滲入了一股涼意
白璧過去沒來過這裡,迷宮般的十字路口一個接著一個,她按著蕭瑟給她的地址穿梭在梧桐樹下,終於找到了那家劇場。
劇場的門口沒有人進出,只貼著一張劣質的演出海報,白璧也畫過類似的海報,在她看來,眼前的這一張畫得確實不怎麼樣,美術學院的學生畫的也比這一張好。海報的背景是土黃色的荒漠,天空塗成了鉛黑色,並且籠罩著許多烏雲和閃電。在畫面的正中,畫著一個長得像新疆人的女子,頭上帶著許多珠寶首飾,穿著一件華麗的衣服,但是,女子的臉被畫得像日本漫畫裡的女主人公,眼睛大得有些誇張了,表情似乎也很可怕。白璧想這樣的畫面似乎只能吸引中學生。在海報的右邊,自上而下寫著幾個字——魂斷樓蘭。
樓蘭。又是樓蘭,白璧看著這兩個字,心裡有些不舒服。在海報的下面,印著演出日期,就在十來天之後。她緩緩走進了劇場,門口沒有人管,在黑暗的通道裡走了一段,直到推開劇場的門,才看見了前面舞台上的燈光。
劇場沒有她想像得那麼大,有些狹小逼仄,空蕩蕩的座位上散亂地坐了幾個人,不知道是劇團的人員還是和她一樣純粹是來看排練的。她選了一個最陰暗的角落坐下,看到舞台上的排練正在進行之中,只是燈光有些暗,也沒有音樂,就連舞台背景看上去也只完成了一半,但演員們都穿著劇服。舞台上站著好幾個人,穿著不中不洋的衣服,在最正中有一把還算是漂亮的椅子,一個帶著王冠,穿著長袍的人坐在上面。那人的臉上貼著許多鬍子,弄成了大鬍子的新疆人形象,看來那個角色應該是國王。
忽然,在觀眾席的最前排坐著的一個人喊了一聲:「這一幕太差勁了,你們下去吧,現在開始準備排第三幕。」
前面的舞台一下子暗了下來,沒有落幕,只見舞台上黑色的人影晃來晃去,偶爾有幾個男人在黑暗中大聲吆喝。白璧的眼前只看到這些,黑濛濛的等待中,她的腦子裡全是那晚所看到的樓蘭的照片。終於,舞台上亮起了一束光線,一個女子靜靜地坐在舞台正中,雖然化了很濃的妝,但白璧一眼就看出了那就是蕭瑟。蕭瑟穿著一身紅色的衣服,很是顯眼,她睜大著眼睛看著台下,然後目光又柔和了下來。接著,她開始獨白:
「夜色朦朧,萬物入眠,樓蘭城,在睡夢中沉醉著,只有花園裡的玫瑰,靜靜地吐露著芬芳。今天,于闐王子來到了這裡,托人傳書約我在此相會。我的心情忽而緊張,忽而興奮,于闐王子是沙漠中最神奇的勇士,他率領軍隊擊敗過強大的柔然人的入侵。他還是西域最有名的詩人,精通歷史與地理,還能觀察天文和氣象,他出沒於沙漠中所有女人的夢。然而,我不能讓他看見我的臉,我必須蒙著臉,因為樓蘭女子的面容是不能輕易被陌生人見識的。王子啊,我該怎麼才能向你表達呢?」
說完,她將一塊黑色的面紗,蒙在了自己的臉上。白璧覺得現在蕭瑟在台上的樣子就像是個阿拉伯女人。
接著,舞台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蕭瑟興奮地說:「王子來了。」
但是,上台的並不是王子,而是兩個全身盔甲的武士。
蕭瑟驚慌失措,高聲叫道:「你們是誰?」
那兩個武士沒有理會她,抓住了她的手臂,蕭瑟大叫起來:「我是樓蘭的公主,你們若對我無禮,父王一定會使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兩個武士異口同聲地說:「公主,對不起,我們是奉了國王的命令來帶你回宮的。」
蕭瑟說:「難道是因為父王已經接受了柔然可汗的聘禮,他要把我嫁到柔然?」
兩個武士不回答,繼續拉著她的手,把她拖向幕後,蕭瑟大叫著:「父王啊,父王,你為什麼要對女兒這樣?」
蕭瑟和兩個武士都消失在了舞台上,白璧沒有想到蕭瑟居然就是這麼出場的,只有那麼一會兒的工夫就又下去了。接著,她看到舞台上又亮起了一道光束,「于闐王子」上台了。王子穿得飄逸瀟灑,神色焦慮地向四周張望著,他邊看邊說:「我約樓蘭公主出來相會,可是,這裡卻沒有人影,難道是公主不願意嗎?」
這時,舞台上又亮起了第二束光線,又一人影出現了,那是另一個女人,穿著很薄的紗裙,那紗裙是緊身的,把她修長的體形近乎完美地呈現了出來。白璧看著台上的女人,心裡忽然一陣奇怪的感覺泛起,她有些莫名其妙心跳為什麼突然加快了。台上的女人也蒙著面紗,看不清相貌,只能看到面紗上面露出的兩隻漂亮的眼睛,舞台上的那雙眼睛,讓白璧想起了什麼。頭髮披散著,與剛才的蕭瑟不同,蕭瑟的頭上戴滿了各種裝飾,而她則什麼都沒有,看上去好像是民間的女子。女子緩緩地走過舞台,步履輕盈,似乎不是人間所能有的。總之,白璧感到舞台上此刻給她的感覺與剛才截然不同,那種奇怪的感覺是現在台上的女子帶來的。
王子看見那女人,立刻就衝了上去,有些誇張地單腿跪地,他對她說:「親愛的公主,你終於來了。」
女子的眼睛看了看他,然後又把頭別了過去,似乎有些慌張。
王子歉意地笑了笑:「公主,請原諒我的無禮,能見到整個西域的最燦爛的珍珠,天下最美麗的女子樓蘭公主,是我最大的幸運。」
女子還是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王子繼續說:「對不起,我知道尊貴的樓蘭公主,是不屑於同我說話的。公主,你不必說話,只須聽我的傾訴就行了。我來樓蘭的目的,就是要引娶你回于闐,我會讓你住在世界上最美麗的宮殿裡,有天竺的女僕伺候在你左右,有于闐的玉石掛在你胸前,有波斯的詩篇讚美在你耳邊,有中原的絲綢裝飾在你身上。請相信我,我以生命來保證,我會給你一生的幸福。」
女子看著他,她的眼神說不清是興奮還是害怕,她只是搖搖頭,然後背向著王子。
王子也搖搖頭說:「公主,你一定是要回去休息了,那麼,我走了,但是明天晚上這個時候,當玫瑰靜靜地綻開時,我還會來到這裡的。公主,如果你願意,明晚可以來與我相會,如果你不願意,那就請把我永遠地忘卻吧。我走了,祝福你,我的公主。」王子低下頭,給她鞠了一個躬,然後慢慢地從舞台上消失了。
現在,舞台上又只剩下女子一個人了,所有的光線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四周全是一片黑暗。她抬起頭,看著正前方,緩緩地拉下了自己的面紗。
光線過於強烈了,以至於她的臉被照得蒼白一片,燈光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把光線調得柔和了一些。女子的臉才慢慢地在舞台上凸現了出來。
白璧躲在黑暗的座位裡,靜靜地看著台上的那張臉。是的,她很漂亮,白璧在心裡暗暗地說。
台上女子憂鬱的眼神是如此奇怪,似乎不是看著前面,而是更遠的遠方,她的嘴唇有些抖動,最後終於緩緩念出了第一句台詞:「王子愛上的是公主,不是我。」
她的語言有著某種魔力,立刻把所有聽者的心都抓住了,這句簡單的台詞,從她的口裡出來,就彷彿是一首波斯的柔巴依情詩。
