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

張冉

1

我忽然想起22歲那年的冬天午後。我的右邊坐著一對非常漂亮的雙胞胎姐妹,嘰嘰喳喳聊著天,左邊坐著一個胖傢伙,抱著瓶碳酸飲料,不停地給自己續杯,我的碟子裡是冷掉的雞肉、乳酪和切碎的甘藍,如今我已經記不得那些食物的味道,只記得夾通心粉的時候掉了一些在我嶄新的條紋長褲上。整個宴席的後半段,我一直在擦拭長褲上新月形的污痕,留雞肉在盤子裡漸漸變冷。為掩飾尷尬,我試圖與雙胞胎姐妹找個話題聊聊,但她們似乎對大學生活不感興趣,我也不懂得馬尾辮的幾種綁法。

這場宴會顯得極其漫長,一個又一個人站起來無休無止地舉杯致辭,我一次又一次隨他們舉起高腳杯,啜飲蘋果汁,明知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我的舉動。宴會的主題是什麼?婚禮、節慶還是豐收?我已記不清。那時我無數次隔著四張桌子偷偷看我的父親,他忙於與同樣年紀、長著濃密鬍鬚和酒糟鼻的朋友們聊天喝酒,說著粗魯的笑話,直到宴會結束都不曾向我投諸一線目光。樂師疲憊地將小提琴裝進琴匣,主婦開始收拾狼藉的杯盤,醉醺醺的父親終於發現我的存在,搖晃著龐大的身軀走來,嘟囔著說:「你還在啊?叫你媽來開車。」

「不。我自己回去。」我站起來盯著地面說,用力揉搓長褲上的污跡直到手指發白。

「隨便。跟你的小朋友們聊得好嗎?」他四處張望。

我沒有回答,握緊拳頭,感覺血液向頭部聚集。他們不是我的朋友。他們只是孩子而已,十一二歲的小孩,而我已經22歲,即將大學畢業,在城市裡,我有我的朋友和驕傲,在那裡,沒有人拿我當孩子看待,把我安排在一桌兒童中間,在我的高腳杯中倒滿甜蘋果汁而不是白葡萄酒;在我走入餐館的時候,侍者會慇勤地接過我的外套叫我一聲「先生」,若不小心將通心粉掉在長褲上,我的女伴會溫柔地用濕巾擦去污跡,我是成年人了,我想要成年人的話題,而不是在愚蠢的鄉村宴會中被當作學齡兒童對待。

「……去你的!」我終於說,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

那年我22歲。

我努力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完全暗了,屋子籠罩在對街脫衣舞俱樂部的霓虹燈的光芒中。起居室裡只有電腦屏幕閃閃發亮。我揉著太陽穴,從沙發上緩緩坐起,端起咖啡桌上的半杯波本威士忌一飲而盡。這是本周第幾次在沙發上睡著了?我應該上網查查,45歲的單身男人在週日下午窩在家裡獨自上網直至進入一場充滿閃回童年經歷夢境的睡眠是否有益於身心健康,但頭痛告訴我不必打開搜索引擎就能知道:這種無聊的生活在謀殺我的腦細胞。

「喂,在嗎?」液晶屏幕上ROY說。

「在。」我從煙灰缸上找到半截雪茄,彈掉煙灰,劃火柴點燃,斜靠在沙發上單手打字。

「你知道嗎,他們建了一個討論組專門討論如何用肉眼分別藍鰭金槍魚與馬蘇金槍魚生魚片。」ROY說。

「你參加了嗎?」我吐出一口瑞士機制雪茄充滿草腥味的煙霧。

「沒有,我覺得這個比前一個討論組更無聊,你知道的,『硬幣自然墜落正反面概率長期觀察』小組。」ROY打出表示無奈的符號。

「可是你參加那個小組來著。」

「是的,我連續15天,每天拋硬幣20次,然後將測試結果反饋給討論組。」

「後來呢?」

「越來越趨近常數0.5唄。」ROY給我一個苦笑。

「你們根本就知道這是必然結果啊。」我說。

「當然,可網絡如此無聊,總得找點事幹呢。」ROY說。「要不要一起參加『肉眼分辨藍鰭金槍魚與馬蘇金槍魚生魚片』小組?」

「免了,我寧肯去看看小說。」雪茄快燒完了,我拿起威士忌酒杯,呸呸吐出嘴裡苦澀的唾液。

「小說、雜誌、電影、電視都讓我發瘋。總有一天,我會被無趣的世界殺死。」ROY打了個大大的句號,下線了。

我關掉對話框,登錄幾個文學和社交網站,想找感興趣的文章看,但正如從未謀面的網友ROY所說,一切正向著越來越無趣的方向發展,在我年輕時,網絡上充滿觀點、思想與情緒,熱血的年輕人在虛擬世界展開蘇格拉底式的激烈辯論,才華橫溢的厭世者通過文學表達對新生活的渴望,我可以在電腦屏幕前靜坐整個晚上,超鏈接帶領我的靈魂經歷一次又一次熱鬧的旅行。如今,我瀏覽那麼多網站頭條與要聞,沒有找到一個值得點擊的標題。

這種感覺令人厭惡,又似曾相識。

我點開常去的社區網站頭條新聞「民眾在市政府前遊行示威,抗議釣魚者對蚯蚓的不人道行為」:視頻窗口彈出,一群穿著花花綠綠衣衫的年輕人左手拎著啤酒,右手舉著歪歪扭扭的牌子站在市政廣場,標語牌上寫著「堅決反對切斷蚯蚓」「你的魚餌是我的鄰居」「蚯蚓和你家的狗一樣會感覺到痛」。

他們沒有其他事情可幹了嗎?就算遊行示威,不能找個更有意義的話題嗎?我的頭痛襲來,於是關掉顯示器,倒在棕色的舊沙發裡,疲憊地閉上眼睛。

2

45歲的貧窮單身漢在城市這個龐大資源聚合體中顯得無足輕重,我每週工作三天,每天工作四個小時,主要職責是「在滿足條件的申請書中挑選出個人情感認同的」,在計算機搶走大部分人類飯碗的今天,在政府部門以「個人情感」因素審批特殊貧困津貼的申請書幾乎是一份完美的工作,它不需要任何培訓背景或知識儲備,當局認為在自動審核通過的眾多特殊貧困津貼申請書中挑選幸運者應當適度體現冰冷規章制度之外的人情味,故聘請社會各階層人士,包括我這樣的失敗者,參與此項工作,每週一、三、五的上午我從租住的公寓乘坐地鐵來到社會保障局那間小小的、與三名同事共享的辦公室,坐在電腦前,把電子印章蓋在屏幕中比較順眼的申請書上,名額時多時少,通常蓋30個印章後我的工作就結束了,餘下的時間可以找人聊聊天,喝喝咖啡,吃兩個百吉餅,直到下班鈴打響。

與此前無數個週一相同,我完成四個小時的工作,打卡後離開社會保障局的灰色花崗岩大樓,走向不遠處的地鐵站。地鐵站門口通常有個單人樂隊的表演者在單調鼓聲中吹著刺耳的小號,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那個陰鬱的表演者總盯著我的眼睛,或許是因為幾年來我沒給過他一分錢,這讓我感到不快。貓抓玻璃一樣的小號聲果然響起,讓我昨天尚未痊癒的頭痛蠢蠢欲動,我決心向反方向走一個街區,去上一個地鐵站搭地鐵。

上午下了一點小雨,地面濕潤,扎辮子的滑板少年飛速掠過,兩隻鴿子站在咖啡館的招牌上嘀嘀咕咕。櫥窗映出我的影子:身穿過時的黃色風衣的瘦削半禿中年人,長著一個與我父親一模一樣的酒糟鼻子。我摸摸鼻子,不禁想起我久未謀面的父親,準確地說,自從22歲的宴會後就再未見面的父親。母親給我的電話中有時會談起他,我知道他還住在農場,養著一些牛,留著幾棵蘋果樹用來釀酒,但酒精毀了他的肝,醫生說他不能再喝酒了,除非科學家發明出肝癌的治療方法。說實話我並不感覺悲傷,儘管我的紅鼻子和寬大的骨架完全繼承了他的血統,但我整個後半生都在逃避父親的影子,避免自己成為那樣自私、狹隘與嗜酒的肥胖老頭——如今我發現,唯有避免肥胖這一點,我做到了。他人生最大的亮點是娶到了我母親。我連這一個亮點都沒有。

「站住!」一聲大喝打斷我的自怨自艾。幾個穿著黑色連帽衫的人越過車流向這邊快速跑來,兩名警察揮舞著警棍,跌跌撞撞穿過剎停的汽車追趕著,一名警察吹響哨子,另一人大聲喊叫。

駕駛員的叫罵聲與汽車鳴笛聲響成一片。我將身體貼近咖啡館的櫥窗。別惹麻煩。父親絡腮鬍子中因劣質雪茄而泛黃的牙齒在眼前閃現。穿黑色連帽衫的人撞倒路邊的垃圾桶,從我身邊跑過,一個、兩個……一共四個人,我裝作毫不在意,但發現他們都穿著帆布鞋。是年輕人。誰年輕時沒有穿過髒兮兮的帆布鞋呢。我低頭看看自己腳上暗淡無光的棕色繫帶皮鞋,鞋面因長時間穿著產生一道道褶皺,像我照鏡子時極力迴避的額頭的皺紋。

