個叫聶小青的女子抄寫下來的,她把這本簿子送給了江河。這本簿子安靜地躺在江河的抽屜裡,直到白璧看到它。原來事情並沒有白璧想像得那麼簡單,她的心裡再一次潮濕起來,她拿起這本簿子,繼續翻下去,後面的十幾頁全都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她輕輕地把簿子背面朝上放在了桌面上,此刻,她終於看到了簿子背面的封底上寫著的兩個字——詛咒。
白璧可以肯定,這兩個字是出自於江河的手筆。詛咒?詛咒什麼?白璧輕輕地念了出來——詛——咒——
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她的肩膀像是被人用力地搖晃著,她低下了頭,渾身發冷。她再也不想在這個房間裡待下去了,她要離開這裡,離開那些糾纏著她的東西。她隨手拿起了這本小簿子,還有抽屜裡那串鑰匙,她把小簿子和鑰匙都放進了自己的包裡,然後快步地走出了這個房間,並且把門給鎖好了。
她不想再去見文好古了,只想快一點走出考古研究所的大門,她已經忍受不了這裡的氣氛了,儘管這曾經是她所熟悉的。穿過陰暗的走廊,剛走到大門口的時候,迎面過來了一個高個子的男人,他對白璧笑了笑說:「你就是白璧啊,果然長大了,還記得我嗎?」
白璧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大約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看上去城府很深。她努力地搜尋著對眼前這張臉的記憶,終於有了些淡淡的印象,她斷斷續續地說:「那時候,我爸爸好像要我叫你林叔叔,是不是?」
「你的記性真好,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時常在你爸爸的工作室裡畫畫,有一次在考古遺址的測繪圖上畫上了蘋果和生梨,真有趣。我叫林子素,是這裡負責管理出土文物的。」
白璧點點頭,終於想起眼前這個人了,那時候,林子素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剛進研究所,她只記得他穿著打扮總是一副很時髦的樣子。她淡淡地說:「你好,今天我只是來看看江河出事的地方。」
「哦,忘了這一切吧,不要再來了,這件事情與你無關。」林子素的語氣忽然嚴肅了許多。
怎麼和許安多那天說得一樣?白璧心裡有些疑惑,她反問道:「對不起,到底有什麼事?你一定要告訴我,求求你了。」「白璧,你還年輕,前頭的路還很長,不要因此而冒什麼風險,這不值得。」
「什麼風險?告訴我吧。」
「你看,江河已經不明不白地死了,你也應該知道,許安多也死了,這兩個人你都認識,也許還會有更多的人。」林子素冷冷地說。
「更多的人?你是說這不是孤立的事件?還另有隱情?真有那麼可怕嗎?」白璧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林子素搖了搖頭:「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我不能再說下去了,再見。」他轉身就要走了。
白璧突然想到了什麼,有些失禮地叫住了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請問——聶小青是誰?」
林子素慢慢地轉過頭來,以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她,然後緩緩地說:「問這個幹什麼?」
「對不起,只是想知道一下。」她有一種執著。
「只是一個在這裡實習的碩士研究生而已,是古生物研究所的李教授推薦來的,只在我們這裡實習了三個星期就走了。有什麼不對嗎?」
「謝謝,沒什麼,只是隨便問問而已。」
林子素鎖起了眉頭,輕輕地說:「別再管這件事了,噩夢才剛剛開始,相信我吧。」說完,他回頭走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陰暗的走廊深處。
