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天
日暮時分,他們看見了那座塔。
純白色的塔很高,又尖又長,甚至高出了那些山的暗影。它在西斜的三個太陽的餘暉裡,在四圍濃厚的暗黛山色裡,像是一根又細又長的亮線。
他們仰望亮線,彷彿仰望一個沉默的希望,沒有人想過他們會全體斃命於斯。為了到達此地,他們已經不停不休地走了兩個星期。他們穿過了整個沙漠,一路上扔下掉隊者和體力不支死去的人,扔掉被太陽曬得神經錯亂者,而猙獰獸則掠去了他們中間最肥美、最可口的隊員,剩下的人全都筋疲力盡,嚴重營養不良,宛若行屍走肉。
兩周前,他們的飛船墜毀在沙漠裡,當時就死了一半的人。飛行員很幸運地當場斃命,變成一團辨認不清形狀的肉泥,否則在隨後而來的絕望日子裡他可能被憤怒的倖存者施以說不出口的酷刑。
從沾滿血和殘肉的機械殘骸中爬出來後,從20000尺(約6666米)高空像大鉛錘一樣直墜著地的震驚和歇斯底里中復甦過來後,從哀悼死者和讚美上帝對自己的仁慈中回味過來後,所有的人同時抬頭看著四週一望無際的茫茫戈壁,眾多大大小小的石頭一直排列到目力難及的遠方,在熾熱的三個太陽的光輝下,如同骷髏一樣,在沙地上反射著銀色的細小的光。
倖存者沉默不語。上帝讓他們中間的一半人直奔天國,可是未必打算就此放過其他人。
絕大部分飛船職員摔死了,乘客只能起來自救,一名來自特種部隊的上尉軍人成了理所當然的領袖。他檢查完飛船殘骸後告訴他們,發報機完蛋了,無法求救,也無法報告他們的確切位置。這樣一來,最樂觀的救援也將來自三個月後,更別提搜索這個貧瘠、荒蕪然而又是巨大無比的星球所要耗費的時間了。
「我要求你們去尋找所有有用的物品,把它們貢獻出來——時節危難,我們需要團結一心,才能得救。」上尉說,他有一雙堅毅的灰色眼睛、肌肉發達的脖子和厚實的胸膛,看到他那結實的樣子就讓人覺得有所倚靠。
「要相信上帝,神不會拋棄我們的,」來自太空加爾文教派的神父如是說,此刻他是那根維繫上帝的僅有細線,「只要我們堅信,就必獲拯救。」
倖存者開始極其熱心地搜索飛船上所有的角落,哪怕是毀壞最嚴重的,一名乘客也未能逃出來的前艙也沒放過。那兒現在活像一口被摔滿草莓冰淇淋的攪拌鍋。負責搜索它的旅客不停地做噩夢,在夢中嘔吐。
水不是問題,那些咕嚕作響、扭曲變形的管道正在往外漏冷卻水,雖然帶著機油味兒,但沒有毒。他們還找到了不少食品,都是旅遊者從各星球上帶回的土特產,但無論這些食品花樣如何繁多,口味如何鮮美,也不可能維持60個人3個月的生活——何況這班倖存者中還有不少體形肥胖者,必是些胃口奇好的饕餮之徒。
在一個摔死的朝聖者的旅行袋中,他們發現了一張古舊的破地圖。上尉和倖存的飛船鍋爐工、一位休假的化學教授,加上神父四個人拿著羅盤和計算尺研究了半天後宣佈,決定帶領大家前往一個臨時避難所,那是著名的苦修者冥修教派的修道院,是地圖上唯一一個有人跡的標記點。
14天艱苦的行軍後,他們才看到了修道院的塔。它遠在天邊,被夕陽鍍上一層金色的光。
在夕陽的光潔下,每一個人都開始瘋狂地奔跑。揚起的沙塵粘在他們細細的小腿上,黏重的呼吸從乾癟的肺裡衝出,沒有人說話,他們挺直身軀,埋下頭顱,甩下沒用的背包,扔掉空空如也的水壺,踢掉沉重的已經脫了線的破爛皮靴,光著腳在滾燙的沙礫上跑得飛快。
他們知道,兇猛的猙就跟在他們的隊伍後面緊追不放。每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它就必然出現,在這班衣衫襤褸、垂頭喪氣的旅行者中選擇一名受難者。兩個星期裡,他們損失了14個人,始終對這頭怪獸束手無措。
