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楸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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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我滿歲的時候,我媽抱著我上街買菜,路遇一名和尚。
和尚摸了摸我當時和他一樣寸草不生的腦袋,吟了幾句詩。我媽回來告訴我爸,我爸比我媽文化程度略高,初中畢業,他說那不是詩,那叫佛偈,他記下隻言片語,後來請教了屋頭的教書先生,才查到了這幾句決定我命運的佛偈。
出入雲閒滿太虛,元來真相一塵無。
重重請問西來意,唯指庭前一柏樹。
他們覺得其中必有蹊蹺,於是就根據這幾句佛偈給我改了個名字。
你才太虛呢,你全家太虛。
1
我叫周重柏,我在一個蒸籠裡,我是一枚蒸餃。
每個人都在不停地吐息,然後死死盯住對方嘴裡冒出的白煙,就像卡通片裡的人物,腦袋上升起雲團,能看到思維邏輯、裸女,或者是凝固的表音符號。可煙霧散盡,只露出對面一張浮腫的糙臉,空氣淨化器瘋了般嘶吼,後排的小姑娘默默戴上口罩,滑動手機,眉頭一皺。
不用看我也知道,現在已經過了半夜,微信上的媳婦兒已經不搭理我了。
我是臨時被拉來開會的。當時我和媳婦兒遛完彎回家,在天橋上經過一個身穿軍大衣的哥們兒,他突然開口,聲若洪鐘,把我倆都嚇了一跳。
他說:「1月4日象限儀流星雨光臨地球,不要錯過……」
我等著他說出專業上講叫「行動」(call for action)的關鍵詞,比如「加入XX組織」「撥打熱線電話」,或者從大衣裡掏出一把單筒天文望遠鏡或者別的什麼大傢伙,告訴你「現在只賣88元」,都算是成功的推銷落格。可他像個自動答錄機又回到開始「……1月4日象限儀流星雨……」
任務失敗(Mission failed)。
我們只好失望地悻悻離開。這時手機響了,是老徐。我心虛地瞄了眼媳婦兒,她條件反射般露出滿臉不高興,這事兒不止一兩次了。我接通了手機,於是就到了這裡,坐到現在。
媳婦兒給我的最後一句回話是:「讓你媽就別惦記著要孫子了,她兒子已經夠孫子了。」
「重柏,」老徐把我的思緒拽回到毒氣室裡,據說他已經跟老婆分居三年了,原因不明,有時候,我感覺他拍我肩膀時用力不太自然。「你負責策略,你說說看!」
透過煙霧迷濛,我努力看清小白板上鬼畫符般的記錄,用戶洞察、產品賣點、市場調研……就像用各種顏色的馬克筆畫連連看一樣,勾連成三角形、五邊形、六芒星或者七龍珠,毫無意義。
蒸籠裡的壓力在不斷升高,汗珠在我額頭凝結、淌下、滴落。
「熱啊,擦擦。」老徐遞給我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巾,顏色可疑,我不敢不擦。
「萬總對上次的方案就不太滿意,想換組,被我摁住了,如果這次還不行,你懂的。」
劣質紙巾糊了我一臉。
他說的萬總就是我們的上帝,一家移動互聯網公司的老總。在中關村街頭主動跟陌生人搭訕的十個人裡,一個賣安利,兩個做如新,三個信耶穌得永生,剩下的全是IT創業公司的C什麼O或者聯合創始人。如果這群人在街頭進行三分鐘無差別1V1對噴戰,那最後一類人必須大獲全勝,他們不賣東西,賣的是改變世界的理念,他們不為神代言,他們自己就是神。
萬總就是這麼一個神人。
托了老徐的福,我們這小破公司接下萬總的單,花著這個天使那個PE的ABCD輪美鈔、歐元、澳幣,幫他們公司的App拓展市場,提高產品知名度,提升日均活躍度,然後萬總再拿著這些數字拉來更多的投資,車輪般運轉不息。
所以點在哪裡?