忽然有人伸出手擋住我望著腳面的視線,探進風衣兜裡拉出我的右手,我感覺手心傳來滑稽的瘙癢——那人用手指在我掌心畫著什麼圖案。我驚詫地抬起頭來,停在我面前的是第四個黑衣人,身材矮小,兜帽罩住眼睛,他迅速地在我手中畫著什麼,然後拍拍我的手掌說:「你明白嗎?」

「快點!」三個連帽衫在呼喚,第四個人回頭望一眼越追越近的警察,丟下我向夥伴們飛奔而去。警察氣喘吁吁地追來,「站住!」其中一個聲音嘶啞地喊道,另一個口中含著哨子,吹出斷斷續續的哨音。我確信他們越過我的時候扭頭看了我一眼,但兩位警察沒有說什麼,揮舞警棍跑遠了。

逃的人和追的人轉過花店所在的街角,不見了。潮濕的街道上汽車開始移動,行人穿梭,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有我的右手,殘留著陌生人指尖的溫度。

3

「照舊嗎?」我公寓樓下那家餐館的女侍應皮笑肉不笑地問我,「當然。」我不假思索地說,「……等等,再加一份醃熏三文魚。」已經轉身走開的女侍應從肩頭比畫一個OK的手勢。

「有什麼事發生嗎?鑒於你會更改你的食譜。」我唯一可以稱得上朋友的熟人、同樣在社會保障局工作的瘦子帶著不討人喜歡的笑容問。瘦子有一種特質,能準確嗅出每個人身上分泌的荷爾蒙味道,落座後的短短五分鐘裡,他已經鑒定出一個老處女、一對男同性戀、一個飢渴到可以跟送比薩的小弟上床的中年怨婦、一個手淫過度的用哥哥的身份證買到啤酒的高中生和一個性生活和諧的殘疾人。

「說真的,一個坐輪椅的人怎麼可能性生活和諧?」我端起杯子喝口涼啤酒。

「癱瘓的部位越高,勃起的可能性越高。」瘦子用長而彎曲的手臂在自己的脊椎上比畫著。「而你呢,一定遇到了一個令人心動的姑娘。她是金髮對嗎?」他的灰眼珠帶著窺探隱私的愉悅光芒。

「扯淡。我下午碰到示威遊行,你知道,視頻中那些呼籲給蚯蚓人道主義關懷的小痞子。」我搖搖頭。「謝謝。」我接過女侍應遞來的盤子,肉丸三明治配醃黃瓜,萬年不變的晚餐食譜。

「無聊。」瘦子搖搖頭。「說起來,你知道嗎……『馬鈴薯』這個詞來源於牙買加的阿拉瓦語。」

我恍惚覺得他說後半句話的時候聲音有點奇怪,彷彿嗓子裡哽了塊什麼東西,或許是涼啤酒讓我的耳鳴復發了。「不知道。我也沒興趣學習一種已滅亡的語言。」我把醃黃瓜送進嘴裡。

瘦子有些驚異地睜大灰眼睛:「你沒興趣談這個話題?」

他的聲音正常了。是耳鳴。我得去看看醫生,如果今年醫療保險沒有超額的話。「完全沒興趣。」我嘴裡含著食物嘟囔著。

「好吧。」他失望地低下頭,把玩著啤酒杯。女侍應將他的晚餐放在桌上,又將我的醃熏三文魚遞給我,「說真的,你們兩個有空的話得出去玩玩。比如脫衣舞俱樂部什麼的。」她掃了一眼我們臉上的表情,撇撇嘴,走開了。

我和瘦子扭頭看看街對面燈紅酒綠的俱樂部,沒作聲。我伸手從他盤子裡拿出兩根薯條塞進嘴裡,將醃熏三文魚向他那邊推了推,「你有沒有覺得我們最近聊天缺乏有趣的話題。」我說。

「你也有這個感覺?」瘦子驚奇道,「除了我的性能力鑒定之外,幾乎找不到任何可以談論的東西了。我也是這一兩年發現聊天變得無趣起來。」

「也許是我們都老了?」我不情願地縮回拿薯條的右手,手背上有一塊顯眼的色斑,剛出現沒多久,就像22歲那年長褲上的污跡,令人難堪。

「我剛42歲!西蒙尼斯41歲才贏得威爾士公開賽!」瘦子叫道,右手的薯條在空中飛舞,「一定是單調的工作讓我們變成這樣,等退休以後一切都會不同,對嗎,老兄?」

「但願如此。」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4

當天晚上,我多喝了兩瓶涼啤酒,打開公寓門之後感覺一陣陣眩暈,沒顧上洗澡,直接走進臥室倒在床上。床單有一股奇怪的泥土味道,不知是不是因為太久沒換,可從好的方面說,這種味道讓我想起小時候的農場——不是充斥著父親濃重體味的那個農場,是他酗酒並開始虐待母親以前,我、姐姐和母親安寧生活的平靜農場。記得我和姐姐在新建的穀倉中玩耍,空蕩蕩的穀倉裡充滿新鮮木料和泥土的清香,陽光從閣樓的小窗戶灑進來,帶著媽媽烘焙餅乾的味道。

跑累了,我們倚著牆壁坐下來,姐姐把我的右手拉過去,「閉上眼睛。」她說。我聽話地閉上眼睛,陽光在眼皮上烙出紅暈。手心癢癢的,我咯咯地笑了起來,想抽回手掌,「猜猜我寫的是什麼字。」姐姐也笑著,手指在我掌心搔動。「我猜不出來……寫慢一點啦。」我想了想,抱怨道。姐姐於是慢慢地重新寫了一遍。

「馬?」我看著她,遲疑道。

「對了!」姐姐哈哈大笑,揉著我的頭髮,「再來再來。猜對五個字的話,我的那匹小騸馬讓給你騎兩天。」

「真的?」我驚喜地閉上眼睛。

手心又癢了起來,我忍住沒有笑出聲。「這次是……『叫』?」

「是『道』啦,小笨蛋!」姐姐笑著彈我的鼻子,然後蹦起來跑了出去,「誰先回去,誰吃大塊的奶油曲奇餅哦!」

「等等我……」

我伸出手臂,睜開眼睛,看到被霓虹燈照亮的天花板,天花板角落有一灘水跡。樓上那家人又忘記關浴缸水龍頭了,這次得讓公寓管理員狠狠地教訓他們,我想著,發現自己剛從童年的夢中醒來。穿了一整天的襯衣泛出酒精的酸味,脖子和後背因彆扭的睡姿而生疼。我花了五分鐘從床上坐起來,看看鬧鐘,現在剛剛凌晨一點。

起床沖澡、喝了兩杯水後感覺好些,但再沒有睡意,我穿上睡衣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打開電視,深夜節目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令我感興趣的東西。換台的時候,我看到右手上那塊醜陋的色斑,不由自主用左手搓著,儘管誰都知道那玩意兒不可能用手指搓掉。忽然來自手心的微微癢意令我打了個寒顫。等等,這種感覺是什麼?剛剛夢境中出現過的、姐姐在我手中寫出的稚嫩字符……

今天中午穿黑色連帽衫的人在我手心畫出的並不是什麼符號。

他在我掌心寫字。不,她在我掌心寫字。她是一個女人,黑色連帽衫遮住了性別特徵,她纖細的手指不可能屬於男人。她寫了些什麼?

我忙亂地翻出紙和筆鋪在咖啡桌上,盡力回憶手心的觸感。中間的一個字是姐姐寫過的……沒錯,這是一個「道」字。

我在紙正中寫下「道」。

前面是一個詞,她寫得很快,非常快。在長期審核申請書的工作中我發現人們遇到象徵美好幸福的詞組通常寫得很快,並且連筆,比如微笑、永恆、夢想、滿足。她寫的是一個短詞,詞性是正面的,有兩個元音……等等!是伊甸。沒錯,耶和華的樂園。

我在紙左邊寫下「伊甸」。

後面是一串數字,阿拉伯數字,這串數字她寫了兩遍,我皺起眉頭,細心地回憶她手指的每一道運動軌跡。7、8、9、5?不,第一個數字劃過我的小魚際部位,象徵末尾有一個折彎,那麼是2。2、8、9、5,沒錯。兩遍,確認。

我在紙右邊寫下「2895」。

紙上寫著「伊甸道2895」。

顯然這是一個地址。我撲到電腦前,打開地圖網站,輸入「伊甸道2895」,頁面顯示伊甸道在我所在城市的另一端,遠離鬧市區與金融中心的貧民窟。然而伊甸道並沒有2895號,準確地說,門牌號到500號就結束了。

我揉著太陽穴。數字一個個化為皮膚的觸覺,在我的掌心畫出酥麻的痕跡,我盯著掌心。2、8、9,沒有錯誤。5……哦,當然,也可能是一個S。我輸入「伊甸道289S」,地圖鎖定了一棟四層高的公寓樓,位於伊甸道的中央,整個城市的邊緣,距離我45公里遠的地方。「是了!」我興奮地一拍鍵盤站起來,又因頭部充血的眩暈跌坐回去。

那裡有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45年循規蹈矩的生涯裡,並沒有任何穿黑色連帽衫的女士用極其隱秘的方式給我留下聯繫地址的離奇經歷,或者說,我根本是一個沒有女人緣的失敗者。無趣的人生裡,終於出現了一點有趣的事情,無論是荷爾蒙的驅動(如同嗅覺敏銳的瘦子所說)還是好奇心勃發,我都決定穿上風衣,去伊甸道289S尋找一些不曾有過的經歷。