接著,她把頭別向了一邊,她修長的脖子在白色的光線裡發出陶瓷般的光澤。當這光澤在白璧的視線裡閃爍的時候,所有的燈光突然一齊滅了,舞台上一片黑暗,片刻之後,光線又亮了起來,舞台上卻空無一人了。
羅周又站了起來,他啪啪啪地鼓掌起來,然後高聲說:「這一段不錯,好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劇場裡黃色的燈光又亮了起來,白璧張望著四周,很快,她就看到了剛剛卸完妝的蕭瑟。
「白璧,你終於來了。」蕭瑟對她喊著,然後她在白璧的身邊坐下問:「白璧,快說說,我演得怎麼樣?」
「我不懂,只是太短了一些吧。」
蕭瑟有些失望地說:「是啊,開場是有些掃興,不過到後面的幾幕就好了,相信我吧,我才是真正的女主角。」
「蕭瑟,那麼剛才台上那個只有一句話台詞的女演員呢?」白璧終於忍不住問了。
「她啊,誰知道是從哪裡來的,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導演招聘演員的時候找來的吧。」蕭瑟的語言裡充滿了一股酸味,白璧能聽得出,但她也能夠理解,也許嫉妒心是每一個女人天生的,她不得不承認,剛才那女子站在舞台上的感覺要比蕭瑟好多了。
白璧自言自語地說:「可是,她演得真不錯啊,特別是那雙會說話的眼睛。」
當她回過頭來,卻看到蕭瑟的臉色很難看,她意識到了自己的話刺激到了蕭瑟,於是道歉說:「對不起,蕭瑟,我不是故意的。」
蕭瑟淡淡地說:「算了吧,我知道她比我演得好,導演也喜歡她,就連你也喜歡她。人都是這樣的,別提了,我不會在意的。」
「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嘛。」白璧安慰著她,「今天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好嗎?」
蕭瑟搖了搖頭說:「實在對不起,今天不行,我已經約好人了,是我們導演。」說完,她把目光對準了在前面與人說話的羅周。
白璧也朝前面看了看,最前排站著兩個男人,年紀都不大,由於背對著,她沒有看清兩個男人的臉,只覺得其中一個的背影特別地熟悉,這熟悉讓她的心跳有些加快,她的腦子裡立刻掠過了什麼,但又迅速地被她否決了,不可能,不可能的。她又回過頭來,看了看蕭瑟向前邊眺望的眼神,她已經明白了蕭瑟的心思了。
她和蕭瑟道了別,然後獨自一人走進了昏暗的通道。長長的通道裡沒有一個人,她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發出清晰的回音。在即將走出通道的時候,她又聽到了另一個人的腳步,那聲音與她自己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這讓她的心裡有些惴惴不安。她回過頭去,昏暗中只看到一個輕盈的身影走了過來。
藉著昏暗搖晃的燈光,白璧逐漸看清了那個女子,她的個子與自己相仿,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與四周黑色的背景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就是她,剛才在台上表演的就是這個女孩,白璧向她投去了善意的目光,於是,對面走來的她在白璧的面前停了下來。白璧看著她的眼睛,雖然近在咫尺,但卻給人一股難以靠近的感覺。白璧覺得自己看到的這雙眼睛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於是,就情不自禁地向她笑了笑。那女子也有禮貌地點了點頭,這鼓勵了白璧說話的勇氣。
「你剛才演得真好。」
那女孩的嘴角微微一翹,白璧心裡覺得她微笑的樣子可以吸引許多男人,女孩輕聲說:「謝謝,不過只有一句台詞而已。」
「我覺得你那一句台詞很好,甚至勝過了其他所有的台詞,編劇為了這一句話一定費了不少心。」
「那句台詞是我自己想的。」
白璧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女演員居然自己能寫台詞,確實不同尋常,她有些羨慕地說:「你真有才華啊。我叫白璧,是蕭瑟的朋友。」
「嗯,你是蕭瑟的朋友,她是一個很不錯的演員。我叫藍月,藍色的藍,月亮的月。」她平靜地說。
「藍月?藍色的月亮,這名字真美。」
她們走到了劇場的大門口,自然的光線照射在藍月的臉上,使她更加光彩照人。藍月回頭看了看演出海報,輕蔑地笑著說:「這張海報畫得真差。」
「是啊,過幾天我給你們畫一張海報。」白璧脫口而出地說了一句。
「你是畫家?」
「談不上,只是以作畫為生罷了。」
她對白璧笑了笑,然後說:「能認識你很高興,我還有事,先走了,再見。」
她向馬路的另一頭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林陰中。
白璧繼續站在劇場門口,她看了看時間,離晚上還早著呢,她沒有什麼事情可幹,也不願意太早就回去,只是呆呆地望著藍月遠去的方向。
「白璧。」
有人叫她,而且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她疑惑地回過頭來,她看到了葉蕭。
居然又是他,看到他那張臉就會想起江河,這讓白璧有些尷尬,她來不及多想,只是淡淡地說:「葉警官,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別叫我警官,叫我葉蕭就可以了。」白璧用充滿狐疑的目光看著他,許久之後,她才說出了心裡話:「對不起,葉蕭警官,有一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問你。」
「問吧。」
「你是不是在懷疑我?」她靠近了葉蕭輕聲地說。
「你說什麼?」
「為什麼我到哪裡你就到哪裡,從考古研究所到這個劇場,哪裡都能見到你。我想不會有這麼巧吧,難道你也是來看排練的?你是在跟蹤我吧。你認為我與江河的死有關?或者說,在你的眼裡,我才是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她有些激動,控制不住自己了,那是一種深深的委屈感,那種感覺從江河葬禮的那一天就開始了,一直到現在,不斷地積累著,終於,她已經無法再壓抑了,爆發是惟一的選擇。