「點在哪裡!」老徐的乾癟嗓音像隧道裡呼嘯而過的地鐵,一股無形的風壓震得我眼前發黑。我顫巍巍地起身,刻意迴避其他人的目光,就像二維國裡的居民,身上全是點,就是看不見。
「是……是產品的問題。」我深深地低下頭,準備迎接老徐的劈頭蓋臉。
「這還用得著你說!」
我驚詫無語。
萬總公司的另一個聯合創始人是他中科大的校友Y,在美國待了多年,被萬總忽悠著帶著核心專利回國,準備大展拳腳。Y的專利是一種數字水印技術,由於關係到信息學和數學,解釋起來頗需要一番功夫。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你拍一張照片,用這種技術在照片上加上肉眼看不見的數字水印,則無論這張照片被怎麼篡改,哪怕是被裁剪掉80%,你都可以根據算法將照片恢復到原初狀態。秘密在於,看不見的數字水印本身便攜帶了那一時間點圖片上的所有信息。
當然這只是這項技術最基礎的應用,它可以作為一種認證防偽機制廣泛使用到媒體、金融、刑偵、軍事安防、醫療等領域,想像空間巨大。可回國之後,他們發現核心領域都被設置了准入門檻,這道門檻出人意料之處不在於有多高,而在於你根本不知道它卡在哪裡。屢屢受挫後,他們只好打著擦邊球,搞起了娛樂產業,想先借助草根用戶的力量把這項技術推廣出去,再逐步滲透到商用領域。
萬總總把性感掛在嘴邊,似乎這是衡量世間萬物的唯一標準,可他們做出來的產品卻像被戳破的充氣娃娃,皺巴巴地被晾在陰涼處風乾。
「你們為什麼不用?」老徐轉向後排的小姑娘們,她們花容失色,假裝埋頭做著筆記。
萬總做出來的App叫「有真相」,只要用這款應用拍出來的照片便被自動加上數字水印,無論被轉發多少次,被PS成什麼樣,只要一鍵便能將圖片復原。最初的市場定位是主打安全牌,用「有真相」拍照,媽媽再也不用擔心我的臉出現在艷照上了。
除了鋪渠道之外,我們還幫他們策劃了一個「有真相現原形」的線上活動。我們找了100個姑娘,用「有真相」幫她們拍照,再用美化功能PS成女神的樣子,傳到網上,輔佐以「一秒鐘女神變恐龍」的Gif效果和文案,引導用戶下載App進行功能認知。
反響出奇得熱烈,男草根極力追捧,惡搞出許多UGC花樣,女性用戶群體卻是另一個極端,她們在網上吐槽、謾罵、抵制這款產品,認為它以醜化、侮辱女性為樂,將女性追求美的正當權力貶損為一種變態自戀的欺詐行為,甚至還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公關危機。
要我說,這就是我們想要達到的目的,做市場講究一針見血、直插人心,不見血就說明針太鈍,或者沒扎中部位。
可萬總覺得我們的活動只能博一時眼球,長期來看傷害了產品的品牌。數據曲線證明他是對的,短暫的峰值後,後續下載量一蹶不振,而被活動吸引來的男性用戶由於缺乏新鮮內容的持續刺激,也逐漸喪失了活躍度。
「比起擔心照片安全,我更在乎別人看到的是不是我最美的一面。」用戶訪談中一個相貌普通的女孩說。她的手機相冊裡充滿了千篇一律過分修飾的大頭照,每一張看起來都與她本人相去甚遠,但她仍然每隔半小時便會舉起手機,從側上方45度角對準自己微微嘟起的嘴唇。
如果一座高塔把根基建在沙灘上,你又怎能指望它站立到漲潮的那一刻?
老徐盯著我,我盯著白板,白板盯著所有人,所有人盯著手機。我們像一群迷失在霧霾裡的鳥雀,不斷被發光的屏幕吸引注意力,忘記了自己原本想要飛往的方向。而寒冷的夜幕已降臨,捕獵者飢腸轆轆,步步逼近。
手機發出電量不足的報警聲。我的下意識反應不是省著點兒用,而是變本加厲地翻看起朋友圈來,越臨近最後時刻,越要讓每一滴能量充分發揮作用,而不是耗散在靜默的後台運行裡。這是我的價值觀、我的哲學。
我看見了萬總更新的動態,突然間,蒸餃的皮破了,餡兒流了出來。
「有了!」我拍桌子大喝一聲,所有人都從半昏迷狀態驚醒過來。
我把手機擺到老徐面前。
萬總頭像下,一張河畔水景圖配上一段文字:
本週六農曆15日於溫榆河畔放生帶籽螺螄,鳥類、爬行類、水產類等物命,身為佛子,當行佛事,發慈悲心,消世代業。願此功德,回向老者增福增壽,中年者家庭美滿,妻賢子孝,小孩子開通智慧,茁長成長!特此公告,祝大家六時吉祥!(隨喜自願,上不封頂,支付寶賬號:XXXXXX,轉發此條信息亦可積功德)。