別惹麻煩,小子。出門前,我在穿衣鏡裡看見父親挺著大肚子、手中拎著琴酒的瓶子說。

去你的吧。我同23年前一樣大步走開。

5

我有一輛摩托車,但久未使用。大學時我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熱衷於時髦的玩意兒:最新的手機、平板電腦、等離子電視、能夠發電的運動鞋和大馬力的摩托車,誰不愛哈雷戴維森和杜卡迪呢?但我負擔不起昂貴的名牌摩托,26歲那年,我終於從一個簽證到期即將回國的日本留學生手裡買下這輛跑了8000英里(約12874千米)的黑色川崎ZXR400R,它的車況好極了,剎車盤如同全新的一樣閃閃發亮,排氣管的吼叫無比迷人。我迫不及待地騎上摩托去向朋友炫耀,但他們早已玩膩了,坐在酒吧裡談論女人時,外面停著他們嶄新的梅賽德斯-奔馳與凱迪拉克。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不再有什麼朋友。我打起領帶,騎著川崎摩托去工作,人人用奇怪的眼光盯著我和我離經叛道的座駕。終於我妥協了,將心愛的摩托鎖進儲藏室,伴隨著年齡增長與不斷的職場失敗,我轉眼間變為45歲的單身酒鬼,偶爾在晴朗的天氣裡擦拭摩托車時,我會問心愛的川崎:老夥計,什麼時候再出去兜兜風?它從不回答我。儘管我一再鼓起騎車出遊的勇氣,可只要想想半禿中年男人跨坐在流線型摩托車上的醜陋畫面就讓我胃部不適——那就像醉醺醺的父親自以為得體地與每個遇見的女人搭訕一樣讓我作嘔。

我走下破舊公寓樓的樓梯,用鑰匙打開公用儲藏室佈滿灰塵的大門,在一大堆啤酒易拉罐下面找到我的摩托車,掀掉防雨布,川崎400R烏黑的漆面上也積滿灰塵,但輪胎依然飽滿,每個齒輪都泛著油潤的光芒。我打開一小桶備用的汽油,灌進油箱,撥動風門,試著打火,四汽缸四沖程發動機毫不猶豫地發出尖銳的咆哮,排氣管吹出的熱風揚起我的褲腳。老夥計沒有讓我失望。

「該死的,你不知道現在幾點嗎?」推車走出儲藏室時,一個啤酒瓶摔碎在我腳下,抬頭一看,房東太太戴著睡帽在二樓的窗口怒吼著。我反常地沒有道歉,跨上摩托車,轟了幾下油門,轟鳴聲在整條街道上迴盪,「你瘋了?」在房東太太的叫喊聲裡,我猛松離合,在川崎摩托輪胎發出的吱吱摩擦聲與橡膠燃燒的焦臭味裡,我興奮地大叫,飛速將我的公寓和脫衣舞俱樂部拋在腦後。

風呼呼作響,我沒有戴頭盔,感受空氣把我鬆弛的臉部肌肉擠成滑稽的形狀,為掩飾脫髮而留得長長的頭髮隨風飄揚,但我不在乎凌晨一點的街道上有多少人會目睹醜陋的中年男人騎著摩托車飛奔,起碼這一刻,我無聊太久的人生裡有了一點點追求快樂的強烈渴望。

路程顯得太短。沒等我好好體味飛馳在寂靜城市街道的樂趣,伊甸道的路牌已出現在眼前。我放慢速度,換入二檔,扭頭觀察門牌號。從地圖上看,伊甸道距離最近的地鐵和軌道電車站點都有兩公里的距離——這是一個被遺忘的街區。街道不寬,路邊停滿髒兮兮的舊車,三四層的老舊樓房緊緊挨著,不留一絲空隙,其中多數顯得比我住的公寓樓更破爛。街燈多數壞了,川崎400R的車燈在黑漆漆的街道上打出一團橘黃光暈,垃圾箱裡跳出一隻野貓,向我看了一眼,轉身走掉。這時我開始冷靜下來,思考在夜裡橫穿城市到不熟悉的街區尋找陌生人留下的奇怪信息這一舉動的合理性,每一根電線桿後面都可能跳出手持尖刀的搶劫犯,甚至盜竊人體器官的黑市醫生。我希望擺脫無聊的生活,但絕不希望是以屍體照片出現在明天早報頭條的方式。

我盡量放慢轉速,但這裡太安靜了,川崎摩托的轟鳴聲顯得比超期服役的B52轟炸機還大。幸好這時一個銅質門牌出現在燈光裡:伊甸道289A/B/C/D/S。我停在路邊,熄滅發動機,關掉車燈,死一樣的寂靜立刻將我籠罩,伊甸道兩端陷入黑暗,唯有289號公寓樓門前亮著一盞微弱的白熾燈,燈罩在風裡微微晃動,發出不詳的金屬摩擦聲。

該死,應該帶一個手電筒出來的。我後背滲出冷汗。手機,對。手機。我摸遍風衣,在內袋中找到自己的老式手機,點亮閃光燈,橄欖球大小的白色光斑給了我些許安慰。

我走過去,輕輕拉開伊甸道289號的大門。門沒有鎖,兩扇門其中一扇的玻璃碎了,地上沒有玻璃碎片。門內更加黑暗,在手機照明中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廢棄的櫃檯,木製櫃檯後貼著紙頁泛黃的房間登記簿,說明這裡曾經是一家旅館。右手邊是樓梯,我走近些,照亮牆壁,牆壁上歪歪扭扭寫著:A/B/C/D,後面畫著個向上的箭頭。沒有S。

我用手機向上照。樓梯通往黑漆漆的二層,什麼也看不到。別惹麻煩!父親用一貫漫不經心的強調式口吻說。我揮揮手,趕走礙事的回憶。手機閃光燈晃過樓梯背後,沒有向下的階梯,通常在樓梯下三角區域會有一個儲藏室,我看到儲藏室的門,門上塗著奇怪的綠色油漆,門把手出人意料地閃閃發亮,顯得與陳舊的公寓樓不太協調。

我邁步走向那扇門,舊棕色繫帶皮鞋在磨損嚴重的水磨石地面上踏出帶著回音的腳步聲。黃銅門把手像它的外觀一樣光滑油潤,我試著用力旋轉,門沒有鎖,推開門,長而狹窄的水泥階梯出現在眼前,在手機燈光有限的視野裡,我看不到樓梯通往多深的地下。

沒有聲音。這裡靜得像座墳墓。要不要下去?我躊躇一下,看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剩餘電量,穩定心神,拾級而下。兩側牆壁擠壓過來,階梯僅容一個人通過,我照亮腳下的路,數了大約40級台階,面前出現一堵牆壁,階梯轉向反方向繼續延伸,我繼續前進,或者說,走向地心深處。這算不上有趣的體驗,我的心怦怦地跳動,眼睛充血,腳步聲經過牆壁反射忽前忽後響起,讓我不止一次回頭張望。又是40級台階,燈光照亮通道盡頭一扇虛掩的綠色木門,門上有個大大的黃銅字母——S。門縫沒有燈光射出來。

是這裡了,伊甸道289S。我心緒複雜地考慮了幾秒鐘要不要敲門,如果把陌生女人傳遞的信息當作異性邀約,那無論敲不敲門,在深夜兩點拜訪都是失禮的舉動;又倘若那個訊息是參加某種秘密組織的暗號,那還有比現在這個詭異的情境更適合的入會方式嗎?——我需要一杯威士忌,就算啤酒也好。我舔舔乾燥的嘴唇。

我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去。一片黑暗。我左手高高舉起手機,盡量使閃光燈照亮更多地方。在那一剎那,我感覺頭骨因頭皮的劇烈收縮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嘎聲,不由自主地,我扭動僵硬的脖子,像探照燈一樣旋轉照出室內的每一個角落。

這是一間相當龐大的地下室,牆壁沒有任何裝飾,管道和赤裸的混凝土遍佈四周,空氣潮濕而污濁。幾十個身穿黑色連帽衫的人,或許有上百個,靜靜地盤腿坐在地上,手拉著手。沒有人說話,就連呼吸聲也輕得像蚊蟲振翅,人們閉著眼睛。

燈光照亮一張又一張黑暗中的臉龐。兜帽下,有男人、女人、老人、青年、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每張臉龐都浮現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悅。沒有人對我這個不速之客做出任何反應,甚至眼皮下的眼珠都沒有滾動,地下室的空氣是凝固的,我僵直在門口,喉嚨發出無意義的咯咯響聲。

我急需喝一杯。我的眼前出現父親手裡總是拎著的那個琴酒酒瓶,和裡面嘩嘩作響的透明酒液。先離開這裡。出去,騎上摩托車回到公寓,給自己倒滿滿一杯波本威士忌。嚥下口水,感覺喉結乾澀地滾動,我盡量放慢動作,一步一步退出屋子,伸右手想將木門掩上。為了讓自己的視線從詭異莫名的靜坐人群身上移開,我盯著右手背上醜陋的色斑,下定決心明天就去醫院做個該死的激光手術,順便讓醫生診斷一下我的幻聽問題。