無法預知猙這次將選擇他們中的哪一個,顯而易見的理由使人們認為,落在最後的人將大大增加被選中的概率,在離得救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誰希望做那位不幸者呢。他們爭先恐後地逃竄,沉默的瘋狂低頭奔跑的姿態感染了隊伍裡的每一個人,即便是年輕的神父也不能例外,他帶著一種深切的恥辱感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回憶達爾文那殘酷的生存法則,自它出現以來,就不停地讓宗教和人的尊嚴蒙受著莫大的羞辱。現在跑吧跑吧,只要不是落在最後,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剛出發的時候,他們組織得很好。有人負責探路,有人負責照顧婦孺病弱,有人負責每晚的安全警戒。即使在落難之中,大家依舊表現得彬彬有禮,相互謙讓,彷彿這次艱苦的行軍只是城市背包族的一場度假冒險。一直到猙的出現,一瞬間,脆弱的文明的紐帶斷裂了,秩序崩潰,活命的本能回到每個人身上。那天晚上,在營地裡,年輕的神父在一片驚慌中看到粗壯的鍋爐工踏翻了兩個帳篷,把一位肥胖的女人撞翻在地;化學教授躍入火堆,幾乎把自己全身點著;上尉在遠距離裡朝猛獸開了兩槍,隨後不見蹤影;所有的人都覓處而藏,一次假日進軍演化成了混亂的大潰逃。
猙實在是一種極度可怕的猛獸,事實上這是一種整個大星雲區都少見的凶狠的噬人獸,它的速度快如鬼魅,彎曲的利爪猶如閃閃發光的匕首,鋼鞭一樣的尾巴在末梢分成了毒蛇信樣的三個分叉,比它的外形更恐怖的是它那對人刻骨的仇恨,一旦發動攻擊,它就會撲擊撕咬到底,絕無憐憫和收口的可能。
唯一值得苦中尋樂的是,猙懂得替自己挑選最佳的口糧。它會掠去逃難者中最肥胖的人,而他們消耗更多的食物,同時又行走緩慢——現在他們剩下來的人全是青壯男女,身體強健,意志堅定,不必有人催促,他們的行走速度也快多了。
上尉跑在隊伍的中間。他手裡緊攥著自己的激光槍,脖頸筆直,吐氣長緩,跑得不緊也不慢——離開人群是危險的——他第一個領悟到在他們混雜的腳步中多了另外一個聲音,那是厚厚的肉墊落在沙礫上的聲音。他聞到一股畜生身上特有的騷動不安的熱氣。他轉過臉去,在月影下看到那個悄無聲息跟隨著他們的毛皮光滑的影子,它那扁平的大臉上滿是卷毛,逆著風兒微微抖動。它正瞇縫著瘦長的因為斜吊而顯得格外凶狠的大眼,悄無聲息地上下打量著隊伍中的每一個人。它又來了,正在慢吞吞地策劃發動攻擊。而他們對此無能為力,這種居高臨下的蔑視和鄙視對他的尊嚴形成了一種可怕的傷害。「早晚會幹掉你的」,上尉恨恨地想,捏緊了無用的激光槍。
他們在奔逃中看到了峽谷的隘口,看到了圍繞谷中的林子,成片低矮的小屋圍成的小廣場,廣場中心那個小小的噴水池,一個異教徒的白度母女神盤腿跌坐在水池中心的蓮花寶座上,圓如滿月的臉上帶著大慈大悲的神秘微笑。他們衝進去了。有人跪倒在地,像孩子一樣放聲哭泣。有人木頭一樣待在當地,既不哭也不笑。
沒有一間屋子有燈光,沒有一座煙囪有炊煙,所有的地方都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沒有人出來歡迎他們。這兒已經荒廢啦。希望像大肥皂泡沫一樣升上天空,然後炸破了。現在,哭吧,哭吧。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度過了整個晚上。