「他們的資金鏈都緊張到這份兒上了?」老徐瞪大了眼睛。「這個月的月費還沒結呢!」
「您再往前看看。」我滑動手機屏幕,萬總的動態時間線上,技術與佛法交輝,雞血與雞湯齊飛。「這也許是他的另一個愛好。」
「所以點在哪兒?」
「為什麼每天都有那麼多人轉發這些保平安積功德的消息?他們真的信嗎?我看未必。圖片安全也許不是人們的核心需求,但人身安全,尤其是心理上的安全感,是中國人當下最迫切需要的。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將產品和這種心理需求建立起強聯繫。」
「說人話!」
「你們說說,什麼樣的信息轉了能保平安?」我反問大家。
「菩薩心咒!」「佛圖!」「佛誕,各種壽辰!」「上師智慧金句!」
「什麼樣的你會信而且願意掏錢?」
大家思考了片刻,一個女孩怯怯地說:「開……開過光的……」
「Bingo!」
整間屋子突然陷入寂靜,老徐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走到我身後,只聽見匡噹一聲,妖風由領口鑽進我後背,像倒進了一桶冰塊。屋裡的霧霾瞬間消散。
「醒了沒!」老徐把窗戶重新關上。「你再說一遍,別再跟我扯那些有的沒的。」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找個大師,給這款App開光,讓它拍出的每張照片都變護身符,這才是真正的轉發保平安。」
所有人把目光從手機屏幕上移開,投向我,我盯著老徐,老徐不說話,看著手機。許久,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朝陽區的700個仁波切不會放過你的。」
那時的我尚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2
我媳婦兒是個新時代的盧德主義者,她曾經是個重度的電遊玩家,後來被家長強迫報了一個戒斷夏令營,之後態度便有了180度的戲劇性扭轉。
我問過她很多次,那年夏天,在鳳凰山上名為「涅槃計劃」的營地裡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她從來不正面回答。
這造就了我倆最大的觀念分歧。她認為這一貌似風口浪尖的所謂高科技產業,到頭來還是跟那些歷史最悠久、最頑固的行當一樣,利用大眾千瘡百孔的心靈,假借進步、提升、拯救之名,行操控、玩弄人心之實。無論你的手放在《聖經》還是iPad上,你都是向著同一個神起誓。
我們只是給了人們想要的東西,他們想要慰藉、快樂、安全感,他們希望自己變得更好,希望自己是人群中與眾不同的那一個。我們不能剝奪他們的這種需求。我總是這樣反駁她。
「別裝大尾巴狼了,你們只是在玩遊戲,以滿足自己的控制欲。」她說。
「別扯了,都是大活人,有手、有腳、有腦子,誰控制得了誰啊。」
「NPC。」媳婦兒吐出一個詞。
「啥玩意兒?」
「Non-Player-Controlled Character,即非玩家控制角色。如果你相信有一個大的後台系統,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相應的遊戲進程邏輯,系統會反饋到這些NPC上,他們便會按照預先設定的程序進行反應。」
我盯著她的臉,像是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她,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加入了什麼新型的邪教組織。
「你不會真的相信這個吧?」
我去遛狗了,這個點兒路上狗屎還少點。
3
每天寺裡的鍾敲過五響,我就得起床開始掃地,從新修的藏經閣一路沿著木長廊,掃到石台階,再從石台階,掃到寺門口那棵張牙舞爪的千年老槐樹。
至於掃地過程中默誦的是《嚴楞經》《法華經》,還是《金剛經》,得看當天的空氣PM2.5數值落在哪個區間,我咽喉腫痛,心無旁騖。