四周沒有人,又是一片寂靜,白璧抱著自己的肩膀,覺得有點冷,她快步走出這棟樓,沿著那條小路穿過樹叢,走出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門。
走出大門,稍許有了一些淡淡的陽光,她蒼白的皮膚才略微有了一點血色。眼前的馬路依然清冷,剛要離開這裡,她發現對面有一雙眼睛正在看著她。白璧把目光投向了馬路對面,看到那裡站著一個年輕的男子正在看著她。
「江河。」她輕輕地說出了這個名字。
瞬間,她的肩膀顫抖得厲害,深刻的恐懼中卻夾雜著一股興奮,她幾乎就要衝過馬路去了,然而,一輛疾駛的汽車從馬路上開過,阻攔了她的步伐,她繼續停留在研究所門口。不,那個人不是江河,雖然確實長得很像,但絕不是同一個人。白璧輕歎了一口氣,然後在心裡對自己嘲諷了幾句。但她又不得不抬起頭,看著馬路對過的那年輕男子,他個子挺拔,和江河一樣的臉部線條簡潔有力,表情似乎略帶些憂鬱,但是眼睛卻特別銳利,似乎能把她給看穿。這種目光讓白璧有些難受,她不想再看他,加快腳步離開了這裡。
馬路對面的那個男人靜靜地看著白璧的離開,然後繼續站在那裡觀察著考古研究所的大門。
他就是葉蕭。
除了窗外的風聲
白璧坐在柔和的燈光下,打開了那本從江河抽屜裡帶出來的小簿子。照著聶小青抄寫的詩句,她又一次輕聲地念出了艾略特的《荒原》。
她的聲音非常柔和,江河曾說過,他總是為她的聲音所著迷,聽她說話是一種奇妙的
享受。現在,這聲音在白璧的房間裡迴旋著,在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窗戶上,地板裡,發出低低的回聲。這紙上的筆跡確實很漂亮,黑色鋼筆水構成的一筆一劃都顯示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氣質,字代表著人的氣質,她始終相信這一點。她似乎能從這些筆跡裡看出聶小青的樣子,她的眼睛,鼻子,臉頰,特別是她的那只握筆的手。想到這個,白璧忽然有些心煩意亂,她不願再去想那個叫聶小青的女子了,只不過是抄寫了一遍而已,白璧過去也抄過不少自己喜愛的詩,這很正常。現在,她能想像的,只有艾略特,那個出生在美國後來卻成為了英國公民,有著不幸的家庭生活的詩人,他的妻子薇薇安在精神病院裡住了十一年,也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寫出《荒原》這樣的傑作。
當她讀到這一段的時候,忽然肩膀顫抖了一下——
我要指點你一件事,它既不像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後面邁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來迎著你;
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裡。
白璧似乎從字裡行間讀出了什麼東西——「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後面邁步」,還有——「恐懼在一把塵土裡」。這是什麼意思?也許只是氣氛與情緒的渲染,然而在此刻,卻令白璧毛骨悚然。是艾略特在詩中的語言嗎?也許每一個人,都無法逃脫背後的影子,也無法逃脫恐懼,因為我們都將歸於塵土,而塵土裡埋著的是永恆的恐懼。但現在,即便沒有塵土,白璧也似乎能觸摸到這種恐懼。
她繼續念下去——
風吹得很輕快
吹送我回家去
愛爾蘭的小孩
你在哪裡逗留?
……
不知道念了多久,才把這首長詩全部念完,嗓子裡立刻感到有些乾渴,她喝了一杯水,感到額頭有一些汗珠。她再一次看了看最後那一句話——「聶小青贈江河」,而且就在江河出事的不久之前,也許不該胡思亂想,但是白璧的腦海裡還是浮現出了江河接過這本簿子的情景。江河一定也念過這本簿子裡的《荒原》,他在念荒原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呢?是恐懼,還是別的什麼?她對自己說,現在一切都結束了,白璧忽然又問了自己一遍,一切都結束了嗎?她不知道答案。