葉蕭愣住了,他沒想到白璧會這麼說,他輕歎了一口氣說:「我有一個朋友,很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叫羅周,他現在在一家劇團擔任編劇兼導演,現在,他正在這個劇場裡排練一場歷史劇,就是這張海報上印的《魂斷樓蘭》。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我是來看我朋友排戲的,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私事。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陪你進去問一問他,究竟我說的是不是真話。」
白璧有些慚愧,她想起了剛才在劇場裡看到座位前排的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的身影讓她想起江河,原來就是葉蕭。也許自己這些天遭受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總是處於疑神疑鬼的狀態中,她輕聲說:「對不起,葉蕭。」
「沒關係,你怎麼會來?」
「真的很巧,和你一樣,我也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在這個戲裡演一個角色。」
「那麼巧,你朋友演哪一個角色?」
「就是那個公主。」
「哦,她啊,羅周好像對她不太滿意啊。啊,對不起。」
「沒什麼。」
白璧不想再站在他面前了,看著他那張臉,有些讓她受不了,她看到馬路上開過一輛沒有載客的出租車,她揚了揚手,然後匆匆地對葉蕭說了一句再見,就坐進了車裡。
葉蕭看著她坐在出租車上揚長而去,心裡忽然有了一種失落感。當他回過頭去,看到羅周和蕭瑟一起走出了劇場,他們也坐上了出租車,向鬧市區的方向去了。
劇場門口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一陣初秋的涼風吹過,後背忽然滲入了一股涼意。
這事與你無關
清晨,蘇州河邊的空氣很好,這條過去渾濁骯髒的河流已經被綠樹和大廈包裹了起來,看上去就像是一條兩岸高山聳立的深深的峽谷。葉蕭獨自一人走在河邊,他在一個彎道前停了下來,這裡蘇州河向內拐了一個彎,河邊的馬路自然也是一個彎道。但是角度並不是太大,他觀察了路邊的路燈,是好的,晚上應該亮著,而且路上還有拐彎的標誌,應該不會看不出。當然,如果是酒後駕車糊里糊塗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葉蕭仔細地看了河邊樹叢的防護堤,許安多的摩托車就是撞在這裡的,留下了一個很明顯的摩托車把手撞擊水泥所留下的印子。他又看了看柏油馬路,注意到有一小塊地方總是有幾隻蒼蠅在飛來飛去,這些蒼蠅不顧往來的車輛,總喜歡釘在這塊地上。他明白,那一定是許安多頭部著地的地方,腦漿是在這塊地方流出來的,雖然已經清理乾淨了,但是那種人腦裡血腥的味道卻依舊存在,即便許多天過去,蒼蠅的嗅覺依然可以分辨得出。所以,蒼蠅把這塊地方當作了美味佳餚的聚集地。一大清早想這些問題總是叫人的胃不太舒服,葉蕭快步離開了這裡,走進了河邊的一棟樓房。
小高層是有電梯的,葉蕭坐著電梯上到了頂樓,按響了羅周的門鈴。等了好一會兒門才被打開,羅周滿臉倦容地站在他面前。
「我是不是來得太早了?」
「不,快進來吧。」羅周把他迎了進來。然後問葉蕭喝些什麼,葉蕭什麼都不要,只是怔怔地看著羅周。
羅周有些奇怪,問他:「為什麼這麼看我?」
「你的臉色太糟糕了?剛起來吧,吃過早飯了嗎?」
羅周點點頭:「吃過早飯了,昨天晚上又弄到很晚,我這些天睡眠不足,總是在熬夜。」
「昨天我看到你和那個演公主的女孩一塊出去玩了。玩到很晚吧。」
「她啊。」羅周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都快被她纏死了,死活一定要演女主角,你是最瞭解我的人,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心軟,只能答應了。昨晚硬纏著我唱卡拉OK,弄到深更半夜才回來,幾乎要了我的命。」
葉蕭微微一笑,說:「那麼昨天那個只有一句話台詞的女孩呢?她好像演得不錯。」
「其實,她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呢,反正我的劇本還沒有寫好,到時候給她再加點戲。」
「她也是戲校畢業的?」
「她不是,蕭瑟才是真正的科班出身,但是我並不看重這個,我看重的是氣質。她的氣質真的不錯,無論是在台上還是台下,都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而且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喜歡她的氣質。這就說明她依靠的並不單是美貌,女人的美貌能吸引男人,但未必能吸引女人,只有氣質才吸引所有的人,這個東西是不分性別的。她來我們劇團其實只有很短的時間,是我招聘演員的時候招來的,現在招聘演員雖然能夠招到許多人,但演技都很糟糕,有的人臉蛋長得雖然不錯,可是氣質很差,嘴巴裡講出來的話讓人倒胃口,就是那種繡花枕頭一包草的。只有她,是惟一能夠讓我感到滿意的,當我還沒有見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給了我深刻的印象。」
「當你還沒有見到她的時候?」
「是,當我在報名表上看到她的名字的時候就覺得與眾不同,她叫藍月,藍色的月亮,這名字我喜歡。後來見到了她,我就發現了她身上過人的氣質,嗯,她也許會成為一個很出色的演員的,在我這裡演舞台劇,實在是委屈她了。好了,不說這些了。下午還要去劇場排練,晚上還要繼續完成劇本,我真的很累。你知道嗎,在這些天裡,我經歷了也許是我這一生中最最恐怖的事情。」
「最恐怖的事情?」葉蕭心裡的某根神經立刻緊張了起來。
羅周喝了一口水,心有餘悸地說著:「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我在家裡寫我這個劇本寫到很晚,大約在十一點多,我實在寫不下去了,我就跑到樓下蘇州河邊去透透氣,這樣也許能吸取一下靈感,也就是所謂天地之靈氣吧,這個先別提了。反正我轉了幾圈之後,發現一個男人騎著摩托車過來,後來就停在馬路邊,那人把頭盔扔了,倒在座位上。也算我倒霉,我想去看看他有沒有出事,走到他面前,他卻坐了起來抓住我的手,還莫名其妙地對我說『救救我』,而且滿嘴酒氣。接著,他突然開動了摩托向前頭衝去——」
「在蘇州河拐彎的地方撞上了河堤,當場喪命。」葉蕭打斷了他的話,把事情最後的結局補上了。
羅周顯得大吃一驚:「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這件案子,而且還觀看了死者的屍檢。我真沒想到,那個報案的目擊證人就是你啊。真是太巧了,許安多怎麼會選擇你做目擊證人?」