忽然一隻手搭在我的手背上。從門那端伸來的手,穿著黑色連帽衫的手臂,手指瘦弱而有力。我感覺全部體毛一瞬間豎起來了,手機從左手滑落在地,閃光燈熄滅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短時間內我無法動彈,不能思考。一根食指輕輕伸進我的掌心,在其間移動。熟悉的酥麻觸感出現了。是昨天中午那個神秘的女人,我幾乎能從她的指尖分辨出她的指紋,或者是生物電?我的腦海中讀出她正在寫的幾個字:「別怕。來,……分享,……傳遞。」

別怕。分享什麼?傳遞什麼?我是否漏掉了幾個關鍵詞?我不由自主地被那隻手牽著,挪動僵硬的腳步,再次進入寂靜的房間。黑暗的空氣像黏稠的油墨,神秘的女人拉著我,趟過黑暗,慢慢走向房間深處,我害怕踩到某個靜坐的黑衣人,但我們的路線曲折而安全,直到女人停下腳步,寫道:坐下。

我摸索著,周圍空無一物,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盡量睜大眼睛,還是看不到任何東西。女人的呼吸聲在右邊若有若無地響著,她的左手還放在我的掌心,那隻手很涼,皮膚光滑。手指移動了,我閉上雙眼,解讀掌心的文字:對不起。以為。懂。不。害怕。朋友。

「對不起,我以為你原本懂的。不用害怕,我們是朋友,這裡都是朋友。」用一點想像力,掌心的觸覺就化為帶有感情色彩的句子。雖然我不明白她為何不用聲音交流,但這樣感覺也不算壞。恐懼感像陽光下的冰雹一樣融化,我漸漸習慣失明般的漆黑,習慣手心的觸覺。

她湊近我,摸到我的左手,將我的手指握在她的右手心。我立刻明白了,在她手中寫道:我沒事,這是很有趣的經歷。

「慢點。」她寫道。

我放慢速度,一個字一個字寫出:我。很好。有趣。

「學得很快。」她畫出一個新月形。我覺得那是一個笑臉符號。

你們。這兒。聚會。我寫,然後畫一個問號。

「是的,這是每天的聚會。」她回答。

「這是什麼樣的聚會?你們是什麼樣的組織?為什麼找到我?」

「用手指聊天的聚會,你會愛上它的。我在街上看到你,你衝著玻璃窗發呆,覺得你一定跟我一樣,是個非常孤獨的人。感覺世界無聊到爆的人。」

「我?……算是吧。說實話,我確實覺得人生乏悶,不過遇到你以前,從未想到要去改變什麼。」

「那從現在開始。」她又畫了一個笑臉的符號。這一瞬間,我覺得我愛上她了,儘管我從未看見她的容貌,也嗅不到女孩身上應有的香水味道。

「那我現在應該做什麼?」我問。

「參加手指聊天的人組成一個環,每個人都與其他兩個人連接,用左手寫字,右手當別人的寫字板,想聽什麼,想說什麼,隨你。剛剛為了迎接你,我從環中退了出來。」她回答。

「我大概懂了。」我想了想,「那我沒辦法像現在這樣跟某一個人聊天嗎,我只能對左邊的人說話,聽右邊的人對我說話。」

「在手指聊天聚會中,沒辦法的。私下裡……隨你。」

「假如——僅僅是假如——我對右邊的人感興趣,那我的右手與他的左手輪流讀和寫,不就可以單獨對話了嗎?」

「那是不被允許的。手指聊天聚會的規則就是保持訊息的單方向流通。但你可以創造一個話題傳遞出去,讓你感興趣的人參與進來。」

「……我不大明白。」

「比如你想與右邊的人聊聊總統,那麼可以對左邊的人發佈話題:『大家覺得總統先生對待外匯儲備的策略是否正確』,左邊的人會根據自己的興趣加入自己的觀點或者將問題原封不動地傳出去,而作為一個環,話題最終會到達你右邊的人那裡,他就可以對你表達意見了。手指聊天聚會不是為對話產生,分享思想、傳遞觀點才是它有趣的地方。有人告訴我這種形式來自已經消亡的古老網絡拓撲結構。」

「聽起來很複雜的樣子。」我搞不明白他們為什麼發明這樣奇怪的機制來談天,網上有很多開放討論組,到餐館裡喝杯啤酒聊聊天是更好的主意,但被奇特經歷引領到這個神秘聚會的我,不會放過任何嘗試的機會。「我能夠加入聚會嗎?現在?」

「對於初學者來說,環中的信息量太大了,你傳遞效率低下會導致整個環傳導的阻滯。為提高效率,我們在環聊天時使用大量的縮略語和簡略寫法,你需要時間習慣。」她回答道。接著用了五分鐘給我演示那些專用縮略詞。「你不像個初學者。」驚異於我的學習速度,她畫出大大的P,代表吐舌頭的表情。

當然,這是我和我姐姐的小秘密。我想。「放心,讓我試試吧。」

「……好吧。我在你左邊。現在,我們向前移動三步,那裡是環的一個節點,你拍拍右邊人的肩膀,他會暫時斷開環,然後你用右手拉住他的左手。記住,要快。」她遲疑一下,答應了。

我們交換位置,她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帶領我向前移動。我隱約感覺前面人的體溫,蹲下去,觸到一個人的肩膀,輕輕拍了一下。那人立刻向右讓開位置,我和她手拉手坐下,右邊的人找到我的右手,與我相握。

那是一隻堅硬、骨節粗大、肌肉發達的男人的手掌,但手指出奇地靈活。我的掌心立刻被快速的書寫覆蓋了,右邊人寫得太快,以至於我無法分辨出每個字母,我努力捕捉關鍵詞和縮略詞,通過猜測大致瞭解一句話的意思,腦子還沒烙下痕跡,下一句話又洶湧而來——這是手指書寫構成的信息洪流,我的皮膚敏感度顯然還不夠格。忙亂解讀文字的同時,斷斷續續寫給左邊的她。「……反對黨……醜聞……下颱風波……秘密警察……逮捕……」一段信息只翻譯出部分關鍵詞,是我挺感興趣的一個話題,現在的網絡討論組裡從來沒人提起的話題。我想加入自己的觀點傳給她,但下一條信息已經到了。「空天飛機墜毀……牙買加。醜聞。液體燃料洩漏。NASA失去政治支持?俄羅斯攻擊。」前面是議題,後面是人們的觀點。我想我逐漸習慣了接受信息,她說的對,我不算個新手。但左手的幾根手指無論如何也無法迅速而清晰地傳出資訊,多次嘗試以後,我洩氣地寫了一個「對不起。」

她的掌心涼爽光滑,像我小學時教室裡嶄新的黑板。這時,她伸出食指,偷偷地在我左手心寫了個三個字:「原諒你。」

我能感覺自己的嘴角向上咧起。「你剛剛告訴我這是違規的。」我寫道。

「有進步。」她明顯違規地加上一個笑臉。

6

敲門聲把我吵醒。我用枕頭摀住耳朵,希望等一會兒敲門人會自己離去,但五分鐘後,我不得不套上睡袍,趿著拖鞋走向起居室。敲門聲不緊不慢、執著地響著,我從貓眼望出去,一頂警察的大簷帽擋住全部視線。見鬼。我嘟囔著打開門鎖,拉開門:「有什麼可以效勞?」

「你好。」倚在牆上的小個子警察摘下帽子,出示徽章,無精打采地說:「先生,能耽誤你五分鐘嗎?你知道的,例行談話那一套。」

「好吧,五分鐘。」我轉身走回起居室,倒在沙發上,給自己倒了半杯波本威士忌。時鐘顯示週二下午一點半,糟糕的睡眠質量讓腦袋又隱隱作痛起來。我把琥珀色的酒液倒進嘴裡,長長吐出一口氣。電腦屏幕亮起來,ROY留言道:「我參加那個討論組了,比想像中有趣一點點。」

看樣子30歲左右、留著老式髭鬚的小個子警察毫不見外地在單人沙發上坐下,左右打量我的小公寓:「挺不錯的地方。」

「20年前顯得更好些。」我回答。

警察把大簷帽放在我的咖啡桌上,從兜裡掏出平板電腦和電子筆,想了想,又丟下,靠在單人沙發上略顯無聊地歎口氣:「連我自己都知道,這種問話半點意義都沒有。」

「工作,對吧!」我表示理解。

「好吧,工作。」他皺著眉頭,不情願地揀起平板電腦,「那麼……你在社會保障局工作。週一、週三、週五。」他讀到。

「沒錯。」我回答。

「45歲,單身。去年因醫療保險詐騙被判社區服務兩個月。」他略顯驚異地念道。

「是醫院沒搞清楚我的額度!他們後來道歉了。」我煩躁地解釋道。

「昨天深夜一點十二分接到投訴,你打擾鄰居睡覺了?」警察懶懶地用電子筆的末端梳理小鬍鬚。

「呃……」想起昨夜的經歷,我忽然沒來由地一陣緊張。警察登門會不會與「手指聊天聚會」有關?儘管我沒覺得一群人坐在黑暗中摳對方的手心有什麼違法的地方,但直覺告訴我,什麼也別說。保守這個秘密。別惹麻煩。就像父親常常對我說的那樣。「……我喝了點啤酒,醒來以後騎摩托車出去兜風。就這樣。對鄰居的投訴我深感歉意。」