隨便哪個香客都能看出,我並非佛門中人,我出現在此處,只不過與其他週末研修班的俗家弟子一樣,為了逃避。
就像那些在雍和宮外佛具商店裡購買電子佛盒的人們,擺在家裡,按動按鈕,它便會開始誦讀經文,每逢正點或者設定好時間,還會發出跟廟裡敲鐘一樣空曠幽遠的「duang」一聲,彷彿這樣便能消除業障,淨化罪孽。我時常想像著在罐頭般擁擠的2號線地鐵裡,所有的電子佛盒同時響起的情景,所謂的「禪」或許便是這一瞬間與現實生活的抽離感。
就像吃素,我懷念北新橋那家老湯鹵煮。
我註銷了手機號,刪除了所有社交網絡上的數據,媳婦兒回了老家,我甚至改名為法號「塵無」。我只是希望那些瘋狂的人們不會再找到我。
我受夠了。
一切都是從那個夜晚,從那個貌似無厘頭的瘋狂點子開始。
萬總結了賬,連夜召集產品技術進行開發,老徐佈置市場創意和策略,而項目最核心的部分,便義不容辭地交到了我手裡。
去找一個願意為這款App開光的大師。
老徐要求,全程跟拍,做一個病毒視頻進行傳播。我開始萬般推脫,一會兒說家裡三輩基督徒,一會兒說媳婦兒在待孕期間,禁止接觸生冷食品動物毛髮及一切靈異事件。
老徐只回我一句話:「你的主意,你不做,就滾,耶。」
我開始求爺爺告奶奶地遍訪名剎古寺高僧,包括隱居在皇城根各個角落的仁波切,可每次把價錢談妥後只要一掏出攝像機,高僧大師便臉色一沉,阿彌陀佛幾句,掩面而逃。我們也曾試過偷拍,但香火繚繞外加鏡頭抖動,效果實在堪憂。
眼看死期將近,我徹夜難眠,在床板上翻來覆去,媳婦兒問我幹啥呢。我說烙餅呢。她給了我一腳,要烙地板上烙去,別跟老娘這兒演擀面杖。
這一腳踹得我神清氣爽、茅塞頓開,我頓時有了主意。
萬總的新版App如期推出上架,老徐像他那輛路虎,開足馬力把所有人的弦繃得緊緊的,連軸轉似地推視頻、出創意、上campaign,很快地,一段表現高僧為一款手機做法開光的視頻在網絡上瘋傳,緊接著,來自「愛Fo圖」的圖片便攻佔了朋友圈和微博,下載量及日活躍用戶量曲線節節攀升,像瘋狂的火箭以逃逸速度衝上雲霄。
別問我這樣做究竟對產品品牌有什麼幫助,也別問我數字水印技術的後續開發及應用,那是萬總要解決的問題,我只是一家三流野雞營銷公司的不入流的策略人員,我只能用我的方式,解決我能解決的問題。
我還是低估了網友的創造力,打上數字水印後的圖片,只需要發送極低分辨率版本,或者部分圖片,便可通過App恢復成接近原圖質量的文件,省流量,省時間。我們乘勝追擊,又推出了一系列主打這一功能點的傳播廣告。
曲線上又出現一個小小的峰值,但隨後發生的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最開始是一張用「愛Fo圖」拍攝的蘋果照片,Po主在一周後又發了一張同一個蘋果照片。他發現,用「愛Fo圖」拍攝的蘋果比其他蘋果腐敗的速度明顯要慢一些。
緊接著,是用App拍攝的寵物貓狗奇跡般恢復健康的故事。
然後,有一位老太太說用「愛Fo圖」自拍後,逃過了一場車禍,大難不死。
越來越多的傳言甚囂塵上,每一條聽起來都像是愚人節笑話,但每一條笑話背後都站著一位言之鑿鑿的證人,以及滾雪球般飛速增長的信徒。
消息越傳越離奇,晚期癌症患者每日自拍腫瘤顯著縮小,不孕不育夫婦拍攝艷照喜得貴子,打工青年合影后彩票中大獎,諸如此類只有在地鐵小報上才能刊發的聳人聽聞,在社交網絡上鋪天蓋地。它們都打著「愛Fo圖」的標籤,而我們都以為是公司內部花錢雇的水軍。
我們都以為錯了。
據說萬總的電話被投資人打爆了。除了追加投資,被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究竟那個給App開光的大師是誰。
邏輯很簡單,如果單憑給手機應用開光便能出現如此奇效,那麼請到大師本人作法,該能有怎樣改天換地的大神奇啊。投資人想到了,億萬用戶也都想到了。
在這個時代,真相就像是貞操,往往難得,而比這更可悲的是,即便把真相放在面前,人們大多都選擇懷疑其真實性,他們只相信自己所幻想出來的真相。
很快,我的聯繫方式被出賣了,郵箱、電話、短信……所有的人都在怒吼著問同一個問題:那個大師究竟是誰?