「許安多是誰?」
「就是那個死者的名字。真是的,我要是知道是你報的案,我早就來找你了。」葉蕭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
「別來找我,我已經給你們警察問得頭昏腦脹了。葉蕭,你剛才說那個死者選擇我做目擊證人?這是什麼意思?」羅周有些害怕。
「別害怕,可能是因為你會寫小說寫劇本,死者希望你把這故事寫成一篇恐怖小說吧。」葉蕭笑了笑說,「開個玩笑而已,別當真。」
「拜託啊,兄弟,你不要嚇我好嗎。既然你觀看了那傢伙的屍檢,也就是解剖吧,聽起來挺噁心的,那麼查出來的結果就是酒後駕車嗎?」
葉蕭的臉色又陰沉了下去:「好像他們是準備這麼寫事故報告吧。不過我始終懷疑,酒後駕車是毫無疑問的,但除此之外恐怕還有別的什麼原因。」
「什麼原因?你別再嚇我了。」其實羅周這個人還是稍微有一點迷信的,他相信運氣之類的說法,對他來說,目睹死亡事件肯定是一件特別晦氣的事。
「我也不知道,還是不說的為好。」葉蕭淡淡地回答。
羅周長出了一口氣:「還是耳根清淨一點的好。」
葉蕭似乎沒有聽進去,只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從這裡能看到蘇州河正在緩緩地流淌。
「你在看什麼?」羅周問他。
「啊,沒看什麼,羅周,我想問你,你現在排的這部戲為什麼要以樓蘭為背景?」葉蕭忽然想到了羅周那部戲的名字——魂斷樓蘭。
「問這個幹嘛?」
「我現在在辦一個案子,這個案子可能與羅布泊考古有關,你上次目睹的那個死者,許安多,他是在一家考古研究所工作的,他在9月份應該也去過羅布泊考古。」
羅周搖了搖頭說:「拜託你別說了,一想到這些事情我就會受不了的,你的意思是那個人的死可能與樓蘭古城有關?太可怕了,而我現在排的就是關於樓蘭的話劇,說到最後你把我也扯進來了。」
「對不起,這事與你無關,算我沒問。」
「好了,告訴你原因,因為我喜歡井上靖的小說,那日本老頭兒的每一篇小說我都愛看,像什麼《敦煌》、《蒼狼》之類的,而且,他是研究中國西域文明的專家,對新疆那地方的歷史文化非常有研究,他七十多歲的時候還親自來新疆考察古代文明和遺址。他寫過許多以中國西域為題材的小說,其中就有一部叫《樓蘭》,是寫古代樓蘭的,我還記得裡面寫過一個安歸室人,也就是樓蘭的王后,她不願離開樓蘭,所以自盡而亡,不過我懷疑她更有可能是殉情。因為特別崇拜井上靖小說的原因,所以,我想把我的第一個劇本也寫成一個西域故事,樓蘭就是最佳的選擇,最起碼我給這部戲起的名字——魂斷樓蘭,就能吸引人們的注意。當然了,對於這部戲的內容,我是沒多少信心的。」
葉蕭點了點頭,原來是因為井上靖,葉蕭沒有看過那部《樓蘭》,但《敦煌》的小說和電影他都看過,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他想他該走了,他注意到羅周的眼圈簡直已經發黑了,他拍了拍羅周的肩膀說:「你還是趁著上午的空閒睡個覺吧。我先走了,別光顧著寫,注意身體。」
羅周點了點頭,把他送到了門口,羅周的表情忽然很難過的樣子,他怔怔地看著葉蕭,心裡翻騰了好久才慢慢地說出話來:「葉蕭,我真的有些害怕。」
「別擔心,有我在呢。」葉蕭對他點點頭。
「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兄弟。」羅周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動。
「回去睡覺吧。」
葉蕭辭別了羅周,走進了電梯。電梯裡只有他一個人,一路下降,電梯門沒有打開過,他靜靜地看著顯示樓層的燈光一層層閃爍著。很自然地想起了過去的自己,還有羅周。他和羅周是很要好的朋友,從五六歲起就在一塊兒玩到長大。小時候羅周的夢想是當一名海軍軍官,指揮中國的核潛艇行駛在太平洋底,而葉蕭則希望做一個旅行家,他一度對探險家余純順非常崇拜,甚至還聽過余純順的講座,給余純順寫過信。他希望有朝一日循著余純順的足跡踏遍中國西部的每一寸土地,這也許是因為他是在新疆的生產建設兵團裡出生的,雖然在上海長大,但父母都還在新疆的一個農師團裡的緣故。然而,1996年的6月,余純順在橫穿羅布泊的過程中遇難了,余純順的死,給了葉蕭很大打擊,他痛哭了好幾天,才放棄了自己的夢想。現在,葉蕭已經是一個警官了,而羅周則連海軍的邊都沒沾上,一直以文為生,現在又搞起了編劇和導演。他們都放棄了夢想,在這座講究現實的城市裡,繼續著自己的人生軌跡。這就是命運,葉蕭在電梯裡對自己說。
電梯的門打開了,到底樓了,他緩緩走出大樓,已經11月了,秋天的風掠過了他的額頭。葉蕭有些冷,他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走上河邊的綠地,看著靜靜流淌的蘇州河。
這確實是詛咒
樹影映在窗戶上,黑色的影子不停地在秋風中搖擺,窗外的月光若隱若現地傾瀉了下來。張開侷促不安地在房間裡來回走動著,他的樣子就像窗外瑟瑟發抖的樹葉。他實在忍不住,點了一支煙,煙頭在房間裡一明一暗,幽幽地亮著。
「把煙滅了。」旁邊的文好古輕蔑地說。
「文所長,我很緊張。」
「把煙滅了。」文好古以近乎命令式的口吻說,張開有些害怕,終於把煙頭掐滅了。
張開看了看表,他的神色越來越緊張,斷斷續續地說:「所長,時間,時間快到了。」
「別害怕,坐下,你不會死的。」文好古平靜地說,他坐在江河坐過的椅子上,面前是江河專用的那台電腦,他泡了一杯茶,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一邊品著茶,一邊看著一本刊物。
張開沉默了下來,他坐在文好古的身邊,抬起頭,一會兒看著天花板,一會兒又看著窗外,最後盯著地下。他的心跳越來越快,面色卻蒼白一片,嘴裡輕聲地喃喃自語:「這是詛咒。」
「你說什麼?」文好古問他。
「文所長,聽我說,我相信了,我現在真的相信了,這就是詛咒。這些天,我感到我的身體總有些不對勁,還有心臟。」
「你是嚇病了吧?」
「我也想我是得了什麼病,前幾天我去醫院做了全身檢查,卻沒檢查出什麼毛病。可是,我確確實實感到了一些東西,也許,也許就在今天,在這間房間裡。」
張開一下子站了起來,渾身顫抖著,然後又一屁股坐了下來,把頭埋在膝蓋裡,嘴裡不知道在念著什麼。文好古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害怕成這個樣子,他伸出手摸著張開的腦袋,輕聲地說:「你怎麼害怕成這個樣子,還像個男人嗎?」