天亮的時候,三顆帶著各自色差的太陽先後躍上了天空:土黃色的領先,把谷中照得一片金燦燦的;藍色那顆後來居上,它的個兒最大;最後是橘紅色的缺乏熱度的一顆。他們清點人數,發現在昨晚的混亂中又少了兩個人。來自月球的塞奧尼和艾米麗夫婦。神父回憶起兩張年輕的沾滿雀斑的臉,歎了一口氣。
他們在依然流淌著的噴水池中取水。長途的亡命跋涉之後,短暫的喘息讓所有的人都情緒平穩下來。他們開始觀察四周,林子不大,也不算密集,都是些當地的樹種:向左盤旋的蕨類盤成緊緊的環,一圈圈地旋轉著升向天空,在樹的頂部,從根上分成三片的針葉搖曳著,在風中咕噥著輕柔的沙沙聲。這兒顯露出來的是一副靜謐的園林景象,他們卻三三兩兩地緊靠在一起,不敢深入探究。
快到中午的時候,上尉把他們四個領頭的人——化學教授、鍋爐工和神父召集起來。他把他們帶到一個低矮的半地下室去。那兒大概是一個砂岩砌築的酒窖,裡面擺放著大量的空玻璃瓶。上尉原先身體健壯,皮膚黝黑,如今蹲坐在一堆極不牢靠的瓶子上,披著毛毯,鬍子拉碴,皺巴巴的面孔又乾癟又蒼白,活像一顆失去水分的萎蔫的蔬菜。「食物已經沒有了。」他向大家透露了這個可怕的消息:「我們沒剩下一點食物。今天早上,我搜索了整個修道院,顯然它是被廢棄了。我轉遍了所有的屋子,希望能夠找到藏匿的食物——但是沒有。沒有。」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了。救援要兩個半月後才能到達,沒有食物他們只能餓死。相比這個威脅,猙倒是件小事了。
「我們要對付它,我們會對付它的,」上尉說,「槍對它沒有用。我面對面地對它開過槍,它抖了抖肩膀,好像我手裡拿的是把玩具水槍似的。」他說著,憤憤不平地抽了抽鼻子,「但是我們能把它攔在外面。我四處轉悠過了,這兒四周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只有一個出入口。我們要在那兒修建一道籬笆。工具這兒有的是。」
「是的,激光槍沒有用,」化學教授蔫頭蔫腦地說,由於瘦了,他的招風耳朵看上去大得驚人,「我碰巧看過一本旅遊簡介,這顆星球上雲母巖中長晶體的含量高得驚人——由於那些晶體原子的共振——這是顆奇特的充滿超聲的星球,上面的生物天生有一種本領,它們能夠利用並且控制物體的振動。看到那隻大貓腦袋邊的絨毛了嗎,它就是用來感應振動的——激光說到底也是一種振動。你的攻擊大概會讓它難受,但不可能傷害到它。」
「振動?你是說,用槍對付不了它嗎?如果它衝進來,我們就只有跟它肉搏了——好吧,那我們就跟它肉搏!」上尉惡狠狠地說。
「這兒有不少的樹,或許這些植物也可以吃?」鍋爐工說。他是個有著扁平大臉的強壯傢伙,一顆犬牙突兀地伸在嘴外,打破了一點外貌上死魚一樣的呆滯感,說:「俺在老家的時候聽說過有人吃樹皮。」
「不行。」教授沮喪地搖頭,彷彿在宣判自己的死刑,「這是所有星際旅行者遇到的難題,大部分外星植物的DNA螺旋式和我們的基本結構不同,假使它們對我們沒毒的話,吃下去也無法分解出對我們有用的蛋白質分子。」
「我們的肉對它們的猛獸倒是挺適用的?」上尉諷刺地說,他轉身面對神父,「這樣吧,神父,你來負責搜索。看這些和尚的佈置,彷彿只是要離開一小會兒。沒有留下一點點的食物,這是不可能的,」他歪曲著嘴角重複道,「不可能的。或許你們信神者另有思路,你們不都是信神的嗎?」
「這是不一樣的。」神父抗議說。
「就這樣吧。」上尉說。
冥修教派是個快要消亡的古老宗教。他們的教義宣稱拋棄所有慾望,就能立地成佛,白日飛昇。創建這個教派的是一位古代東方僧侶,據說他們能展現神跡給大家看,然而他們的流傳範圍很小,只限於大星雲區的幾個偏遠星球。根據古老的地圖介紹,這兒是冥修者的一個聖地。
