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彷彿行走在地獄中。整個天空都是黑色的煙雲,太陽是一個剛剛能看見的暗紅色圓盤。由於塵粒摩擦產生的靜電,煙雲中不時出現幽幽的閃電,每次閃電出現時,地火之上的礦山就在青光中凸顯出來,那圖景一次次像用烙鐵烙在他的腦海中。煙塵是從礦山的一個個井口中冒出的,每個井口都吐出一根煙柱,那煙柱的底部映著地火猙獰的暗紅光,向上漸漸變成黑色,如天地間一條條扭動的怪蛇。
公路是滾燙的,瀝青路面熔化了,每走一步都幾乎要撕下劉欣的鞋底。路上擠滿了難民的人流和車輛,悶熱的空氣充滿了硫黃味,還不時有雪花狀的灰末從空中落下,每個人都戴著呼吸面罩,身上落滿了白灰。道路擁堵不堪,全副武裝的士兵在維持秩序,一架直升機穿行在煙雲中,在空中用高音喇叭勸告人們不要驚慌……疏散移民在冬天就開始了,本計劃用1年時間完成,但現在地火勢頭突然變猛,只得緊急加快進程。一切都亂了,法院對劉欣的開庭一再推遲,以至於今天早上他所在的候審間一時沒人看管,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出來。
公路以外的地面乾燥開裂,裂紋又被厚厚的灰塵填滿,腳踏上去揚起團團塵霧;一個小池塘,冒出滾滾蒸汽,黑色的水面上浮滿了魚和青蛙的屍體;現在是盛夏,可見不到一點兒綠色,地面上的草全部枯黃了,埋在灰塵中;樹也都是死的,有些還冒出青煙,已變成木炭的枝丫像怪手一樣伸向昏暗的天空。所有的建築都已人去樓空,有些從窗子中冒出濃煙;劉欣看到了老鼠,它們被地火的熱力從穴中趕出,數量驚人,大群大群地湧過路面……隨著劉欣向礦山深處走去,他越來越感受到地火的熱力,這熱力從他的腳踝沿身體升騰上來。空氣更加悶熱污濁,即使戴上面罩也難以呼吸。地火的熱量在地面上並不均勻,劉欣本能地避開灼熱的地面,能走的路越來越少了。地火熱力突出的區域,建築燃起了大火,一片火海中不時響起建築物倒塌的巨響……劉欣已走到了井區,他走過一個豎井,那豎井已變成了地火的煙道,高大的井架被燒得通紅,熱流衝擊井架發出讓人頭皮發炸的尖嘯聲,滾滾熱浪讓他不得不遠遠繞行。選煤樓被濃煙吞沒了,後面的煤山已燃燒了多日,成了發出紅光和火苗的一塊巨大的火炭……
這裡已看不到一個人了,劉欣的腳已燙起了泡,身上的汗已幾乎流乾,艱難的呼吸使他到了休克的邊緣,但他的意識是清楚的,他用生命最後的能量向最後的目標走去。那個井口噴出的地火的紅色光芒在召喚著他,他到了,他笑了。
劉欣轉身朝井口對面的生產樓走去,還好,雖然從頂層的窗中冒出濃煙,但樓還沒有著火。他走進開著的樓門,向旁邊拐入一間寬大的班前更衣室。井口噴出的地火從窗外照進來,使這裡充滿了朦朧的紅光,一切都在地火的紅光中躍動,包括那一排衣箱。劉欣沿著這排衣箱走去,仔細地辨認著上面的號碼,很快他找到了要找的那個。關於這衣箱他想起了兒時的一件事:那時父親剛調到這個采煤隊當隊長,這是最野的一個隊,出名的難帶。那些野小子根本沒把父親放在眼裡,本來嘛,看他在班前會上那可憐樣兒,怯生生地讓把一個掉了的衣箱門釘上去,當然沒人理他,小伙子們只顧在邊上甩撲克說髒話,父親只好說「那你們給我找幾個釘子我自己釘吧」,有人扔給他幾個釘子,父親說「再找個錘吧」,這次真沒人理他了。但接著,小伙子們突然鴉雀無聲,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用大拇指把那些釘子一個輕鬆地按進木頭中去!事情有了改變,小伙子們很快站成一排,敬畏地聽著父親的班前講話……現在這箱子沒鎖,劉欣拉開後發現裡面的衣物居然還在!他又笑了,心裡想像著這20多年用過父親衣箱的那些礦工的模樣。他把裡面的衣服取出來,首先穿上厚厚的工作褲,再穿上同樣厚的工作衣,這套衣服上塗滿了厚厚的油膩的煤灰,發出一股濃烈的、劉欣熟悉的汗味和油味,這味道使他真正鎮靜下來,並處於一種類似幸福的狀態中。他接著穿上膠靴,然後拿起安全帽,把放在衣箱最裡面的礦燈拿出來,用袖子擦去燈上的灰,把它卡到帽簷上。他又找電池,但沒有,只好另開了一個衣箱,有。他把那塊笨重的礦燈電池用皮帶系到腰間,突然想到電池還沒充電,畢竟礦上完全停產1年了。但他記得燈房的位置,就在更衣室對面,他小時候不止一次在那兒看到燈房的女工們把冒著白煙的硫酸噴到電池上充電。但現在不行了,燈房籠罩在硫酸的黃煙之中。他莊重地戴上有礦燈的安全帽,走到一面佈滿灰塵的鏡子面前,在那紅光閃動的鏡子中,他看到了父親。
「爸爸,我替您下井了。」劉欣笑著說,轉身走出樓,向噴著地火的井口大步走去。
後來有一名直升機駕駛員回憶說,他當時低空飛過二號井,在那一帶做最後的巡視,好像看到井口有一個人影,那人影在井內地火的紅光中呈一個黑色的剪影,他好像在向井下走去,一轉眼,那井口又只有火光,別的什麼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