「我完了,這確實是詛咒,我快死了。」張開幾乎已經哭了出來,「我還有妻子和孩子,他們怎麼辦?文所長,我死了以後,所裡一定要好好地照顧他們,我已經準備好寫遺書了。對,還有,如果我能活過今晚,我明天就去保險公司買最高額的人壽保險,如果我意外死亡了,我家裡就會得到一筆巨額的賠償。可是,我能活得過今晚嗎?」
「不要胡思亂想了,這一切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你不會有事的。」文好古一口氣把這些話講完,然後吐出一口長氣,喝了一大口茶。
張開就像聽故事一樣聽完文好古的話,然後安靜了下來,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文所長,可是今晚,今晚我能熬過去嗎?」
文好古微微一笑,說:「你看看自己的手錶。」
張開抬起手腕:「啊,已經超過十二點了。」
「公安局說,江河是十一點半左右死亡的,現在時間已經過了,你不是還好好的活著嗎?」
「是啊,我還活著。」張開呼出了一口氣,似乎把提著的心放下來了。他取出手帕,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淚痕。
「好了,沒事了。今天晚上已經那麼晚了,你還是留在這裡過夜吧,所裡有睡袋還有行軍床的。」
張開大張著嘴說:「在這裡過夜?這可是死過人的房間啊,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在這裡過夜我會給嚇死的,而且,我妻子還在家裡等著我呢,今晚我一定要回去,反正我家也不遠,而且明天是星期天。」他說著站了起來。
文好古搖了搖頭,他淡淡地說:「好吧,你要走就走吧,不過,你是騎助動車的吧,路上一定要小心。」
張開點了點頭,「謝謝所長的關心,路上我會小心的。那麼,所長你呢?」
「反正我沒有老婆孩子,都一樣,我就在這間房間裡過夜,無所謂。」文好古又拿起了刊物,輕描淡寫地說著。
「所長,我真佩服你的膽氣。我要是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那麼,我先走了,再見。」
「再見,路上一定要小心啊。」他還是關照了一句。
張開點點頭,走出了房間,然後,他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裡響起,又漸漸地消失。文好古輕蔑地搖搖頭,拿起熱水瓶,把熱水灌進了茶杯。
是死亡試驗
走廊裡一片黑暗,張開獨自一人走著,聽著自己的腳步聲響起,就有些心虛,特別是在路過庫房門口的時候,他幾乎是小跑著竄了過去。他害怕在這個時候,詛咒會突然到來,讓他躺倒在子夜時分的研究所的某個陰暗角落裡,然後,第二天早上,同事們會驚訝地發現他的屍體。想到這些,他幾乎都走不動路了,他張望著四周的黑暗,總覺得自己的心被高高地懸了起來,被繫在一根細線上,而且,隨時都有斷線的可能。
正當他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穿行,在憑著感覺即將走到小樓的門口時,忽然感到前面有一陣熱氣,接著就迎面撞到了什麼東西。黑暗中什麼都看不到,張開睜大著眼睛,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了。他想大叫,卻什麼也叫不出,也許是喉嚨已經緊張得不聽使喚了,他只能用顫抖著的假聲對一片黑暗的前面嘶啞著說:「誰?」
「是我,林子素。」黑暗中一個聲音傳來。
張開這才吁出了一口氣,一邊喘息著,一邊輕聲地說:「你差點把我給活活嚇死了,我還以為是撞到重新爬起來的木乃伊呢。」
「對不起。」黑暗裡,林子素一把抓住了張開的手,然後把他向前帶了幾步,又拐了一個彎,終於到了小樓門口,這裡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光線射進來,照亮了林子素和張開兩人模糊的臉。
張開依然心有餘悸地用手摸著自己的心口,看著林子素的臉說:「深更半夜的,你怎麼會在這裡?」
「哦,我回到家發現自己的鑰匙不在身上了,一定是忘在辦公室裡了,所以回到所裡來取鑰匙,否則今天晚上沒地方睡覺了。」林子素壓低了聲音說。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回來?現在已經十二點多了。」張開有些懷疑。
「這個嘛,下班後我沒有直接回家,在外面喝了幾杯,弄得晚了,回到家卻開不了門。實在不好意思,那麼晚了,嚇了你一跳。」
「嗯。」張開點了點頭,他看著林子素高高的個子,而且手裡還拎著一個大大的黑色皮包,天知道裡面裝著什麼東西,在門口稀疏的光線下顯得慘白慘白的,看上去似乎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他看著看著就有些害怕了。
林子素忽然開口問他:「張開,你怎麼也會在這裡?」
「一言難盡啊,文所長現在還在江河出事的那間房間裡坐著,他還準備在那裡過夜呢。」
「文所長也在那間房間裡?」林子素有些害怕。
「是啊,我們是在做試驗。」張開小聲地說。
「試驗?」
張開神秘兮兮地用氣聲說:「是死亡試驗。」
「死亡試驗?張開,你有那麼大膽子嗎?」林子素的話語裡顯出一絲輕蔑。
張開並不理會,也許他已經習慣了,他輕聲說:「我們是想試驗一下,在晚上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在江河出事的那間房間裡會不會有死亡事件發生。」
「用你自己的命來做試驗?」
「沒辦法,是文所長硬拉著我留下的,否則我一分鐘都不敢在那個房間裡呆下去,不過現在已經超過十二點了,應該不會再有事了。可是,不知什麼原因,我的心裡依然有一種不祥之兆,林子素,問你一個問題,你相信詛咒嗎?」
林子素走到了外邊的樹叢邊,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輕聲地說:「我只相信我自己。」
張開搖了搖頭,說:「我要是有你這麼自信就好,你鑰匙拿好了嗎?」
林子素把一串鑰匙拿在手上在他面前一晃,說:「我們走吧。」
張開走出了這棟小樓,跟在林子素的身後,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跳,慶幸自己還活著。在樹間的小路裡,張開好不容易才看見了天上的月亮,那月亮的顏色是那麼的淒冷。他們走出了研究所的大門,然後把門關好。張開騎上了他的助動車,用嘶啞的嗓音對林子素說:「我先走了,再見。」
他發動了車子,然後疾駛而去,在這條死一般寂靜的小馬路上,一長串助動車的聲音緩緩迴盪著。林子素看著他遠去,嘴角里流露出的儘是輕蔑。然後他又回過頭去看了看考古研究所大門裡的那棟小樓,眼睛像某種夜行動物那樣發出銳利的目光。