既然領受了找尋食物的任務,神父就開始順著谷地轉悠。除了他們進來的缺口外,谷地四周都是高大的絕壁,上面是一條條流水沖出的溝壑,露出岩石內裡紅色的沉積層。站在谷中央看,這些巨大、沉默、冰冷的巨岩像幕布一樣伸向天際,只露出了一塊近乎圓形的天空,他們猶如置身井底。
神父正在猶豫從哪兒開始著手搜索食物的時候,就看見鍋爐工帶著砍伐樹林的那一群人尖叫著從林中跑了出來。
他們第一次看到了幻泡魚。它們圓鼓鼓的,在陽光下反射著五顏六色的光,在空氣中甩著尾巴,上下游動,逆風而動,彷彿一些脆弱的肥皂氣泡,或者像是一些飄浮在空中的兒童五彩氣球。它們看上去柔弱、漂亮,毫無危險,而且確實也只是些觀賞寵物,但他們現在猶如驚弓之鳥。
那些幻泡魚的透明肚皮在空氣中以看不到的頻率振動著,它們利用振動吸收陽光中的能量,不停地吸入空氣中輕或重的氣體,使自己維持在某個高度上。它們巨大的眼泡傲然自若地盯著下面那些顯然太過慌亂而丟了自己臉的人們,然後擺了擺尾巴,升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
出去探路的上尉和幾個強壯的男人帶回了塞奧尼的屍體,他是在昨天夜裡的狂奔中踩到了溝裡,摔斷了自己的脖子。除了塞奧尼之外,他們還找到了一條乾涸的車轍道,彎彎曲曲地通向不知道是天國還是何處的遠方。痕跡被消磨得幾乎看不見了,說明路上很長時間沒人走了,看來這個修道所確實被廢棄了。
神父替死人作了禱告。他們把他埋在了樹林間。那些蕨樹一圈圈地盤旋著,圍繞在他們的上空。上尉和鍋爐工拿著鏟子,像兩根殘破的石柱,矗立在紅褐色的泥土鬆鬆垮垮堆起來的巨大墳頭邊上。
剩下來半個白天,他們都在砍伐樹木,修建柵欄。他們把堅固、粗大的樹幹的頂部削尖,深深地埋入地下;用針葉編造帶刺的索網,填充每一道縫隙;所有可能被攻擊的薄弱點都用巨大的石頭在後面加了固。他們忍饑挨餓,辛苦工作,終於完成了這項偉大的工程,這多少帶給了他們一點虛假的安全感。
與此同時,神父以無比的耐心搜遍全谷,卻只發現了一點點發霉的麵包,此外還有一些葡萄乾。在酒窖的後面,他發現了一些乾枯的葡萄籐,他們也許是自己釀酒的。他沒找到片紙隻字,也沒有任何書籍或者記錄。他努力回憶曾經讀過的一些關於冥修者的書,記得他們喜愛勞作,冥想,但是沒有什麼書籍提到過他們吃什麼。
飢餓開始咬嚙神父的胃,他兩眼發花,在再一次繞到塔下的時候,他正在想那個令他充滿焦躁不安的感覺,他們吃什麼呢?
塔是他唯一還未搜尋過的地方。當然啦,它很高,大約有100米高,600個台階。在此刻的身體狀態下去爬它實在是件辛苦的事。
他還是開始爬了。樓梯在塔內,向左盤旋,一圈又一圈,綿亙的石砌梯級一級又一級,永不停息。塔彷彿還在不停地升高,像那些蕨類植物一樣,在陽光下靜悄悄地生長,往高空攀升。神父不得不幾次坐下來休息,休息的時候他可以看到遍佈塔身的白色壁畫。上面刻畫著一些恐怖景象,也許是反映異教裡的地獄景象;此外,還有拿著寶劍、樂器和老鼠的甲士,一些婆娑的仙女,長滿果實的樹,睡蓮和漂亮的雌鹿,而在所有這些圖案的下面,則是一個沉睡的人形。也許這個繁複的世界,只是存在於佛的夢之中。在古代印度人的眼光中,世界本身不就是由夢組成的嗎?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爬到高塔的頂端,那兒只有一個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的房間。大塊砌構的白色石頭圍成了一個奇特的圓形空腔,像是花房,又像是子宮。在這個石造子宮的正中央留下了冥修者長年累月席地而坐形成的凹坑。圓室的弧形牆上開了三個狹長的開口,權充是窗戶。三扇窗戶間是六幅壁畫,他注意到其中的一幅:那是一些骨瘦如柴的人。他們的肚子脹得像面大鼓,眼中卻閃動著飢餓的充滿慾望的光芒,他們像蜘蛛那樣伸手攝取、抓撓,乞求著。