「哦。騎摩托兜風。」沒什麼幹勁的警察在平板電腦上寫道,「男人的浪漫,我懂的。那就這樣。沒問題了,你知道,對精神衰弱的老太太的投訴我們向來不太當真,但總得例行公事走一趟,是吧?」他站起身來,把大簷帽夾在腋下,將電腦和筆塞回口袋。

「結束了?」我不敢相信地站起來。

「感謝您的配合。」警察乾巴巴地說著標準用語,轉身出門。我端著威士忌杯子送他出去,在關門時,小個子回頭抬起黑眼珠看了我一眼說:「對了,你騎摩托沒去什麼不該去的地方吧?」

「……什麼不該去的地方?當然沒有。」我立刻回答。

「哦,你的摩托車在城東南方向脫離了攝像頭的監控。一定是條風景獨特的小巷,不是嗎?雖然目前犯罪率達到半個世紀以來的最低點,但做這行你就知道,世界上還是存在各式各樣的壞人的。今天好心情,先生。」他似笑非笑地拍拍我的肩膀,扣上大簷帽,點頭致意,然後走下公寓樓嘎吱作響的木頭樓梯。

我反鎖屋門,靠在門上急速喘氣。警察真的掌握到什麼信息?她和神秘的「手指聊天聚會」是什麼非法組織?對了。我這個笨蛋。我拍拍腦袋,想起昨天中午遇到她的情形,她和她的夥伴正在被兩名警察追趕。

我需要再次見到她。話題千奇百怪、令人興奮莫名的手指聊天聚會在凌晨三點結束,穿黑色連帽衫的人們默默地依次離開伊甸道289S簡陋的地下室,我與她在人群中失散,遵守聚會的準則,我沒有大聲喊她,後來發現,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需要再次見到她。

7

上線後,ROY已經離開,我歎口氣,關掉電腦。手指聊天聚會從午夜十二點開始,我從未如此急切地等待天黑,不停起立、坐下、切換電視頻道,坐在馬桶上發呆,反覆看表。為消磨時間,我從保濕盒裡取出珍藏許久的玻利瓦爾2號雪茄,將昂貴的鋁管打開,用雪茄剪小心切開茄頭,劃火柴點燃,深深吸一口,慢慢吐出,古巴優質雪茄厚重濃烈的煙氣讓我感覺舒適的眩暈,但很快負罪感湧上心頭,30美元一支的雪茄?這不是我應當享受的。這樣美妙的東西應當永遠保存在我簡陋的保濕盒裡,像漂亮的川崎摩托車一樣時時瞻仰。

說起來,我的摩托車在回家的路上開始工作不良,發動機發出虛弱的咳嗽聲,我想是化油器老化導致霧化效果下降,老夥計年紀畢竟不小了。今夜應該用更隱秘、更安全的方法到達伊甸道,我開動腦筋想著,無意識地撥動遙控器切換頻道。電視如同網絡一樣無聊,昨夜聚會討論的話題沒有任何一個出現在電視節目裡,更別說那些天馬行空的批評和議論。我焦躁不安地吸完整支雪茄(直到煙頭燙手),到臥室衣櫥裡翻出一件學生時代的深藍色連帽衫,套在身上,戴上兜帽,走到穿衣鏡前。

皺皺巴巴的藍色連帽衫上印著史蒂夫·喬布斯——一個當代年輕人可能根本不知道的過時名字——的黑白畫像,衣服顯得很合身,我的體重自從大學時代後就沒有增加過,兜帽裡浮著一張蒼白的、兩腮瘦削、眼袋浮腫的中年男人的臉,男人試圖擠出一個微笑,配著大大的酒糟鼻,顯得有些滑稽。

所以我才如此想念手指聊天聚會。在一片漆黑裡,誰也不用看見誰不討人喜歡的臉龐,有的只是手指的觸感和書寫思想。我想著,掀開兜帽,把頭髮仔細地向右邊梳,怎樣也掩不住半禿的天靈蓋。

天色終於暗下來,我把奶酪放在餅乾上疊成高高的摞,壓緊後送入烤箱,又開了一瓶啤酒,當作簡易晚餐。奶酪在胃裡燃燒,我怎麼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悸動,穿著連帽衫在起居室裡走來走去,這時電視新聞播出一個窮極無聊的傢伙舉著碩大的標語牌在市政府門前抗議,現場圍觀者很多,但似乎沒人參與到他發起的示威中來。我想我在人群中看到一兩個穿著黑色連帽衫的身影。是他們嗎?我丟下遙控器,扣上兜帽。決定出去看看。

地鐵裡人不太多,有些人佯裝盯著屏幕上的廣告,偷偷打量我和我連帽衫上的史蒂夫·喬布斯。「那老頭衣服上印著的是誰?」「我想是個宗教領袖……那又是誰?」兩個十五六歲、留著時興的蘑菇髮型的年輕人低聲談論著。你們說對了一點,無知的小子。我把兜帽壓低一點。在我們那個時代,喬布斯就是宗教領袖,直到移動互聯網變得惡俗無聊、人們丟掉複雜的智能手機回歸基礎通話功能的大變革到來。

半個小時後,我來到市政廣場,明亮燈光下的草坪中站著那個舉著標語牌的人,牌子大得嚇人,用紅紅綠綠的顏料塗寫著幾行字跡,我看不太清。我的視力也在衰退,這應該和幻聽一樣,是飲酒過度的後遺症?母親在電話裡說起,我的父親現在瞎得像只鼴鼠。我想像不出那個大鬍子、紅臉膛、擁有強壯手臂和結實大肚腩的粗魯漢子如今是什麼模樣,也沒有興趣知道。

一群人遠遠站著圍觀,幾個警察靠在警車上嚼著口香糖,滑板少年在台階上玩花樣,電視採訪車前記者與扛著攝影機的傢伙聊著天,示威者顯得有些孤獨。我走近些,瞇起眼睛看標語牌,上面的紅字是:壁爐燃燒木材是造成溫室效應的元兇。下面的藍字寫著:拆毀一個老式壁爐,延長地球一天壽命。

我皺起眉頭。第一修正案就是為這些無聊的話題準備的嗎?手指聊天聚會中那些犀利的觀點都到哪裡去了呢?我走近圍觀的人群,試圖找出黑色連帽衫的蹤跡,但這時警察走上前來以草坪維護為理由請示威者離開,人群也隨之散去,我沒能在其中找到熟悉的影子。幾個警察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其中一個舉起手指指我衣服上的頭像,另一個恍然大悟,並大笑了起來。我立刻轉身離開。

不由自主地,我乘坐地鐵向城東出發,在環線最東端的地鐵站下車,攔了一輛出租車並告訴司機:「伊甸道289號。」

「伊甸道?」出租司機嘟噥著,「希望小費夠多。」

車子拐入小路,街區越來越破舊,路燈也稀少起來,隨著出租車停在黑暗的伊甸道中央,我的緊張和希冀水漲船高。「考慮搬家嗎,老兄?我知道幾家不錯的旅館。」司機接過車費,替我打開車門。

「不必了,我喜歡安靜。」我下車,關上車門,揮揮手。出租車的尾燈亮起,接著迅速變小,消失在深遠的夜裡。現在是晚上九點,伊甸道依然寂靜得像一座墳墓,我走近碎掉一扇窗戶的289號大門,想了想,推門而入。

我知道我來得太早了,可些許等待會讓今夜的聚會更加有趣。同昨天一樣,我的心臟怦怦跳著,不同的是興奮代替了恐懼。在搖晃的白熾燈的照明下,我找到樓梯背後的小門,擰開黃銅門把手,狹窄而深邃的40階樓梯出現在眼前。我沒有手機,當然也沒有手電筒,我整理一下兜帽,閉上眼睛,走入漸漸黑暗的地下室。1,2,3,4,5,…,39,40。面前出現一堵牆,樓梯在此轉彎,我摸索著,伸出右腳試探,找到向下的台階,1,2,3,…,39,40。雙腳落在平坦的地面,前面應該是掛著銅質S符號的綠色木門,我滿懷希望,伸出雙手。

手指摸到的,是冰冷的水泥。

記憶出現偏差了嗎?我盡量回憶昨夜的經歷,樓梯的盡頭有一扇門,僅有一扇門。不會錯,我清楚地記得黃銅S字母的光澤。我移動腳步,左右試探,兩邊都是混凝土牆壁,正前方原本應該是門的地方,也是一扇粗糙的牆壁,樓梯的盡頭,竟然是一個死巷。

我感覺血湧上頭部,耳朵開始發熱,頭痛再次襲來。冷靜,要冷靜,我對自己說,深呼吸,做個深呼吸。我摘掉兜帽,長長地吸一口氣,地下冷且潮濕的空氣湧進我的肺,讓我過熱的大腦稍微冷卻。

平靜了幾分鐘,我再次試著尋找那扇消失的門。沒有任何痕跡表明這裡曾經出現過一扇門,坑窪不平的牆壁刺痛我的指尖。我頹然坐下。

「你的朋友們去哪了?」父親的臉出現在黑暗中,帶著漫不經心的放肆的嘲笑。「住嘴!」我叫道,把腦袋埋進臂彎,堵住自己的耳朵。「我說過了,別惹麻煩。」父親抹去嘴角的酒跡,呼出臭烘烘的灼熱氣息,他攬著姐姐的肩膀,姐姐明亮的藍眼睛中蓄著透明的眼淚。母親在一旁哭泣。「住嘴!」我尖叫道。「你已經18歲了,現在滾出我的房子,找份工作,或者去上你那該死的大學,我沒有責任再與你分享我的牛肉濃湯了。」父親咆哮著,將衣箱扔在我腳下。姐姐躲在廚房裡流淚望著我,母親無動於衷地端著鍋子。「住嘴!」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著。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你沒辦法準確計算時間。我或許做了一個噩夢,也可能根本沒睡著。我扶著牆壁,慢慢站起來,每一個關節都在因長時間蜷曲而呻吟。現在我想做的,只有回到我小小的公寓,喝一大杯不加冰的威士忌,倒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把我昨夜荒唐的夢境完全忘掉。把手心殘留的觸感完全忘掉。把手指聊天聚會這個荒誕不經的名字完全忘掉。