合上這本簿子,她又看到了背面的「詛咒」兩個字,江河寫這兩個字幹什麼?為什麼要寫在這本簿子後面?難道只是巧合,或者,這本簿子確實像征著什麼東西?她又想起了今天在考古研究所裡林子素的話,也許還會有人死的,這不正是詛咒嗎?誰的詛咒,詛咒了誰?白璧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白璧又想起了江河出事前一個月從新疆歸來的那一晚,也許死亡的種子,已經在那時種下了,而在去新疆之前,他不是這樣的。江河那雙眼睛又出現在了她的腦海中,那眼睛裡有著西北的荒原,有著茫茫的大漠,她知道,他們去的是羅布泊,羅布泊裡有一處偉大的古代文明遺址,那就是樓蘭。
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她還不到十歲,文好古來到了她家裡,和她爸爸激烈地討論著關於樓蘭文明的種種話題。媽媽似乎在迴避他們的討論,而小女孩白璧就坐在他們旁邊,一點都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只記得爸爸堅決反對再去那裡進行考古活動,白正秋說話時的眼神裡流露出了一種恐懼,那種深刻的恐懼使得那一晚在白璧的記憶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的,她終於記起來了,爸爸曾經說他去過樓蘭遺址,一共去過兩次,第一次是在白璧出生以前,第二次是在白璧出生後不久,而且第二次是和媽媽一塊兒去的。
父親一定留下了什麼,她記得父親有一大疊資料都放在家裡,這些都是他自己個人抄錄下來的,在她的記憶裡,幾乎每晚父親都會拿出這些資料仔細地看著,然後再小心地放回去。白璧站了起來,來到另一間房間,這裡放著一些舊傢俱,其中有一個大書櫥,門關著,積著許多灰塵。白璧從來沒有打開過這個書櫥,也許是不願再想起失去父親的痛苦。但今天,她決心把書櫥打開。
書櫥打開以後,一股強烈的霉味讓她別過了頭去,過了好久,那種味道才慢慢散開。白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全是厚厚的資料,有手抄的,也有印刷品,很多很多,她花了很久才把這些東西放到了桌子上。
實在太多了,她粗略地翻了翻,這些資料的內容從舊石器時代到民國一應俱全,既有歷史學的研究和古代文獻抄錄,也有考古發掘報告的複印件和文物的資料圖片,還有父親自己所做的一些記錄和論文。要全部看完,恐怕要好幾個星期都不止。
還好,父親是按照地域分佈把這些資料有序地排列的,所以,白璧很快就找到了新疆部分的資料。她發現這部分的資料相當多,也許父親對西域考古特別有研究。在父親保存的關於新疆各古代文明的資料中,又以樓蘭的那一部分最多。白璧把這厚厚的一部分東西單獨拿了出來,隨手抽了幾份資料看了起來,於是,遙遠的羅布泊與樓蘭漸漸地清晰了起來,如同那幅牆上的畫,鋪展在她的眼前——
羅布泊在若羌縣境東北部,海拔780米,殘存面積約2400-3000平方公里,現已完全乾涸。羅布泊本是孔雀河的蓄水池。在孔雀河三角洲上,胡楊、紅柳成林,蘆葦遍野,聚集無數野獸和鳥類。早在公元前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已有人類定居。在孔雀河下游三角洲和羅布泊沿岸發現過許多細石器文化點。
中國漢文古籍早有關於樓蘭的記載。在西漢探險家張騫的筆下,羅布泊叫做「鹽澤」。後來樓蘭國王暗通匈奴,刺殺漢使,漢派大將滅樓蘭國,改其國號為都善。樓蘭其實是一個城邦國家,這一點類似於古希臘諸國,而樓蘭城為其首邑。直到魏晉時代,樓蘭依然在文獻中有著重要的地位。