深秋的風襲來,林子素拎著他的黑色皮包緩緩離開了這裡。
天就快亮了
已經是後半夜了,文好古從一個小小的瞌睡中醒來,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個能夠通宵在古墓裡考古作業的年輕人了。他歎了一口氣,重新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杯子裡的茶已經涼了,他拿起熱水瓶又重新沖了一次。他輕輕地抿了一口濃茶,這股濃郁的茶水通過喉管進入他的體內,剛剛小憩時做的那個夢又浮現在他眼前——他夢見了張開。
文好古的額頭終於沁出了汗珠,這只是一個夢而已,他從來不相信夢的,甚至不相信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可是,此刻的他卻有些緊張。濃茶讓他有了一些精神,他又拿起了那本學術刊物,已經看到最後幾頁了,在考古學動態報道裡,他看到了這樣一篇文章,標題是《羅布泊欲哭無淚:樓蘭古跡遭盜掘》。
這個題目讓文好古心裡觸動了什麼,他輕聲地念出了一段段文字——
專家來到樓蘭城中,吃驚地看到新近盜掘的四處深約一米、直徑兩米左右的大坑,分別在「三間房」和「民居」附近,其中一個大坑就直接挖在一間房子正中。「三間房」是城中規格最高的建築,考古專家認為這裡是當時的官衙。自從斯文·赫定發現樓蘭古城並在三間房的牆角下發掘出大量珍貴的癙盧文書以後,來自日本的橘瑞超,英國的斯坦因都曾在這裡大肆挖掘,並將文物帶運出國。這些文物後來被博物館收藏,在國際上興起了「樓蘭學」的熱潮。
文物管理部門似乎過於相信了羅布泊地區惡劣的氣候和難行的荒漠就足以承擔起「禁止進入」的責任,故而迄今並未採取過有效的主動性防範。據有關人士介紹:循規蹈矩、虔誠地想去樓蘭古城拜謁、考察的人士會自覺遵從有關「禁區」的規定,向有關部門提出申請,當然少不了交納昂貴的費用而獲准進入。但事實上只需一輛吉普車,帶足水、食物和油料,順著清晰的、已經深約半米的車轍印,就能把車開到樓蘭城中任何一個地方。
米蘭遺址是一個面積廣大的區域,遺址中主要包括米蘭城郭、兩座佛寺及墓地。在沿城牆、佛寺的牆基處,東一個西一個的大坑隨處可見。米蘭屬古樓蘭國的地域,漢代曾在這裡屯田,一種有爭議的說法認為這裡是樓蘭國遷都後的新國都。這裡曾發現過絕妙的壁畫《帶翼天使》,以及公元八至九世紀的吐蕃藏文木牘;這裡是揭示樓蘭古國神秘興衰的重要史跡,也是史記中少見的吐蕃與西域交流的證明。
營盤古城、佛塔及墓地的營盤遺址,位居古絲綢之路的「樓蘭道」,在絲綢之路地位非常重要。這裡曾發現了漢晉時代的絹、綺、絲繡、織金錦、漢代鐵鏡、具有中亞藝術風格的麻質面具、波斯安息王朝的玻璃器以及具有希臘羅馬藝術風格的各類毛紡織品等文物。因為新修218國道而沿古墓區開闢出一條便道,營盤遺址因此幾乎造成毀滅性的破壞。從墓穴中挖出的屍骨散落墓旁,棺材板被拆得七零八落,被盜掘出的骷髏甚至就擺在路邊。當地人告訴記者,盜墓者通常成群結隊,開著卡車,直言不諱地說要挖棺材,國外有收藏者指名要這裡的彩色棺材。營盤墓地遺址的範圍較大,在庫魯克塔格山脈的幾條溝谷中,據說盜墓者目前已經將地勢較低、較易到達的墓地基本盜完,他們認為高級的墓葬在地勢較高的地方,是今後的「工作重點「。
「古墓溝太陽墓」已幾乎無法看出其「太陽」的墓葬形制,原本呈太陽光芒狀的七圈胡楊木及中心處的墓穴遭受了不止一次的挖掘。在鐵板河附近的一些墓穴中,有的地方被挖出三米深的墓坑,並挖出甬道直通墓穴;或者從墓穴頂直接開洞盜取隨葬物。在羅布荒漠中,埋藏著大量這樣彌足珍貴的文物古跡,有些至今不為人所知。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僅在這一地區的「古墓溝」和「樓蘭古城」分別進行過為期不足一個月的清理工作。即便如此,得到的發現已足以震驚世界。在古墓溝太陽墓地,出土了距今三千八百年、為印歐人種的「樓蘭美女」;在樓蘭古城,出土了大量的漢文簡紙文書。這為瞭解古羅布泊地區的居民問題、人種問題,以及中央政府對西域地區的經營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考古證據。
「營盤遺址」出土的漢晉時代的「營盤美男」,是因為墓地遭到嚴重破壞不得不進行「保護性發掘」,即便是這種「保護性發掘」,也基本上只是對已被破壞古墓的墓穴清理。「樓蘭古城」出土的距今約4000年的印歐人種嬰兒乾屍和漢晉時代的彩色棺材,其實並非考古發現,而是公安部門破獲文物盜賣案時案犯交代是在這些地方盜掘而得的。不曾想這種考古發現的公佈,竟為黑道的文物商、盜墓者提供了更明確的線索。
過去,羅布泊地區的風沙天氣是這些遺址最主要的破壞力量,現在,人禍大於天禍。
文好古沒有讀完這篇文章,就把刊物合了起來,他仰起頭,眼眶裡似乎有些濕潤。其實,這篇文章裡的大多數內容他都清楚。十幾年來,他一直關注著全國各地的文物盜掘現象,特別是新疆。幾乎每當新疆地區發生盜掘文物的事件,他都能通過特殊的渠道在第一時間得知內部消息,每次這種消息傳來,他的心頭都會一陣顫抖。他又意味深長地說了一遍——「人禍大於天禍」。
文好古清楚,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每一個人都有盜墓的嫌疑,樓蘭考古的先驅者斯文·赫定與斯坦因的所作所為,又何嘗不是一種盜墓賊式的行為呢?自瑞典人斯文·赫定於1900年3月28日在羅布淖爾荒原上發現樓蘭古城,次年開始發掘,到現在已經整整一百年了。在此之前和之後來到這片地區的還有沙俄的普爾熱瓦爾斯基、科茲洛夫,瑞典的貝格曼,美國的亨廷頓,英國的斯坦因,日本的橘瑞超等。當年的西方與日本幾乎都有人來到羅布泊,或進入樓蘭古城,發覺附近古墓。樓蘭自然無法免除被一次又一次發掘、搜掠、文物被攜走的命運。那個時代中國學者裡有幸進入樓蘭考察的只有黃文弼、陳宗器兩人,那是在中國學術界堅決抗爭後組成了「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他們作為中方團員,才取得了這一機遇。作為考古學家和探險家,斯文·赫定與斯坦因的開拓確實值得尊敬,但是他們在使自己名垂青史的同時又在對遺址進行著巨大的破壞和掠奪。如果沒有他們的發現,今天的樓蘭和附近的遺址,恐怕依舊完好無損地保存在那裡,沒有人會去破壞這些遺址,因為這筆巨大的財富並不屬於今天的任何人,只屬於我們的祖先。