我不能說。我知道他們遲早自己會找出來。
他們靠著人肉搜索的力量,找出了病毒視頻中的「大師」及其弟子,那是我托朋友從橫店影視城趴活兒的群演裡挑出來的,反正演清朝百姓也需要剃度,倒少了一道討價還價的工序。這些懷揣演員夢想的人們頗為盡心盡力,主演甚至為了頭頂戒疤的排列形狀與化妝師起了爭執,這更加令我惴惴不安。
他們都是好人,錯都在我。
慘遭人肉的演員家無寧日,網民用盡一切惡毒語言攻擊他們及其家人,逼迫他們承認本來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即他們確實是被公司僱用來假扮成大師的臨時演員。如果說這裡面尚有無法達成共識之處,那便是,他們相信我們公司,或者我,隱瞞了一個真正的背後的大師。出於私心,出於慾念,不願公之於眾,分享這足以光耀世人的大神通。
這個,我真沒有。
老徐把公司暫時關了,每天一堆大媽候在樓底下扯橫幅,我們受得了,物業管理也受不了。他給員工放了帶薪長假,希望這件事能夠早日過去。他好心地提醒我,最好離開這裡,回老家避幾天風頭,因為說不定哪天哪個喪心病狂的絕症患者及其家屬便會殺上門來,要求我供出大師的微信號。
我想他是對的,我不能連累家人。
於是安排好一切之後,思前想後,我來到這座千年古剎,成為一名掃地僧。
鐘聲敲過九下,結束了早課,我們開始各就各位,今天是開放日,主持德塔大師會迎接一批來自互聯網界的高端信眾,並召開一個關於佛法與網絡的講演沙龍。
我負責簽到及發放胸牌。在簽到簿上,我看到了不止一個熟悉的名字,其中就有萬總。
在38攝氏度的桑拿天裡,我戴上了醫用棉質口罩,汗如雨下。
4
身穿土黃色僧衣僧鞋的信眾魚貫而入,胸前紅紅綠綠的胸牌搖晃,恍惚間我彷彿回到了幾個月前的生活,國家會議中心、JW萬豪、798 D Park……我不是在開會,就是去開會的路上,散名片,加微信,吹各種牛,畫各種大餅,言必稱互聯網思維,就像是手持紅寶書的小衛兵。
如今,依舊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只不過他們的胸牌上少了昔日那些耀眼的title,「CXO」「聯合創始人」「投資VP」換成了「居士」「信士」「施主」。他們收起往日囂張的氣焰和突出的肚腩,唸唸有詞,就近入座,並虔誠地將手機、iPad、Google Glass、智能手環等身外之物交給收集的小沙彌,換取一個號牌。
我看見了萬總,他面容憔悴,卻目光如水,步伐輕盈,施施然對著身邊人雙手合十作揖,全然沒有之前的霸氣。當他從我身邊經過時,我低下頭,他也低下頭回禮。
這幾個月一定發生了很多事情。
據說德塔大師曾經是清華大學計算機系的高材生,由於開悟得證,放棄了斯坦福、耶魯、加州伯克利等常春籐名校的Offer,受戒皈依,遁入空門。在他的帶領下,一眾高等學府畢業生加入我寺,並以互聯網時代的方式弘揚佛法,普度眾生。
大師那天說了很多,我卻記不得太多,只記得萬總姿態虔誠,頻頻點頭。當講到如何利用大數據技術幫助定位轉世靈童時,他甚至眼含淚水。
我躲著他,又按捺不住想上前問他,那件事究竟過去了沒有。我想念我的家人,但並不想念我的生活。
在這裡,只有一定級別的僧人才有上網權限,這山間的古柏,重重疊疊,如同防火牆般將我們隔絕於俗世煩囂之外。每日生活單調卻不枯燥,掃地、勞作、誦經、辯義、抄帖,在極簡的物質生活中,我逐漸恢復了良好的作息習慣,並不會因為手機的震動而心生焦慮,儘管偶爾在右側大腿股四頭肌上仍會有「幻震」感,但師父說,只要每日摩挲佛珠,遍數1800顆,如此經過180天便可徹底痊癒。
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們要的太多,多得超出了我們身心能夠承受的限度。
我的工作便是創造需要,讓人們去肆意追逐那些對他們人生毫無意義的事物,然後將兌換到的金錢,再去購買他人為我所創造的生活幻象。我們樂此不疲。
我想起了媳婦兒的話,真他媽孫子。
這就是我的罪過、我的業障,我需要洗清滌淨之因果。
我開始有點理解萬總了。
講演結束後,萬總和其他幾人圍住德塔大師,似乎有滿腹疑惑需要解答,德塔大師朝我招招手,我硬著頭皮走過去。
「把這幾位施主帶到三號禪房。我稍後就過去。」
我點頭,帶著幾位走到後院的禪房,那裡是接待貴賓的地方。
我安排他們入座,又幫他們沏好茶。他們彼此點頭微笑,卻又只是客套寒暄,我猜他們以前可能是競爭對手。
萬總並沒有正眼瞧我,他抿了口茶,閉目養神,口中唸唸有詞,雙手不停盤娑著那串紫檀佛珠。當他轉到第49圈時,我終於沒能忍住,在他近旁俯身輕問:「萬總,您還認得我嗎?」