樓蘭國在漢、晉繁榮時期,綠野千疇,糧食自給有餘;商道上駱駝隊絡繹不絕,驛館旅客常滿;寺廟鐘鼓聲悠揚,佛事頻繁;中央政府派兵屯墾,管轄遠近地區。但是,樓蘭古國在經歷了輝煌的巔峰後不久,也就是公元四五世紀,就漸漸地在史書中銷聲匿跡了,當玄奘西行路過此地的時候,發現樓蘭已是一片荒無人煙的大漠了。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樓蘭就這樣在人們的記憶中被遺忘了。
直到一千多年之後的公元1900年,這一年的3月28日,來自瑞典的探險家斯文·赫定正在羅布泊西部探測,他的維吾爾族嚮導阿爾迪克在返回考察營地取回丟失的鎬頭時,遇到風暴,迷失了方向。但勇敢的阿爾迪克憑著微弱的月光,不但回到了原營地摸到了丟失的鎬頭,而且還發現了一座佛塔和密集的廢墟,那裡有雕刻精美的木頭半埋在沙中,還有古代的銅錢。阿爾迪克在茫茫夜幕中發現的遺址,後經發掘,證實就是樓蘭古城。古城能重見天日,首先歸功於阿爾迪克的發現。斯文·赫定在回憶裡寫道:「阿爾迪克忘記了鎬頭是何等的幸運!否則,我絕不能回到這座古城,這個給亞洲中部古代史帶來新光明的重要發現,至今也許不能完成。」1901年3月4日到10日,斯文·赫定又來到這裡,僱傭民工在樓蘭城中隨意挖掘,取得了大量漢五銖錢,精美的漢晉時期絲織物、玻璃器、兵器、銅鐵工具、銅鏡、裝飾品,陀羅風格的木雕藝術品。具有極高史料價值的漢晉木簡、紙質文書即達270多件;隨斯文·赫定而至的斯坦因也在樓蘭古城又發掘了大量文物,僅漢文文書就達349件,還有為數不少的癙盧文文書。大量文物特別是紙質文書能夠保存下來,這與當地乾燥的氣候有著直接的關係,就像古埃及的沙漠中能夠把四五千年前的寶藏給完整保存下來一樣。
樓蘭遺址坐落在羅布泊西岸,坐標東經89°55′22〞,北緯40°29′55〞。整個城市被扯碎成條條塊塊,台地上殘留著殘牆斷壁。城牆西、北兩面均長327米,東、南各長333.5米、329米,全城面積108240平方米。殘存最長的一段城牆長60.5米,厚8米,殘高3.5~4米,由板築夯土而成。城內分三個區域。東北為寺院,以佛塔為主。殘塔高10.4米,呈八角彩;塔基直徑19.5米,下層板築夯土,上層壘砌土塊。西南為行政區,房屋坐北朝南,最大的中廳有房三間,面積106平方米;牆以文木為架、紅柳編網、外塗草泥而成。西部和南部為住宅區,也是紅柳編的葦牆,最大宅院可達350平方米。城中有古水道,自西北向東南穿城而過。城東北發現多處墓葬群,隨葬品有銅鏡、漢錢、織錦、漆器、玉器、木碗、陶罐、耳飾等,為漢、晉時代遺物。
白璧又找到了一份父親專門收集的許多著名學者發表的論文的複印件,這些文章都涉及到了樓蘭文明神秘消亡的原因。白璧粗略地看了看,各種說法有著很大的差異,有人認為是上游來水斷絕,被迫放棄城市造成的。也有認為是自身脆弱的環境遭到了破壞,大自然對人類進行了懲罰。更有人認為是外敵入侵,以武力毀滅了樓蘭文明。在各種各樣的傳說和推測中,這一切似乎已成為了一個千古之謎。
然而,在關於樓蘭消亡的最後一段材料的後面,白璧看到了父親寫下的一行文字:「他們都想錯了,樓蘭的消亡絕不是以上任何一種原因。」
父親總喜歡到處寫下一些感想和論斷,但如此大膽的論點確實罕見,因為那些論文都是國內外知名的學者寫的,他們都是權威,而她父親生前不過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而已。
在一疊紙張中,白璧看到了幾張複印件,複印的是一種特殊的文字。總共有十幾頁,每頁都有幾十行,有幾行文字是殘缺不全的。這些文字看上去是線形的,整齊地橫向排列著,大概是某種古老的文字。白璧看著這些文字,竟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的後背立刻冒出了汗,儘管這些紙上的字她一個也看不懂,這更令她感到不安。她努力地在腦子裡回想眼前這些文字的影子,於是這些文字好像動了起來,在她面前翩翩起舞,她的耳畔彷彿聽到了那古老的音樂,搖晃的燈火,細細的腰肢和大大的眼睛。她終於記起來了,那是一個夢,十歲那年的一個夢,一個女人來到白璧的夢裡,在牆上,寫了幾個字,對,就是這種文字,雖然看不懂,但寫的筆法和線條,毫無疑問就是這一種。就在做了那個夢以後的第二天,父親就出了車禍永遠與她分開了,所以,她永遠記得那個夢。