我邁出左腿,腳尖踢到什麼東西,那東西滾動兩下,亮了起來。白色光斑照亮狹窄的空間。那是我昨夜丟在門前的手機,我獨一無二的、被當今時代唾棄的老式智能手機。

那不是夢。我立刻找回了全身力量,拾起手機。電量馬上就要耗盡,但足夠讓我仔細檢查憑空出現的牆壁。沒錯,這堵牆是嶄新的、由快干水泥臨時砌成的,在牆壁下方接縫處我發現了被掩埋一多半的木質門檻。門還在,只是被試圖隱藏秘密的人保護起來。我敲敲牆壁,水泥的厚度在我破壞的能力範圍之外。穿黑色連帽衫的人不是我的幻覺,他們只是換了聚會的地點,忘了通知我而已。我有些欣慰地自我安慰道。

我在那裡等到凌晨兩點,沒有人出現。我走上地面,步行到兩公里外的地鐵站,在那裡找到一輛出租車回到公寓。我一步一步走上嘎吱作響的台階,心情亂糟糟的,但週三上午還要工作,打開公寓門之後,我想的是趕快喝杯酒沖個澡,然後好好睡一覺。

我愣在門口。我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穿黑色連帽衫的人。

8

我拿起電子印章,給屏幕上那份六個孩子的新移民家庭提交的特殊貧困津貼申請書蓋章,電子印章指示燈由綠色變為紅色,代表今天的通過名額用光了。我靠在椅背上,活動一下手腕。距離下班還有一個半小時,與我共享小隔間的漂亮金髮女人站起來邀請大家參加她的生日聚會,「如果你有時間的話……也歡迎你。」她有些遲疑地對我發出邀請,我知道這樣的邀請已經是禮貌的極限。「對不起,我第二天有個重要約會。那麼,生日快樂!」我回答道。她顯然鬆了一口氣,拍拍胸脯:「謝謝,真遺憾。祝約會愉快哦。」

對她這樣年齡的女孩來說,我是長輩,我很明白一個不合時宜的長輩能給聚會帶來多大的災難。但約會並不是借口,我的右掌心猶能清楚地感覺到她的留言:明早六點市政廣場。

我不知道她用什麼方法找到我、怎樣進入我的公寓,也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在短暫的震驚過後,我走過去,拉起她的手。脫衣舞俱樂部的霓虹燈在窗外閃耀,給她的黑色連帽衫鍍上五彩光芒,我仍然看不清兜帽下的臉龐。「對不起,聚會地點更改了。沒來得及通知你。」她寫道。

「我給你們帶來麻煩了嗎?」我問。

「不,情況很複雜。剛才的手指聊天聚會只有核心成員參加。我們內部產生了一些爭執。」她寫完這句話,手指點了幾個代表猶豫的省略號。

「關於什麼?」

「關於要不要做一件蠢事。」她在「蠢事」兩字下面畫了一條波浪線。

「我不明白。」我老老實實寫。

「如果你願意聽的話,我可以把手指聊天聚會的由來、組織形式、派系鬥爭和最終目標講給你聽。」她寫了個很長的句子。

「我不願意聽。」我回答,「我不願意把有趣的聊天聚會變成政治。」

「你不懂。」她畫出代表歎氣的大於號。我發現她就連最簡單的情緒表達都通過書寫來完成。「你一定發覺,網絡、電視、紙質出版物在這些年來失去了思想的光芒。」

「是的!」我有些興奮,「不知道為什麼,可以引發爭論的話題都消失了,剩下的都是些無聊的東西,我不止一次在討論組裡發表敏感問題,但沒有任何人參與討論。瞧,他們似乎更關心生魚片和蚯蚓。很多年前我就發現了,那時沒有人相信,醫生讓我吃那些該死的小藥片使這種幻覺消失。我知道這不是幻覺!」

「不只這樣,你與朋友聊天的內容、在街上看到的景象,也像媒體和網絡一樣變得越來越平淡。」

「你怎麼知道?」我幾乎站起來。

「這是一個陰謀。」她用力寫,導致我的掌心感覺疼痛。

「陰謀?像人類登陸月球那樣的陰謀?」

「像水門事件那樣的陰謀。」她繚亂寫道,辨識起來有些費力。

「我想我需要好好上一課。」

「那從政治開始。」

「先等一下……下一次聚會何時舉行?我可以參加嗎?」

「這就是爭執產生的地方。行動派認為,我們下次聚會應該在公共場所舉行,比如市政廣場。我們不應該再躲躲藏藏,而要強硬地表達自己的態度。」她告訴我。

「我猜……警察不太喜歡你們。」我又想起初見她的那天,氣喘吁吁追逐的兩名警官。

「整個組織他們掌握不了,只是部分成員有案底而已,特別是行動派。」她坦然回答。

「你有案底?」我好奇地問。

「說來話長。」她不願多談。

「……你叫什麼名字?」我鼓足勇氣,終於問出這個問題。

她的手指停止移動。我努力端詳她兜帽下的臉,但連帽衫完全遮蔽了她的面貌,甚至性別特徵。我忽然想到,關於「她是女人」的猜測完全基於纖細的手指,她也可能是個年輕的男孩子,儘管內心完全抗拒接受這一點。我希望她是姐姐那樣的女人,亞麻色頭髮、聲音輕柔、有點調皮、鼻子上長著幾朵小小的雀斑,我漫長的單身生涯一直在尋找的那種女人。

「你會知道的。」她想了想,避開這個話題。

「其實我更好奇的是……」我正感受左手食指與她右掌心的細膩觸感,窗外忽然有警笛聲響起,尖利的嘯叫由遠而近,她警惕地坐直身子,拉低兜帽,快速寫道:「我要走了。如果願意的話,明早六點市政廣場。記住: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有機會改變世界,更可能後悔終生,無論怎樣,別因此責備別人,特別是我,因為你自己做出選擇。順便說一句,我覺得光頭的男人比較性感。」

她用瘦弱而有力的手指捏捏我的右手,離開沙發,從起居室的窗戶翻了出去,我追過去向下看,她已經從防火梯靈巧地攀援下去,消失在街角。我撫摸著自己半禿的頭頂,有點迷茫。

9

我37歲那年因為種種原因陷入深深的抑鬱,房東太太說服我去見她的心理醫生,並威脅我說不接受一個療程的心理咨詢就要把我和我的髒屁股踢出公寓樓,雖然明白她怕我在起居室裡服毒自殺,我後來還是深深感念她的好意。心理醫生是個留著弗洛伊德式大鬍子的瑞典人,「不,我不是心理醫生。」見面聊了幾句之後,他說:「我是精神病醫生。這也不是心理咨詢,是心理治療。你需要服藥,先生。這些小藥丸可以讓你不總夢到姐姐的墳墓。」

「我不害怕小藥丸,醫生。」我回答:「只要醫療保險能夠支付。我也不怕夢見親愛的姐姐,就算她一次又一次從墳墓中爬出來。我害怕的是身邊正在發生的一切。你感覺到了嗎,醫生,滴答滴答,像秒針一樣,這兒,那兒,永不停止。」

醫生饒有興致地俯身過來:「講講你所說的變化。」

「有種東西在死去。」我左右望望,低聲說:「你嗅不到腐爛的味道嗎?電視節目裡的評論員、報紙專欄作家、網絡聊天組,自由的精神正在死去。像暴露在DDT中的蚊蟲一樣大規模死去。」

「我看到的,是社會與民主的進步。你有沒有想過某種陰謀論的精神症狀使你懷疑一切,包括和諧的文化氛圍?」醫生向後靠,交叉手指。

「你也曾經年輕過,醫生,那個敢於懷疑一切的時代。」我焦急地提高音量:「在那個我們不知道會成為什麼人但明白自己不願成為什麼人的時代,在那個充滿鬥爭又充滿英雄的時代。」

「當然我懷念年輕的時候,先生。誰都應該。不過既然我們已經是成年人,要承擔家庭責任和社會責任乃至人類文明和物種延續的職責,我的建議是回去定時服用這些小藥片,把你不切實際的幻想都丟掉,找一份輕鬆的工作,週末時釣釣魚,每年出去旅遊一趟,在合適的時候找個女孩成立一個家庭,當然我們還沒有聊到你的性傾向,請不要當作歧視,然後生個孩子。」醫生戴上眼鏡,翻開記事本,用暫停的手勢打斷我即將脫口而出的爭辯:「現在,讓我們談談你父親和姐姐的問題吧,童年創傷對那些小藥丸的組成很重要。好嗎?」