萬總睜開雙眼,仔細地盯著我瞧了半分鐘,問:「你是周……」
「周重柏,你的記性真好。」
萬總突然齜牙咧嘴,用佛珠箍住我的脖子,把我掀翻在地。
「都是你這個王八蛋害的!」他邊打邊罵,旁邊兩位施主驚駭地站起,卻也不來勸架,只是一個勁兒念著阿彌陀佛。
我用手護住臉,卻不知道該說些啥,只能善哉善哉地窮叫喚。
「住手!」那是德塔主持的聲音。「此乃佛門淨地,怎能如此無禮。」
萬總舉在半空的拳頭停住了,他盯著我,眼淚就那麼刷地掉下來,打在我臉上,就好像被打受委屈的是他一樣。
「全沒了……什麼都沒了……」他喃喃說著,一屁股坐回到座位上。
我爬了起來,原來一個什麼都沒了的人,打起人來也是軟綿綿的,一點都不疼。
阿彌陀佛。我朝他雙手合十,行了個禮。我知道他並不比我好過多少。正當我準備退出禪房時,主持叫住我,用戒尺在我左肩敲了兩下,右肩敲了一下,說:「今日之事不可外傳,你身上狂狷之氣尚未除淨,難當大任,理當勤做功課,深刻反省。」
我正想反駁,轉念一想,老徐和萬總的氣我都能忍,德塔大師現在就是寺裡的CEO,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行了個禮,躬身退出。
我倚靠在木質長廊上,遙望夕陽中的樹林山色,霧霾閃閃發光,如層層疊疊的紗麗,堆在城市上空。鐘聲適時響起,驚飛鴉雀,我突然腦中電光火石頻起,想起菩提祖師在孫猴子天靈蓋上用戒尺敲了三下,背手走了。於是便有了經典的三更後門拜師學藝。
可左二右一是怎麼個意思?
5
我在晚上九點順著後山小道溜到了主持的房間,一路松濤陣陣,鴉雀無聲。
我在門上先敲了兩下,又敲一下。門裡面似乎有所動靜,我再敲。門自動開了。
德塔主持背對門坐著,面前是一個碩大的屏幕,屏幕一片漆黑,房間裡似乎有低頻的電音湧動。我清楚地聽見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師傅,請受弟子一拜!」我跪倒在地就要磕頭。
「你《西遊記》看多了吧。」主持緩緩起身,面有慍色。「我不是讓你十點零一分到嗎?」
我頓時語塞,原來師傅用的是二進制。
「下午的事……」我趕緊打圓場。
「不怪你。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打你一進這寺門起,所有資料就已經同步了。」
「……那您還收我。」
「雖非一心向佛,卻有菩提慧根,我不渡你,怕是早就尋了短見。」
「謝大師慈悲為懷。」我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還是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吧。」大師其實年紀並不大,也就40歲出頭的樣子,戴著眼鏡笑起來的樣子,還略像個學者。
「吾輩愚訥,還望大師點破。」
德塔大師把手一揮,原來那屏幕是體感操控的,忽地亮了起來,一幅難以形容的圖畫,一個巨大的被壓扁的橢圓,在深淺不一的藍底上綴滿了不規則的橘紅色亮點,又或者是相反。看起來像某種星體表面經過補色處理的等高線圖,又像是顯微鏡下某種黴菌的繁殖切片。
「這是?」
「宇宙,確切地說是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大概是大爆炸後38萬年的樣子,迄今為止最精確的圖譜。」他溢於言表的讚許之情,很難與那身裝扮聯繫到一起。
「然後呢?」
「歐洲航天局用『普朗克』太空探測器收集到的數據,經過計算得出了這張圖,看看這裡,還有這裡的亮度有點異常……」
除了橘紅或寶藍色的霉斑之外,我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
「也就是說……佛祖是不存在的?」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佛說,三千大千世界。」他瞪著我,像要逼我把那句話嚥回去。「這張圖證明了曾經有多個宇宙的存在,人類通過了這麼多年的努力,終於用技術證明了佛教中的宇宙觀。」
我應該早想到這一點,就像在中關村搞傳銷的那些人,多麼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切都可以拿來成為佐證其觀點的有力論據。我想像著假如是一名基督教徒,他會怎麼解讀這幅圖。
「阿彌陀佛。」我雙手合十,以示虔誠。