在這疊複印件的後面還附著一篇父親自己寫的論文,論文不長,題目卻長得嚇人,叫《在樓蘭遺址出土的*0盧文文書中關於宗教內容的解讀》。論文內容寫的很深,不是專業人士很難看懂,她只粗略地看了看,才知道剛才複印件裡的那些古老文字叫「*0盧文「,*0盧文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表音文字,其字母最早可追溯到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官方文字阿拉美文草書的變體。這種文字後來作為中亞貴霜帝國的官方文字之一流行於中亞廣大地區。一開始用於拼寫中古印度河流域雅利安語的俗語方言,流行於白沙瓦一帶,那裡誕生了東西方文化交流的產物——著名的犍陀羅文明。大約公元二世紀末,犍陀羅文明和*0盧文開始向帕米以東傳播,一度成為塔里木盆地許多國家,如疏勒、于闐、樓蘭和龜茲的官方語言。于闐、疏勒和龜茲諸國很快就放棄了這種文字,只有樓蘭人還繼續使用*0盧文直至公元4世紀末。
在這些資料的最後,白璧發現了幾張黑白照片,那肯定是父親攝下來的,她知道家裡有一台海鷗牌的翻蓋的黑白照相機,父親時常擺弄這台老相機,拍攝者是從上往下看鏡頭的,那已是另一個時代了。眼前的這些照片拍攝的是茫茫的荒原,她看著照片裡的荒原,那些碎石和沙礫,殘缺的土丘,全都是黑白二色組成,單調而簡練。她又想起了自己牆上的那幅畫,她開始明白父親死去的那一天,看到這幅畫以後為什麼會如此的驚慌失措。她夢見的東西,全是父親所見過,甚至拍攝下來的。還有幾張古樓蘭遺址的照片,高高的佛塔,空徒四壁的房屋,還有,荒漠中的墳墓。更驚人的照片是一排死人的遺骸,全都是乾屍,儘管看上去已經發黑了,面目猙獰,但應該說保存得還是很好的,這些近乎木乃伊的古樓蘭人就這樣陳列在亙古荒原上的陽光下,可能是剛剛被挖出來的,父親用自己的照相機拍下了它們。
但是,最後一張照片令白璧吃驚,那不是什麼遺址的照片,也不是什麼古人類,而是一個女人。一個活生生的年輕女人的照片,她穿著一條不知是什麼少數民族的裙子,膚色非常白皙的,眼睛特別大,鼻樑挺直,烏黑的頭髮紮成了許多小辮子。那個女人大約是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在陽光下站著,背景看不清楚,好像有樹有房屋。那個女人的臉上掛著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表情,那薄薄的嘴唇和微翹的嘴角還有漂亮的下巴似笑又非笑。特別是那雙在陽光下閃爍著的眼睛,那絕不是漢人的眼睛,那眼睛只屬於古老遙遠的西域,是那麼神秘莫測,那眼睛裡似乎還隱含著許多古老的謎。以至於許多年以後,這張黑白的照片擺放在白璧的眼前時,也讓她為之神往。
白璧有些顫抖,她靜靜地看著照片裡的女人,隱隱約約間,她彷彿覺得照片裡的人正在對她說話。
她側耳傾聽,卻什麼都聽不到,除了窗外的風聲。
究竟是誰的背影
陽光終於灑進了房間,她睜開眼睛,看了看窗外的朦朧的光線。她知道自己整晚都沒有睡好,醒來以後的臉色應該更加蒼白了,白璧把自己的手指插進頭髮,髮絲在手指間緩緩地滑落。
一個小時以後,一切洗漱完畢,她坐在窗前,攤開了畫夾和調色板。白璧現在以給畫廊賣畫為業,她對成為一個畫家沒有興趣,儘管小時候父親總是對此寄以厚望。她只是想成為一個很好的畫師,畫師就是一種匠人,她覺得做一個匠人,要比成為一個大師更加有意義。匠人總是默默無聞的,匠人的作品是能夠被大多數人所見到的,匠人只知道快樂地工作,沒有什麼更大的負擔,她喜歡匠人的感覺。那些陳列在街邊畫廊裡的畫,也許值不了多少錢,當然,偶爾也可能被某個暴發戶看中一擲千金地買下其中一幅。白璧對此沒有特別的感覺,她只需要畫廊按時地付給她報酬,她按時地交畫就行了,其餘的似乎都與她無關。
今天畫什麼呢?