在那篇學術刊物的封底,文好古看到了一幅他再熟悉不過了的圖片,那是一幅彩色的壁畫,畫著七個帶著翅膀的小天使。這七個歐洲古典式的小天使們都睜著大眼睛靈活地注視著前方,小小的唇部微微收斂,簡直美到了極致。1907年,在新疆的米蘭遺址,這幅壁畫使得大名鼎鼎的斯坦因目瞪口呆,他立刻聯想到了古希臘少女美麗的畫像,這些來自西方世界的天使形象竟然被請進了沙漠南沿的佛教殿堂中,充當了佛法的守護者與宣傳者。
文好古靜靜地看著這幅圖片,在他許多年前親眼看到這幅壁畫的時候也曾震驚萬分。而現在,他想到了那雙眼睛,壁畫裡大而明亮的眼睛也正注視著他。
天就快亮了。
將是又一場解剖
星期日清晨的小馬路上原本應該十分清冷,現在卻擠了許多人,還不斷有路邊的行人和附近的居民向這邊圍攏過來。但是警察阻攔住了他們,畫出了一道標誌線,擺出了隔離欄,好在這條馬路上平時就沒有多少車輛,行人和車輛可以從一百米外另一條平行的馬路繞行,不會引起交通堵塞。
葉蕭沒有開那輛局裡的桑普,而是攔了出租車直接從家裡趕來。他跳下車門,出示了刑偵科的證件,跨進了隔離欄。一陣秋風吹過,他有些涼,活動了一下筋骨,然後走到了一名老警官的面前。
「小葉,你怎麼來了?早飯吃過了嗎?」老警官顯然還與葉蕭不熟,說了一些客套話。
「老法師,我吃過早飯了。我剛才聽說這裡出了案子,就來看看,因為我負責的一起案子就是在這附近發生的。死者是什麼情況?」
「還不知道姓名和身份,是一個男人,年齡大約在三十五歲至四十歲之間,個子不高,一米六五左右,穿一件黑色的夾克衫,藏青色褲子。死者被發現時頭東腳西躺在馬路右側,左側一輛助動車倒在地上,而且還未熄火。當時附近沒有車輛,是一個路過的行人發現了他,報案時間是清晨六點零十分。從現場分析來看,助動車上沒有碰擦受損的痕跡,死者身上也沒有血跡和明顯的外傷,地上也未發現有交通事故的痕跡,應該不會是一起撞車的事故。可能是死者自己從車上摔下來的,摔下來的原因還不清楚,至於死因是不是摔倒在地上所致還有待進一步檢驗。」老警官幾乎以書面報告式的語言介紹完了情況,這種功夫讓葉蕭很欽佩。
「我能看一看嗎?」
「當然。」老警官把葉蕭帶到了死者的死亡現場,周圍有人在忙著攝像,還有人在收集指紋。葉蕭看著地上的死者,他覺得有些奇怪,死者如果是從助動車上摔下來一條腿應該被助動車壓住的。而死者距離助動車有大約兩米的距離,而且死者是仰天朝上的。這樣的姿勢很奇怪,如果是跳下車以後走了兩步再摔倒應該朝另一個方向,如果是在地上爬出去的,應該是臉朝下躺著的才對。這樣的姿勢最大的可能就是死者跳下車以後後退了幾步才倒在地上,或者一開始就倒在了地上,用手撐著地向後退了兩米。當然,也不排除另一種可能,倒在地上的助動車根本就不是死者所騎的,而是另一個人所騎,在死者倒下以後另一個人就棄車逃跑了。葉蕭暗暗地分析著,不敢斷定,都只是一些推測而已。他又仔細地看了看那個人的臉,充滿著一種奇怪的表情,不知道是絕望還是恐懼,死者的這種表情讓葉蕭的心裡漸漸地不踏實起來。
「也許死者生前膽子很小,從他那張臉的表情就可以看出。」老警官在旁邊插了一句。
葉蕭不得不佩服老警官的經驗和眼力,這位老警官據說破過許多疑難大案,局裡的同事總是私下裡流傳著他比福爾摩斯更為傳奇的探案故事,於是,「老法師」就成了一種對他的尊稱。
看著地上的死者,葉蕭忽然有了一種預感,為了證實這種預感,他對老警官說:「老法師,我能不能查一查他的衣袋,我現在懷疑死者的身份與我接手的那樁案子有關。」
老警官有些猶豫,看來還是不太放心年輕人,但最後終於點了點頭。葉蕭戴上了手套,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他先摸了摸死者的上身,明顯感到了死者衣服的內袋裡有一個錢包。他拉開了死者夾克衫的拉鏈,把手伸進了死者的內袋,然後小心地把那只錢包取了出來。然後葉蕭在老警官的面前打開了錢包,除了幾十張鈔票以外還有一疊證件,第一張是身份證,證件上的姓名是——張開。第二張證件是工作證,上面印著工作單位的名稱——考古研究所。
葉蕭點了點頭,他的預感是正確的,他神色凝重地對老警官說:「老法師,這個案子應該是我的。」
老警官拍了拍葉蕭的肩膀,然後輕聲地說:「如果需要我幫忙,儘管說吧。」
葉蕭剛想說些什麼,局裡的運屍車到了,死者被裝進了屍體袋,抬上了車,呼嘯著離開了這裡,等待著張開的,將是又一場解剖。
現場還在繼續清理,老警官正在繼續他的工作。葉蕭把頭抬起來,看到梧恫樹葉正在秋風中瑟瑟發抖,他的腦子裡充滿著紛亂的符號和數字,讓他居然有些昏昏欲睡。他終於搭上了一輛局裡開來的車,回局裡去陪同屍檢。葉蕭的眼前又浮現出了江河的那張臉和他鮮紅的內臟。
文好古的最終回答
穿著白衣服的方新正在看著顯微鏡,忽然聽到了開門的聲音,他猛然把頭扭過去,看到葉蕭走了進來。
「葉蕭,你來了,那麼急?」
「早上送來的那個死者的屍檢結果出來了嗎?」
「是的,你的猜測沒錯,死者並不是因為外傷致死的。直接死因是冠狀動脈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葉蕭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果然與江河一樣。」
「沒錯,死者顯然是因為心臟冠狀動脈突然阻塞而痛苦地從助動車上摔了下來,在地上又掙扎了幾秒鐘後心臟就停止了跳動。」
「那麼冠狀動脈阻塞的原因查出來了嗎?」
「沒那麼快,我正在檢測死者的血樣和組織切片。」
「能查出來嗎?」
「葉蕭,說實話,我沒有把握。從現在我所掌握的情況來看,也許,這是一種全新的病例,沒有現成的方法來破解。」
葉蕭將信將疑地問:「真有那麼嚴重?」
方新的神色顯得異常嚴峻,他點了點頭,然後緩緩地說:「可能比想像中的更加糟糕。」他吁出了一口氣又說:「今天晚上我又要熬夜了。」
然後,他又把頭埋到顯微鏡上了。
葉蕭不說話,神色也很嚴峻,他悄悄走出法醫實驗室。
葉蕭是在午後抵達考古研究所的,他穿過樹叢間的小路,走進了研究所的小樓。在調查江河死亡案的時候,他已經來過這裡好幾次了,他很快就找到了文好古的辦公室。
當文好古看見這個年輕的警官走進他的辦公室的時候,他已經從葉蕭的臉上看出什麼徵兆來了,於是,他有了思想準備。他平靜地問道:「葉警官,你又來了,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嗎?」
葉蕭先不說話,他靜靜觀察著眼前的文好古,文好古的眼圈有些發紅,看上去很疲倦,這讓葉蕭聯想到了什麼,但文好古那張沒有絲毫表情的臉卻讓他有些無從下手,不過葉蕭還是開門見山地說:「文所長,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貴所的工作人員張開今天早上被發現意外死亡了。」