「問題在於,佛祖為什麼選擇現在,向全人類展示這個事實。」他緩慢有力地說著。「我思忖了許久,直到看到你做的那個項目。」
「愛Fo圖?」
德塔大師點點頭:「我並不喜歡你做事情的方式,但是既然你來到這裡,就證明我的猜測是有道理的。」
我的冷汗開始沁濕後背,就像遙遠得不真實的那個夜晚。
「這個世界已經不是它原來的那個樣子,或者說,它的創造者——佛祖、上帝、神,無論你怎麼叫它,已經改變了世界運行的規則。你以為真的是開光讓愛Fo圖實現神通的嗎?」
我屏住了呼吸。
「假設宇宙是一個程序,我們所能觀測到的一切都是代碼實現後的結果,而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可以看成某個版本的源代碼記錄,我們能通過計算調用這個版本的記錄,這意味著,我們也能夠用算法去改寫當前的版本。」
「也就是說,是萬總的算法導致了這一切的發生?」
「不敢妄下斷語,但要我猜,差不離。」
「我是個科盲,大師你不要誆我。」
「阿彌陀佛,我是個技術派佛教徒,我信奉的一句話來自已仙逝的A.C.Clarke爵士,他說,一切非常先進的科技,初看都與佛法無異。」
我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但又無力辯解:「可,可那個項目不是已經失敗了嗎,看萬總都成那德性了,應該沒我什麼事兒了才對啊。」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大師,請准許我還俗回家吧,我想我媳婦兒了。」一陣莫名的恐懼突然攫住我,彷彿巨大無底的黑洞,從牆上的屏幕凹陷進去,像要把我吸入。
德塔大師歎了口氣,又苦笑起來,似乎他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
「本以為與你參透佛理,便能讓你安心在此渡過劫難,怎料……你和我都是輪迴裡的人吶,又怎能逃得脫命數。也罷,也罷,拿著這個,也不枉我們相逢一場。」
他遞過一張金光閃閃的佛牌,背後寫著一串400電話,還有一個VIP卡號和驗證碼。
「師傅,這是……」
「好好收著,市面價8888元呢,有事兒給我打電話啊。」
德塔大師背過身去,手一揮,屏幕上的霉斑圖又恢復成了正常的電視畫面,美國一名量子物理學家遭遇離奇槍擊事件意外喪生,兇手聲稱只是認錯人。
6
和老徐的再會,是在半年後的管記翅吧裡。
老徐沒怎麼變,依然保持對烤大腰的病態熱愛,幾瓶啤酒下肚,油光滿面,橫肉抖動,他開始像個經典的東北人那樣開始掏心窩子。
「我說重柏,一起過來玩兒吧,哥不會虧待你的。」
老徐在煙霧繚繞中唾沫橫飛,他在家歇了一陣子之後,被一個電話撩撥著重出江湖。這回,他不再搞沒前途的傳播公司,搖身一變成了所謂的「天使投資人」,憑借他在創業圈裡的人脈資歷,拿著別人的錢可勁兒揮霍,可勁兒忽悠。
他覺得我是可塑之才,想拉我入伙。
「萬總現在怎麼樣了?」我岔開話題,媳婦兒剛剛查出來懷孕了,目前的工作雖然無聊,卻也穩定。一語蔽之,我覺得老徐不是很靠譜。
「已經好久沒他信兒了……」老徐的目光黯淡了下去,狠狠吸了一口煙。「造化弄人吶,愛Fo圖最火那會兒,好幾家公司搶著要投錢,有一家美國公司還想談全額收購,居然最後關頭,殺出來一個程咬金,說Y的核心算法剽竊了當年實驗室另一個哥們兒的研究,這老美打起官司來就沒完沒了,專利也被暫時凍結了,投資人也撤了,老萬變賣家產,最後也沒撐下去……」
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那事兒真不賴你,真的!要不是你,估計老萬他們死得還要早!」
「可如果沒有愛Fo圖,估計美國那邊也沒人發現剽竊的事兒。」
「我現在算是想明白了,沒有那件事兒,也會有其他的事兒,這就叫命。後來聽說告他的那美國哥們兒被槍殺了,這案子就這麼懸在那兒了。」
老徐的聲音轟鳴著,我的視線穿過他捏著香煙的指縫,彷彿時間凝固了,那些喧鬧的、煙火繚繞的、吆五喝六的背景變得模糊失焦,拉開遙遠的距離。我想起了一件什麼事,這件事是如此之重要,以至於我竟然把它完全拋到了腦後。
我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其實才剛剛開始。
告別了老徐回到家,我一陣翻箱倒櫃,媳婦兒挺著肚子以為我喝多了撒酒瘋。我問她,你有沒有看見一張金色的卡片,上面有個佛像,背後有個400電話。
她看著我,像是看著一條被遺棄的哈士奇,這一品種在狗界以智商低下而著稱。她扭過頭繼續做她的孕婦瑜伽操。