她想畫羅布泊。於是,她開始用鉛筆在畫紙上打起了輪廓。只剛剛畫出了一條地平線,門鈴突然響了。白璧放下筆,走到門前。她還以為是蕭瑟來了,但是,打開門以後,她發現門口站著的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她熟悉那張臉,但是,卻不熟悉那個人,因為她從第一眼就知道,這個男人不是她的江河。她的江河已經化作了骨灰,深埋進了大地,永遠都不可能出現在她面前了。儘管她覺得眼前的這張臉非常熟悉,但是,他的眼神卻是陌生的。白璧當然立刻就想了起來,昨天上午在考古研究所的門口,這個男人曾經站在馬路對面看著她。是的,她記著這個人的眼睛,而且,她還記得一句話——「熟悉的臉是最大的陷阱」。於是,她有了一種本能的自衛反應,她只把門開了一條小縫,小心地問他:「你是誰?」
男子從懷裡拿出了證件放在白璧眼前,證件上的名字是葉蕭,單位是市公安局。白璧點了點頭,把他放了進來,並有些歉意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警官。」
葉蕭還以那種眼神看著她說:「沒關係,我工作的時候一直都穿便服的。你就是白璧?」
「是的。」白璧迴避著他的目光,其實更多的是不願意見到他那張看似熟悉的臉。
「我叫葉蕭,是負責江河的案子的。」走了幾步之後,他看到了房間裡鋪開的畫紙和顏料。「對不起,請問你是畫家嗎?」
白璧淡淡地說:「不,只是給畫廊畫一些專供出售的畫而已,談不上畫家。」
「哦,你在畫什麼?」
「哦,沒什麼。」她開始收拾起畫紙和顏料了,葉蕭站在身邊看著她,這讓她有些緊張,以至於把調色板裡的一些顏料擦在了手上。「對不起,我去洗一洗手。」
白璧快步走進了洗手間,葉蕭還是站在房裡看著周圍的擺設和裝修,他能聽到洗手間裡水龍頭嘩嘩的水聲。他注意到了牆上掛的那幅畫,仔細地看著,只是覺得有些異樣,其實他也是學過美術的,在考公安大學以前,他一度夢想考美院,但是後來失敗了。洗手間裡的水聲消失了,白璧走了出來,葉蕭發覺她有一些侷促不安,當然這很正常,許多人在接受警官詢問的時候都會如此。
葉蕭終於要問正題了:「我聽說你和江河本來已經預定好了下個月就結婚是嗎?」
「是。」
葉蕭覺得自己的目光是不是過於銳利,而讓白璧有些害怕了。於是,他的目光和聲音都柔和了下來,說:「案卷裡寫著你曾經告訴警方,說江河出事那晚你曾接過一個電話,後來證實確實是從江河出事的房間裡打出去的。」
「我早就猜到了。」
「嗯,這麼說你和江河的關係一定非常好,那也難怪,馬上就要結婚了,心有靈犀也是很正常的。能不能談談江河這個人?」
白璧顯得有些冷淡:「沒什麼好說的,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你們應該早就調查清楚了。」
「白璧,你不要害怕,我只是來調查一些問題而已,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就可以了。」葉蕭盡量說得溫和一些。
「他從來不會和別人結怨,也不會有什麼危險的社會關係,他沒有任何不良嗜好,身體也一直很健康,也許只有天知道他是怎麼出事的。」
「天知道?」葉蕭重複的語氣有些奇怪。
「告訴我,江河到底是怎麼死的?」
「如果我知道,現在就不會來找你了。至於具體的情況,我現在不能告訴你。」葉蕭停頓了一下,然後又看了看白璧的眼睛,幾乎是情不自禁的,他在心裡暗暗地責怪自己,他知道這樣會讓對方產生誤解,尤其是像白璧這樣年輕漂亮的女人。可是,他不得不承認,白璧的眼睛非常有吸引力。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以嚴肅的語氣問:「對不起,你能不能告訴我,在江河出事以前,你最近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是他從新疆回來以後的那一天。那天晚上,他來到了這裡,他告訴我,他剛剛隨著考古隊下火車。他顯得非常疲憊不堪的樣子,說話也很吃力。特別是他的眼神很奇怪,似乎有些東西瞞著我。他只在這裡停留了一會兒就急匆匆地走了,沒說什麼特別的話。以後的幾天,我給江河打過好幾個電話,約他出來,但他在電話裡推說他最近的工作很忙,一點空閒的時間都沒有,等他忙完這些事情再說。就這樣,一直到他出事的那一晚,我都沒有再見過他。」說著說著,白璧的頭有些隱隱作疼了。