飢餓之塔。這四個字突然不請自來地跳入他的腦中,讓他心神俱悚。他逃也似地離開了高塔。
夜裡,猙又來了,在籬笆外面呼呼地喘著氣,噴著食肉動物特有的腥味,眼睛像兩盞明燈。谷口一整夜都傳來可怕的撞擊聲。在怪獸的撞擊下,整座石壁都在吱嘎作響,埋在地裡的樹幹以嚇人的幅度搖擺著。那天晚上猙沒能闖進來,讓許多徹夜不眠的飢餓的靈魂鬆了一大口氣。
現在只有修復籬笆的時候能讓大伙齊心協力,其餘的時候,他們就分散開來,挖地三尺,發瘋似地搜遍了所有的房屋和空地。葡萄籐在第一時刻被掘起來吃掉了,然後是各種皮製品——皮鞋、皮帶、皮水囊,這座該死的星球上沒有蚯蚓和老鼠,否則它們也要一起遭殃。
上尉忘了告訴神父沒找到食物是否該停下來,他就堅持不懈地拖著疲憊的身子在谷中遊蕩。在一間暗屋子裡,他看見教授在把一些乾草根和樹枝狀的東西收攏起來,塞在他那件大衣的夾層裡。看見神父的時候,教授的臉上泛起了一抹澀紅。
教授是個臉色蒼白的瘦長個兒,鼻子突兀,眼睛很大,像兩個藍汪汪的水泡,這讓他總是帶上一絲兒驚恐的神情。他眨了眨眼睛,表達善意地遞了兩塊植物塊莖給神父,說那是中國人治病用的藥材。「對我的瘧疾症狀應該會有好處。」他支支吾吾地說。
在轉遍了整個谷地那些平庸無奇的房屋之後,神父開始堅信冥修者唯一的秘密就在塔上。雖然虛弱,他再一次爬上塔去研究壁畫和那間空蕩蕩的冥想室。他發現了建造石塔的材料不是當地的砂岩,它們是從遠處運來的白色雲母巖,仔細觀看,它們與地球上的雲母巖卻又不同,那裡頭閃動著無數微小的細密的亮閃閃的晶體,猶如恆河沙礫。
那三扇窗窗口極窄小,只容一人擠出去,外面是小小的一環瞭望平台,可以望見谷外那空曠扎眼的沙漠,風毫無阻隔地在其上肆行,捲起滾滾沙塵。沙塵的上面則是那廣漠無垠、寂然無聲、深不可測的天空,它顯得出奇的空曠與蔚藍。三個太陽帶著五彩的光芒滑過天空。他們就待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他們確實被遺忘啦。
這期間上尉上塔看了一眼,他對這空蕩蕩的房間不感興趣,他很忙,要帶人去修復籬笆。柵欄那兒的反覆爭奪已經成了一場戰爭。晚上猙來破壞,白天人在加固,到後來夜裡也需要有人值班加固它了。猙的攻擊愈發地兇猛,它咬斷那些不夠粗的樹幹,撕裂結實的針葉扎編的索網,用結實的身軀撞擊得整個樊籬抖動不止,讓所有蹲在柵欄後面的人心驚膽戰,暫時忘掉肚子中的火燒感。
鍋爐工尤其喜愛這種戰鬥,他把臉塗抹成印第安人的戰鬥花紋,拿削尖的長桿從縫隙裡往外猛捅,又唱又跳,他的狂熱精神激勵著大家。他確實是名勇敢的傢伙。其他人呼喝著,用韌枝條編織的網格填補空洞,後面加固上大石塊,他們用土埋上柵欄間的縫隙,用不知名的外星籐蔓把那些樹幹捆紮得牢牢的,堅不可摧的樣子。
但他們依舊沒有找到任何食物。另有一些人也開始爬塔探看,但這樣的人不多,畢竟爬100米高的塔對飢餓無力的人來說是個可怕的挑戰。教授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餓得半死,一路上休息了16次,還治療了兩次自己的瘧疾。一到頂部,他瞇著眼睛敏銳地掃了一遍空蕩蕩的石室,外面的瞭望台也沒有放過,毫不掩飾臉上流露出的失望神情。他向神父解釋說,並非自己不相信神父的話,但上來看一眼為了打消他心中貓爪抓撓般的痛苦責任感。