治療很有效。我漸漸習慣平淡的電視節目與網絡討論組,習慣社會的平靜、單純、美好與平庸,習慣父親的影子偶爾出現在面前,盡量不與往事爭辯。忽然一個穿黑色連帽衫的傢伙闖進我一成不變的單身漢生活,丟給我一個選擇,一個我完全無法理解其中意義的選擇。我能夠理解的是,手指聊天帶給我許久未有的真實感,讓我感覺八年前逐漸死掉的那些東西像春季的昆蟲在地下悄悄破繭重生。「明早六點市政廣場」代表什麼,我想不明白,在面臨選擇的時候我通常擲硬幣,硬幣在空中飛舞的時候答案會自己出現:你期望哪一面先落地。這次我沒有掏出硬幣,因為下班後走出社會保障局大樓後潛意識驅使我走向地鐵站的反方向,推開一扇旋轉燈柱旁的玻璃門,對站在鏡子前面的肥胖男人說:

「嗨。」

「嗨,好久不見。」胖男人揮揮手,「老樣子?」

「不。」我微笑,「幫我剃個光頭。性感的那種。」

10

凌晨三點四十分從夢中驚醒,再也睡不著。我泡了個熱水澡,換上史蒂夫·喬布斯連帽衫和卡其布長褲,穿上慢跑鞋,戴上耳機,聽金屬樂隊的老音樂。五點整的時候我給ROY留言,喝了一杯咖啡,走出公寓。太陽沒有升起,清晨的風吹過新剃的頭皮,讓我滾燙的大腦涼爽起來。我搭上第一班地鐵,滿不在乎稀疏乘客投來詫異的目光。五點四十分,我來到市政廣場,站在草坪中央,路燈明亮,晨霧升起。

五點五十分,街燈熄滅,第一線天光照亮青藍色的薄霧,人影在霧中逐漸聚集。一個穿黑色連帽衫的人握住我的右手,我牽起左側陌生人的手臂,「早安」在掌心傳遞,越來越多的人出現在市政廣場前,沉默地組成不斷擴大的圓環。

六點十分,由超過100人組成的環穩定了,手指聊天聚會的參與者開始高速傳輸信息,我閉上眼睛,一滴露水從兜帽沿滴下。右邊是一個年老的紳士,鬆弛的皮膚與精煉的造句告訴我這一點;左邊是一位保養得當的女士,她手掌豐潤,戴著大大的鑽石戒指。話題出現。「相比現在那些沒種的娘娘腔樂隊,哪些樂隊的名字是我們應該永遠記住的?」

「金屬樂隊、U2,當然還有滾石。」我立刻加入自己的意見。

「地下絲絨。」

「性手槍。」

「綠日。皇后。涅槃。」

「NOFX。」

「Rage Against The Machine。」

「Anti-Flag。」

「Joy Division。」

「The Clash。」

「卡百利,當然。」

「Massive Attack。」

「……跳舞音樂也算嗎?那要加上性感小野貓。」

我會心地微笑。第二、三個話題出現。我懷念這種自由自在討論的感覺,即使以遊戲式的數據交換方式。第四、五個話題出現。指尖與掌心繁忙工作,在減少誤碼率的基礎上盡量使用縮略詞,我感覺手指聊天技巧逐漸純熟。第六、七個話題出現,這幾乎是手指聊天聚會帶寬的極限。話題附加的評論會逐漸增多,直到所有感興趣的人發言完畢,發起話題的人有權利和義務在合適的時刻停止該話題的傳輸,為新主題騰出空間。第一、三個話題消失了,第二個話題,即關於憲法第一修正案的評論仍在持續增加。其他話題發起者不約而同選擇中止傳輸。環網中只剩第二個話題,參與者默契地停止發送話題本身,僅僅傳遞評論以節省帶寬。但這時的聊天組是低效率運行的,因為環網中傳輸的只有一個數據包,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在空閒時發起新話題。新話題讓網絡再次繁忙,但數據很快在某一個節點擁堵起來。

遙遠大學時代的記憶忽然被喚醒。「介紹一種已經消亡的網絡拓撲結構,由IBM在20世紀70年代發明的令牌環網。」網絡課程導師在講台上說。手指聊天聚會原來是一種以自覺為基礎的、不太科學的令牌環網。我手忙腳亂地傳送完第二個話題的龐大數據包,有點閒暇地想著改進方案。

一個很短的信息出現了。這是不科學的,我想。然而信息讓我張大嘴巴。「我的名字叫黛西——致性感的光頭。」

我能感覺5-羥色胺在千億腦神經元中產生,腺甘三磷酸讓心臟劇烈跳動,身體內部的小人兒在歡呼雀躍。我截停了這條信息,發送一條新的出去:「你好,黛西。」

由於龐大的第二話題數據包,網絡的運行變得遲緩,我等了十分鐘才收到上游傳回的數據,顯然有人把第二話題評論精簡了,壓縮數據包的最後,附加著我的話題「你好,黛西」以及眾多評論。

「我們愛你,黛西。」「我們的雛菊。」「小美人。」……「你好,光頭叔叔。」

光頭叔叔是我。我想到出門前穿衣鏡裡的人像,瘦削的身體、下垂的兩腮、紅鼻子和滑稽的光頭,過時的連帽衫,像個小丑。我微笑了。

正在撰寫評論,網絡忽然傳來微微動盪,我不由睜開眼睛。太陽早已升起,薄霧消失得無影無蹤,市政廣場草坪的每一片草葉都掛著晶瑩的露水珠。手拉手的手指聊天聚會成員圍成不規則的圓環,像一堵沉默的牆,許多人在遠遠圍觀,晨跑的健身者、途徑的上班族、記者與警察。他們顯然有些迷茫,因為我們沒有標語、口號,沒有任何表示我們在抗議示威的知覺特徵。

一輛警車停在廣場邊緣,排氣筒冒著白煙,車門打開,走出幾名警察。我認出打頭的那一個,曾經登門造訪的小個子警官,依然帶著懶洋洋的表情,邁著鬆垮的步伐。他摸摸整齊的小鬍子左右打量我們一群人,然後徑直走到我面前。「先生,早上好。」他摘下大簷帽按在胸前。

我盯著他,沒有答話。

「對不起,你們被捕了。」他有氣無力地說。四輛黑色的、龐大的廂式警車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市政廣場,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察湧出,舉著警棍和盾牌逼近。圍觀人群沒有任何動靜。沒有人驚呼吶喊,沒有人移動腳步,甚至沒有任何人把目光投向步伐整齊的防暴警察。

我能從旁邊人手心的汗液感覺緊張的情緒。第二話題數據包消失了。一條極其簡短的信息以交換方式能夠支持的最快速度在網絡中傳送。

「自由。」許多手指在許多掌心快速、堅定地寫下。

「自由。」所有人睜開眼睛,閉緊嘴巴。

「自由。」我們用無聲的最大音量對黑色的政府機器吶喊。

「黛西,我愛你。」我傳出最後一條信息,然後被防暴警察野蠻地撲倒在地。網絡分崩離析,我不知道信息能否傳到黛西那裡,她處在網絡的什麼位置?我不知道。今後能不能再見到她?我不知道。實際上,我從未真正見過她,但我感覺,我比世上任何一個人更瞭解她。

「別惹麻煩。」父親高高在上地俯視我變形的臉。防暴警察試圖將我的臉與草坪結為一體。

「去你的。」我吐出一口草腥味的口水。

11

我有十分鐘的電話時間,我不想浪費,可除了瘦子和ROY之外,想不到還能打給誰。瘦子聲音怪異地講著牙買加的阿拉瓦語,ROY沒有接電話。我放下聽筒,發著呆。

「嗨,老爹,你在浪費所剩無幾的生命。」後面排隊的人不耐煩地開口。

我無意識地撥了熟悉的號碼。與往常一樣,鈴響三聲之後,電話接通了:「你好?」

「你好嗎,媽媽?」我說。

「我很好。你呢?頭痛還出現嗎?」聽筒裡傳來拖動椅子的聲音,對面的人坐下了。

「最近好多了。……他呢?」我說。

「你從不主動問起他。」母親的聲音有些詫異。

「唔。我想……」

「上個月他去世了。」母親平靜地說。

「哦,是嗎?」

「是的。」

「那麼有人照顧你嗎?」

「你的姨媽陪著我,放心。」

「他的墳地……」

「在教區。距離你姐姐的很遠。」

「那我就放心了。那麼……週末快樂,媽媽。」

「當然。也祝你愉快。再見。」

「再見。」

聽筒傳來忙音。我揉搓右手的醜陋色斑,試圖把那些畫面從眼前抹去,酒氣熏天的父親、哭泣的姐姐、變得無動於衷的母親,大學時代回家看到的畫面,如今因生命的流逝顯得不再那麼沉重。「老爹,時間寶貴啊,滴答滴答。」排隊的人指指手腕,模仿秒針跳動。我掛好聽筒,轉身離開。

午餐時我與一個紅頭髮的傢伙坐在一起,他的臉上刺著男人的名字,胳膊上花花綠綠,像穿著件夏威夷衫。「這傢伙是個同性戀!別靠近他。別讓他摸你的手。」與我分享房間的墨西哥人曾經告誡我,我想他是好意。我端著餐盤,挪開一些。