最後我在廁所的一本時尚雜誌裡找到了那張VIP卡,夾著的那頁,是一名塗滿凡士林躺在一堆電子產品中的暴露女星,所有大大小小的屏幕都反射出她光亮肉體的一部分。
我撥通電話,按「9」,輸入VIP卡號和驗證碼。一把熟悉的聲音響起,略帶疲憊。
「德塔大師,是我,塵無!」
「誰?」
「塵無!周重柏!就是那個你拍了我肩膀三下,讓我晚上十點零一分到你房間看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圖的那個!」
「嗯……聽起來很變態的樣子。我記得你,近來可好?」
「你說得對!問題就出在那算法上!」我深吸一口氣,盡量簡明扼要地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他,同時還有我的猜測,有人希望阻止這套算法被投入實際應用,甚至不惜犧牲他人的身家性命。
電話那頭久久沉默,接著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你還是沒明白。你玩電子遊戲嗎?」
「很早以前玩過,你指街機、掌機還是PS時代。」
「隨便啦。如果你操控的角色向大Boss發起進攻,按照遊戲設置,它是不是會調動所有兵力去抵抗你的角色?」
「你是指,NPC?」
「沒錯。」
「可我什麼也沒做,我只不過出了個營銷方案!」
「你誤會了,」德塔大師的聲音變得低沉,似乎隨時會喪失耐性。「你不是那個向大Boss發起進攻的主角,你只是個NPC。」
「等等,你的意思是……」突然間我的思緒變得「黏稠無比」。
「是的,我知道這很難接受,可這是真的。某人,或者某些人做了一些事情,可能會威脅到整個程序——我們所處在的這個宇宙的穩定性,於是系統按照事前設定好的機制,發動NPC,執行指令,消除威脅,保證宇宙的自洽性。」
「可我以為我所做的一切全是出於自由意志,我只想把活兒幹好,混口飯吃。我以為我是在幫他。」
「所有的NPC都這麼想。」
「那現在我該怎麼辦,老徐要我去幫他忙,我怎麼知道這是不是……喂?」
電話裡突然出現了一些奇怪的聲音,就像有許多細小的蟲爪在摩擦著麥克風。
「迷時……嘶嘶……師度,悟了……嘶……自度。你只要……嘶……就好……對不起,您的VIP卡賬號餘額不足,請充值後再撥打。Sorry,Your VIP……」
「你大爺!」我憤怒地掛掉電話。
「怎麼回事啊你,那麼大聲,嚇流產了誰負責啊。」媳婦兒的聲音從裡屋慢悠悠飄過來。
我用三秒鐘整理了思緒,決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她,當然,只限於她能夠理解的那部分。
「你跟老徐說,你媳婦兒怕生個孩子沒屁眼,不讓你跟著他幹那些忽悠人的勾當。」
我正想反駁,電話又響了,是老徐。
「考慮得咋樣了,重柏?中科大量子所的進展很迅速啊,他們的機器已經開始攻關NPC問題了,一旦證明了P=NP,你知道那是啥意思嗎!」
我看了看媳婦兒,她把手架在脖子上,橫著一抹,同時做了個吐舌頭的鬼臉。
「你知道那是啥意思嗎……」我掛斷了電話,老徐的餘音在空中迴盪。
所有的程序都會有漏洞(bug),而在這個我所處的宇宙裡,我相信,我媳婦兒一定是最致命的一個漏洞。
7
我還記得那一天,小來來呱呱墜地,玫瑰色的皮膚,渾身帶著奶香。他是我在這世上見過的最漂亮的寶貝。
媳婦兒虛弱地讓我給他起個大名,我嘴上答應著,心裡卻想,叫什麼已經沒有區別了。
我不是個英雄,我只是個NPC。打心眼兒裡我就不認為這一切是我的過錯,只因為我沒有加入老徐的團隊,沒有用一些稀奇古怪的點子搞砸整個項目,沒有阻止那台該死的量子計算機算出P=NP,至今我都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如果這就是宇宙崩潰的原因,那只能說編寫它的程序員太爛了。這樣的世界,毀了又有什麼值得可惜的。
可當我抱著小來來,牽著他弱小得嚇人的爪子時,我只想讓這一刻永遠靜止。
我後悔自己做過,或者沒有做的一切。
在最後的那幾分鐘,我腦海裡出現的,卻是遙遠的那個夜晚,天橋上那個身穿軍大衣的哥們兒。
他望著我和媳婦兒,像台自動答錄機般循環播放著:「1月4日象限儀流星雨光臨地球,不要錯過……」
沒有人會錯過這一場盛大的下線儀式。
我逗著小來來,試圖讓他發笑,或者做出任何表情。突然間,我看見他的眼中有什麼東西在迅速擴大。
那是我背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