「請問,他說最近他的工作很忙,那麼他到底在忙些什麼工作呢?」
「不知道,我從來不問關於他工作方面的事,我只知道,他們去新疆是去羅布泊進行考古的,足足去了一個月的時間,中間渺無音訊。」說完,白璧看到葉蕭拿出一隻筆,把這些全都記在了本子上。
葉蕭擰著眉頭說:「對不起,還有一個問題,你認識江河的同事許安多嗎?」
「他已經死了。」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他是出車禍死的。」葉蕭已經確信她和許安多也很熟識。
「不。我不相信江河與許安多的死只是意外。」
葉蕭的心頭一跳,眼前這個女孩的話與他不謀而合,但是他還不能輕易流露自己的觀點,只是淡淡地說:「為什麼呢?」
「許安多是在江河的追悼會結束以後的那一晚出事的,追悼會結束以後,他曾經和我單獨談過,他說我無法明白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我追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卻死活不肯說。後來就走了,沒想到,那晚他就死了。一定還有什麼事是我們所不知道的,警官,你說呢?」
葉蕭點了點頭,說:「謝謝你提供的情況,這對我們幫助很大,不過,不必叫我警官,我聽著不舒服,就叫我的名字葉蕭好了,好嗎?今後我們還會經常打交道的,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好的,葉蕭。」
葉蕭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哦,對不起,剛才差一點忘了,我查過你的資料,你的父親過去也在江河所在的那個考古研究所工作是嗎?」
「他已經在十多年前出車禍去世了。」白璧淡淡地說。
「對不起。」
她苦笑了一下:「沒什麼。」
「那麼你母親呢?」
「她住在精神病院裡,自從父親出事以後精神就不正常了。」
「哦,對不起。好,那麼,謝謝你的配合,我想,你給我們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線索,實在麻煩你了。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麼事情請給我打電話,請放心,我沒有什麼休息天,不分早晚,隨時都會來的。」說完,葉蕭把自己的名片遞給了她。
她接過名片,仔細琢磨著葉蕭所說的話,特別是「有什麼事情請給我打電話」,而且「不分早晚,隨時都會來的」。那麼潛台詞就是自己可能有危險,難道,在江河與許安多之後,還會輪到她自己?她抬起頭看著葉蕭,眼神中充滿著不安。
「相信我,你不會有事的。我走了。」葉蕭覺得自己已經控制住局勢了,他對她點了點頭,然後走到了門口。剛想說再見,他又回過頭來對白璧說:「還有,昨天我在考古研究所門口看到了你,你的臉色似乎很不好。」
「是的。」白璧有些慚愧。
「不要再去那裡了,相信我,那家考古研究所有問題,不要去冒險。」
「你認為還會有人出事嗎?」
「也許吧,現在誰都說不清,如果說得清就好了。」葉蕭也有些無奈。
他也說不清,也許真的還會死人,白璧心裡泛起一股淡淡的寒意,她脫口而出了兩個字:「詛咒。」
「你說什麼?詛咒?」
「對不起,我只是隨便說說,胡思亂想來著。」白璧匆匆地解釋。
葉蕭又鎖起了眉頭,用眼角的餘光看著白璧的眼神,他知道絕對沒有她說得那樣簡單。但現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他說了一句「再見」,然後離開了白璧的家。
葉蕭快步走下樓梯,回到馬路上以後,他把目光投向了那個十字路口。十多年前,白璧的父親白正秋,就莫名其妙地在這裡出了車禍,他努力想像著白璧剛才所描述的場景。一邊走著,他一邊輕輕地念著白璧所說的兩個字——詛咒。
白璧正倚在窗邊,靜靜地看著樓下的馬路上的葉蕭,她卻依然分不清,那究竟是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