「在哪裡發現的?」
葉蕭有些奇怪,文好古好像對此一點都不吃驚,葉蕭繼續說:「就在距離門口這條馬路不到一千米的地方發現了他的屍體,已經通知了他的家屬,經家屬確認就是張開本人。」
文好古問:「他出車禍了?」
「不,雖然他是從車上摔下來的,但經過屍檢,確認他的死因為冠狀動脈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難道也是與江河一樣?」
「不排除這一可能。」葉蕭冷冷地說,「經法醫鑒定,張開的死亡時間大約在昨夜凌晨十二點鐘到一點鐘之間。根據死亡地點距這裡僅僅只有五分鐘的路程判斷,他是在回家的路上出事的,那麼由此推測,他很可能是直到晚上十二點左右才回家的。文所長,你們所裡最近沒有加夜班的吧?」
文好古搖搖頭。
葉蕭繼續說:「那麼我就奇怪了,為什麼張開要那麼晚才回家去?」
文好古說:「也許他在寫論文,或者是在完成他白天未完成的工作,這並不奇怪,所裡有許多資料和儀器,我們的工作人員自願留下來加班也不是沒有。」
葉蕭說:「就像是江河死的那晚一樣?」
文好古一怔,他的目光與葉蕭的目光撞在一起,但他並不迴避,而是一動不動地盯著葉蕭。葉蕭覺得奇怪,但是文好古的眼神卻如此鎮定自若。於是葉蕭的語調又軟了下來:「文所長,這已經是近幾周來,貴所繼江河、許安多之後第三次意外死亡的事件了。你不覺得這其中有著某種聯繫嗎?」
文好古:「為什麼一定就有聯繫呢?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就像是我們在考古活動中經常遇到某些難以解釋的事情,這就是謎,人類所留下的千古之謎還算少嗎?」
「文所長,我是一個警官,我的任務就是使真相大白,使兇手落入法網。」葉蕭不願示弱。
「我知道,葉警官,希望你能早日查出真相。」
葉蕭有些洩氣了,他明白從文好古這裡已經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了。文好古陪著他走出了所長辦公室。葉蕭忽然說:「文所長,我能不能到考古所各個房間裡去看一看?」文好古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同意了。文好古陪著葉蕭上到了二樓。文好古淡淡地說:「二樓是研究所行政部門所在,什麼財務科、人事科等辦公室,還有會議室,需要檢查嗎?」葉蕭微微一笑:「不用了。」但葉蕭忽然有了問題,他問道:「文所長,我有一個問題不明白,通常來說,一個單位負責人的辦公室應該是在樓上的,和行政部門在一起的。為什麼你的辦公室在樓下呢?」
「我只是一個考古工作者,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麼領導幹部,我對行政工作沒興趣,也不願與他們有更多瓜葛,只需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就可以了。」文好古淡淡地說。他們上到了三樓。文好古說:「三樓的房間裡都是各種歷史與考古方面的文獻與資料。我們研究所沒有多少經費,一直默默無聞。不過,在某些領域,我們所是有一些研究成果的,特別是在西域史領域出了好幾位專家。就像我的大學同學後來又是同事白正秋,他在這些方面有著很深的造詣。可惜,他在十多年前因意外車禍去世了。他留下一個女兒,叫白璧,正是江河的未婚妻。」葉蕭聽到白璧的名字忽然一怔,他點了點頭說:「真巧啊。」文好古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目光有些飄忽不定,但是立刻又恢復了正常,他平靜地說:「對,是很巧,江河與白璧是自己認識的,他們年輕人的事,與我無關。我們下樓去吧。」
文好古帶著葉蕭又回到了底樓,在陰暗的走廊裡,他們經過一扇看起來相當沉重的黑色鐵門的時候,葉蕭忽然問道:「文所長,上回我們已經把底樓的房間全都清查過一遍了,惟獨這扇門裡面好像沒有進去過。」
文好古說:「對不起,葉警官,這是庫房的門,我們是考古研究所,總有一些重要的出土文物要暫時存放在這裡,等發掘及後續工作結束以後就要交給國家文物部門。出土文物的所有權是國家的,所以,這間庫房裡的東西不屬於我們研究所,也不屬於任何個人,我即便是所長,也無權把門打開放你進去。除非,有司法部門的搜查證。還請你能夠諒解。」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那麼這扇門平時有誰能進出呢?」「除了我以外,只有江河與林子素。當然,即便是這幾個人,也不能隨便進出,必須要在有研究需要的情況下雙人會同入內,原則上單人不得入內。」
「為了防內賊?」
「差不多是吧。不過,你認為這同你調查的案子有關嗎?」葉蕭看了看這扇沉重的鐵門,總覺得心裡不太舒服,他後退了一步,想在門上找出什麼線索來,卻什麼都沒發現,他淡淡地說:「至少可能與江河有關,因為他可以進去。好了,我走了。」他們離開了那扇門,葉蕭還是回過頭看了一眼,在那陰暗的走廊盡頭,一片黑濛濛的,讓他的心跳漸漸地加速。快點離開這裡吧,他不願多呆了,快步走出了這棟小樓。文好古一直把葉蕭送到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門口。葉蕭忽然回頭問了一句:「對了,文所長,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昨天晚上你在哪裡?」
文好古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臉色有了些細微的變化,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回答:「我在所裡過了一整夜。」
葉蕭會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接著問:「沒有看到張開嗎?」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文好古回答:「沒有。」
這是文好古的最終回答。
葉蕭微微一笑後說:「謝謝。」然後快步走到馬路對過坐進了局裡的那輛桑普,迅速駛離了這裡。
文好古目送著葉蕭遠去後,回到樹叢裡,在一個無人的角落,取出手帕擦了擦頭上的汗,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嘴裡輕聲念著張開的名字。然後他走到二樓的財務科裡,吩咐財務給張開的家屬最高額的喪葬費和撫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