紅頭髮嬉皮笑臉湊了過來:「要分享我的羊奶布丁嗎?我不是什麼乳糖愛好者。」

「謝謝,不必了。」我盡量禮貌。

紅頭髮伸手過來,我觸電似地縮回手臂,但還是被他捉住了。他把我的右手緊緊握在掌心,指尖輕輕搔撓,讓我感覺毛骨悚然的不適。

「我想我不太適應這種關係,我說……」我盡量掙扎。旁邊的人肆無忌憚笑了起來,鼓勁似地敲打餐桌。熟悉的感覺傳來。那是手指聊天的訊息,一樣的縮寫方式,快速而準確,「如果你懂的話,反饋我。」

我冷靜下來,深深地看了紅頭髮一眼。他還是一副令人反感的同性戀表情。我手指反勾,告訴他:「收到。」

「天哪!」他表情不變,卻寫下代表強烈感情色彩的感歎詞。「終於又找到一個了。」現在聽我說,午餐後去閱讀室,東邊靠牆鳥不生蛋的哲學區域,第二個書架底層,在黑格爾與諾瓦利斯之間有一本2009年版的《哲學史大觀》,拿去看。如果不明白閱讀方法,第149~150頁有簡單說明。稍後我會再跟你聯繫,為了安全起見……我建議你做好變成同性戀的準備。現在,打我。

「什麼?」我沒反應過來。

紅頭髮帶著真正同性戀才有的噁心笑容伸手去摸我的屁股,我揮起拳頭,砸在他的鼻樑上。「噢!」圍觀者愉快地哄然大笑。獄警向這邊看來,紅頭髮從地上爬起來,捂著流血的鼻子,罵罵咧咧地端起餐盤離開了。「我說什麼來著?」同屋的墨西哥人端著盤子出現,挑起大拇指:「不過你是個有種的老傢伙。」

我沒理他,盡快把食物塞進口中。午飯後,我獨自來到閱讀室,在哲學書架底層、黑格爾與諾瓦利斯之間找到那本精裝的2009年版《哲學史大觀》,交給圖書管理員登記,帶回房間。墨西哥人還沒有回來,我躺在上鋪,翻開厚重的封皮。沒什麼出奇,這是一本空洞的哲學書籍,從密密麻麻的條目和引文名單就看得出來。我翻到第149頁。這頁紙被人調換了,令人頭痛的哲學名詞中間,出現一張分明從其他書中撕下的泛黃紙頁,正面是毫無意義的關節保健知識,背面是大段頭部按摩方法和配圖,末尾一段,用300字篇幅簡單介紹了一種盲文的讀寫方法,據稱這是一種誤碼率很低、效率極高的新型盲文,但由於各種視覺與非視覺新技術手段給盲人帶來的便利,盲文漸漸式微,新型盲文夭折在應用之前。

哦,當然,盲文。我合上精裝書,閉上眼睛。封面、封底只有燙金大字。在封面內頁,我找到以一定方式排列的密集小圓點,如果不用心感覺,就像封裝質量不佳帶來的頁面坑窪不平。我對照說明,慢慢地解讀盲文信息。由於壓縮率比較高,我幾乎用了兩個小時才明白封面內頁攜帶的文本信息。

「手指聊天聚會歡迎你,朋友。」不知名的撰寫者在盲文中問候,「你一定察覺了那些變化,但你不明白,你迷茫、憤怒,甚至成為別人眼中的瘋子。你也許屈服於現實,也許一直在尋找真相。你有權利得知真相。」

我點點頭。

「這是一項龐大的計劃。國會秘密通過第33條憲法修正案成立聯邦信息安全委員會,對可能危害社會穩定和國家安全的信息進行過濾及替換,在漫長的嘗試後,一套高效率的系統逐漸形成,這個系統叫作『以太』。最初,『以太』是工作在互聯網上、對互聯網設備和移動互聯網設備進行監控的自動化體系,它對一切被認定存在潛在威脅的文字、視頻、音頻進行數據欺騙。簡單舉例,語義分析接口認定一個討論組中的有害主題,『以太』對接入該討論組所在服務器的所有相關會話發送欺騙信息,初發表者之外其他人看到的都是經過調製的討論話題,同時,信息發送者被數據庫記錄。假如你發表名為『參議員的午餐』的話題,被判定為有害信息,運行於巨型計算機上的、因法律體系而凌駕於所有網絡防火牆之上的『以太』在其他程序會話接入之前控制所有端口,將數據包中的相關字節替換,於是在別人眼裡,你發表的話題變成無趣的『KFC超值午餐』。以這種方式,聯邦政府秘密地徹底控制了網絡,可悲的是,絕大多數人並不知情。他們只是悲觀地認為,革命精神在互聯網上逐漸消失,這也是聯邦最願意看到的情形。」

我感覺後背發涼。這時墨西哥人走了進來,把髒毛巾丟在我的肚皮上,「老傢伙,你應該偶爾參加一點集體活動」。

「閉嘴!」我用盡全身力氣叫嚷。墨西哥人愣了。他的表情由驚詫、憤怒變為逐漸恐懼,挪開視線,不敢看我充血的眼睛。我的手指顫抖著在《哲學史大觀》扉頁移動。

「隨著『以太』的成功,聯邦政府對廣播、電視和紙質出版物的控制是順理成章的結局,對部分不肯配合信息安全法案的媒體人士,與『以太』同源的信息欺騙技術被用於隔離異見者。納米微電子技術被用於信息欺騙,很快,權力者意識到納米機械在肉眼可見光範圍內信息替換的潛力,第33條修正案頒布後的第7年,他們決定向空氣中散播納米微機械。這種微型設備懸浮在空氣中,利用土壤和建築材料中的硅進行自我複製,直至達到預定濃度,它們僅具有簡單的機械結構,濃度達到規定程度後進入工作狀態;它們會自動偵測具有潛在威脅的文字(可見光信號)和聲音(音波信號),將其替換為無害信息,並將發佈者記錄在案。它們附著在印刷文本和標語牌表面,通過光偏振向除發佈者之外的觀察者發佈欺騙光學信號;它們改變聲波擴散形態,向除發佈者之外的傾聽者發佈欺騙聲學信號,當然,發佈者本身因為骨骼的傳導作用,聽到的還是自己的原本想說的話。漂浮在空氣中的小惡魔使『以太』無所不能、無所不在,如同哲學家口中人類無法察覺卻充滿一切空間的神秘物質——『以太』本身。」

「我看到的,是社會與民主的進步。」我想到心理醫生的話,握緊拳頭,牙齒咯咯作響。

「這就是我們生活的時代,我的朋友。一切都是謊言。網絡討論組是謊言。電視節目是謊言。坐在你對面說話的人,說著謊言。高舉的標語牌,刻著謊言。你的生活被謊言包圍。這是享樂主義者的美好時代,沒有爭執,沒有戰鬥,沒有醜聞,當陰謀論者被關入精神病院,最後的革命者在孤獨的電腦屏幕前鬱鬱而終,等待我們的是脆弱而完美的明天,彬彬有禮的懸崖舞者,建在流沙上的華美城堡。」

「我是誰?我是無名小卒,參與編織『以太』黑幕的罪人,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察覺到這一切變化,有權利得知真相,現在真相就在你手中,由你選擇接下來的道路。手指是我們最珍貴的禮物,因為在可預見的20年內,納米機械沒有欺騙人類精密觸覺的可能。若你下定決心的話,隨時可以通過你的介紹人加入手指聊天聚會,加入『以太』無所不在監視下唯一的、最後的反抗組織,加入虛假世界內的僅有的真實。」

「手指聊天聚會歡迎你,朋友。」

我合上厚重的封皮。一幕幕畫面在腦海中串聯起來。我看到了真相,卻產生更多的疑問。這一切疑問,只有寫下這些文字的人能夠給予解答。我用手掌撫摸長出短短灰色發茬的頭皮,知道自己早已做出選擇。

晚餐時,我見到紅頭髮的同性戀者,逕直走過去拉起他的手。餐廳裡一片嘩然,我們成為嘲笑的對象,但我視而不見,在他的手心寫道:「我加入。」

他露出一個內容豐富的笑容。「歡迎你。第一次聚會在兩天後集體勞動時舉行,木器廠東北側。內部刊物在哲學第二書架的底層,尼采文集的扉頁,每週更新。對了,女監區亞麻色頭髮、長著雀斑的小妞讓我傳達『對性感光頭大叔』的問候。我想,我沒找錯人。」

我張大嘴巴。

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沒有想怎樣使用幼稚的交流方式給世界帶來變化,而是想著父親留給我的一切。我以為父親的棍棒與責罵讓我不懂得怎樣去愛,但我發現,愛是人類無法割除的靈魂片段,而不只是荷爾蒙的顫抖;我如此憎恨我的父親,以至於年復一年抗拒著有關他的所有回憶,但我發現,責打孩子的父親未必不能養成健全的人格,疼痛起碼是真實的,我更憎恨(即使是善意的)欺騙。

我需要做的是像23年前一樣,大聲對那個用盡一切辦法控制我人生的傢伙喊出:「去你的!」

有著亞麻色頭髮、藍眼睛的她,給予我勇氣。我握緊紅頭髮的手,彷彿透過他的皮膚,感覺到她的體溫。我們的手心裡,寫著愛與自由。滾燙的愛與自由。燒破皮膚、鐫刻在骨骼上的愛與自由。

「我愛你,黛西。——不是對你說,請別會錯意。」眾目睽睽中,我在紅頭髮的手心寫下。

「當然。」紅頭髮早有準備地以一個熟悉的、調皮的笑臉回答。

《未來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