教授下去後,幾乎再沒人來打擾神父的工作。神父對那個室中央的空洞越來越好奇,他知道冥修派的歷代高僧就坐在這個凹槽上渡過了1000年。也許有人就在此飛昇成佛了。左右無事,他便也坐在其上嘗試著名的冥想,也許是冥想室包容一切的圓形結構讓他安逸,他很快沉浸到一種似夢非夢的境界裡,他幾乎要睡著了。在睡夢裡,他彷彿聽到怪獸呼呼的喘氣聲,看到惡魔一樣黃色的目光,它的利爪幾乎搭在了他的喉嚨上。
他醒了過來,覺得自己頭痛欲裂,口渴得厲害。也許是出於想像,冥想室裡彷彿充滿了猙那野性的騷味。他昏昏沉沉地走下塔去,被告之昨天夜裡,猙終於衝了進來,咬死了3個人。其中馬修的屍體被他們搶了回來。馬修是一個18歲的年輕孩子,那天晚上,在怪獸的口中,他拚命掙扎,如同一隻拍打著翅膀的飛蛾,籬笆上的洞太小,它沒來得及把他拖出去,上尉跳過去,拉住了他的腿,其餘的人朝籬笆外開槍,用削尖的樹枝捅它的嘴和腦門,他們拚命地把他往回拉,結果弄折了他的脖子。
太陽出來的時候,猙帶著戰利品跑掉了。化學教授說,太陽是個巨大的超聲源,它會搞亂猙的感知系統。
葬禮相當簡陋。馬修仰臥在地,襤褸的衣服下露出瘦削的臀部和嶙峋的胸,他的一條胳膊被咬斷了,如同亂砍之後的樹樁,尖銳的茬口處血肉交錯翻騰,皮肉七零八落地耷拉在地。望著那些蒼白因而顯得無比柔軟的肉,每個人都眼冒青光。神父禱告的時候,一股難說出口的暗流在背地裡騷動著。他們竊竊私語,或者還進行了秘密投票,最後他們沒有把他埋掉。「他還有用。」他們陰沉著臉說。上尉點了頭。神父閉上眼睛沒有吭聲。
那個白天裡,他們燒起了篝火,架起了大鍋。香氣從廣場上向四處飄溢。他們用砍樹的斧頭和鋸子肢解男孩的身體。上尉的手極穩當,他的刀子走得筆直。男孩的胸腔像瓜一樣裂開,乾枯的皮下是一層薄薄的黃色脂肪,裡面有星星點點的紅點。胸筋交間處的軟骨被切斷以後,內臟就像一堆紅色的、扭動的蛇滑落在地。隨後那孩子的內臟和頭被放在大鍋裡煮湯,四肢和肌肉則被燒烤烘乾後保存起來作為存糧。
他們排隊等候分配,手裡端著各種各樣的容器:敲掉瓶頸的玻璃瓶、鐵鏟、帽子和塑料袋,把皮靴吃掉了的人頗有些後悔,香氣讓他們的嘴裡不停地往外冒酸水。
鍋爐工掌著大勺,用一根草繩勒著少了皮帶的褲子,他精細得近乎苛求地平均分配著每一份口糧,這種容易理解的公平是他目前唯一能夠掌控的事,除此之外,他絕不多想。這種人總是現實的,他們的生活令人羨慕,因為他們總是快樂到最後的時刻。
有些人激動得吐了酸水,他們緊攥著手裡的塑料袋不放。在面對缺鹽少蒜,但又豐盛得令人不敢奢想的午餐的時候,不能肯定,他們其中是否有人默念了「主啊,感謝你賜我食物」這句禱詞。
那個午後,他們以更大的熱情加固籬笆,在有糧食的基礎上,他們又精神百倍,充滿信心了。
神父沒有去參加排隊,飢餓宛如蜘蛛啃絲般緩慢地咬嚙著他的內臟,但他沒去領他的那份肉。
上尉其實挺喜愛這位年輕人的。神父還算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他有一副討人喜愛的、十分敏感的臉,像砂岩一樣白和脆弱。第一次看到這個年輕人的時候,上尉就總覺得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在他的印象中,彷彿在此之前,在某個遙遠的、被時間的煙塵所淹沒的場合,他就見到過這個蒼白、瘦弱的,為拯救別人而會犧牲自己的好年輕人。他見過很多這樣的年輕人,在部隊裡或者在其他地方,他們最終都被戰火所吞吃。「主並不會指責人們在這樣的環境下用如此手段求生吧?」他說。「我明白,我當然明白,」神父低著頭說。上尉給他帶去了一些烘製好的乾肉,那些肉片看上去很乾淨,切得齊齊整整的,凝聚著醬黑色的香氣,確實熏制得很好。「可是你這樣做會增加人們的壓力,他們以為你在指責他們什麼,」上尉好心地勸告他說,「你應該收下它。」他看出神父明顯地在猶豫。「我明白。」神父說,最後還是拒絕了那份歸他的食物。上尉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半天。
他依然去爬他的塔,那座令人充滿無窮無盡慾望的塔。現在他自己也不知道希望在裡面找到些什麼,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飢餓。白色的石壁在黑暗中發出溫潤的螢光,每一粒晶體都在微弱地振動著。或許冥想可以幫助冥修者進行辟榖?他端坐在凹槽上,撫摸著牆上那些文字,那些古老的畫一樣的象形文字,試圖通過想像來明白它們是什麼意思。
有那麼幾秒鐘,他的頭腦迷迷糊糊地湧現出了一種神秘的離奇的感覺,他竭力想抓牢並留住這一印象,以便預測或者控制將要發生的事,但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樣,它跑掉了。幻泡魚在空中飄蕩,它們的皮膚繃得緊緊的,像是透明的膜片,它們就是些橘黃的、橘紅的、湖藍的、金光閃閃的轉瞬即逝的泡沫啊。
雖然有嚴格的份額限制,食物還是在一瞬間就被飢餓的人群吞食乾淨。與以往不同,現在在谷中梭巡的這些皮包骨頭的人身上多了點什麼東西。他們的顴骨高聳在上,臉頰如井一樣深陷,他們的目光來回掃射地上而不敢相交,因為那讓他們自己害怕。
他們幾乎是盼著猙的進攻了,但是籬笆很結實。猙在籬笆外呼呼地喘著氣。它也有好多天沒有食物了。飢餓讓它的肋骨從乾枯的皮毛下一根根突兀出來。它用發紅的、無力的眼睛盯著籬笆後的人,然後轉身跑掉了。也許它就此退縮了,放棄了這群同樣飢餓的人,這令守候在籬笆後的人感到一絲莫名失望。
雖然他們盡量節約,兩天後,食品危機再一次開始了。強壯者帶頭搶奪剩下的骨頭,他們砸開腿骨,吞吃了年輕人的骨髓和筋節,但這些東西遠遠不夠拯救大伙,所以有一天早上,上尉帶上一群人重新埋葬了塞奧尼。
頭天夜裡有人挖開了他的墳,想打死屍的主意,然而在如此惡劣的火熱天氣下,塞奧尼早已經腐爛成一團食腐鬼也難以下嚥的爛肉,於是清晨的時候,人們發現他臭氣熏天,橫躺在紅色的墳頭上,眼窩變成了藍汪汪的兩泡水,額頭上滿是黑色的爛斑,他的牙呲出來,由於頰後的皮膚收縮而顯得眉開眼笑。沒有更多的人指責這樁暴行,他們只是挖了個更深的坑重新埋了他。目睹著如此大量的卡路里,氨基酸、蛋白質白白地腐爛,也許更多的人在暗自後悔呢。
其他的人也沒閒著,他們試圖嘗試那些蕨類植物。他們砍倒它,把樹皮上的刺去掉,剁成小條的細枝,用小火煮它,然而它發出了比腐爛的屍體更強烈的惡臭。還沒等化學教授再次警告他們,就有人去進攻幻泡魚了。兩個來自大角星的鑽石礦礦工拿叉子捅它們,結果被炸開的魚肚皮裡噴出的氨水毒瞎了眼睛。他們的臉腐爛了,躺在噴水池邊一整夜呻吟不止。
無窮無盡的階梯讓神父彷彿在爬一座通往天國的巨塔。上帝是永生的,他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他仁慈寬厚,為世間萬物所共有。那麼萬能的上帝,以他那無窮的智慧,真的會害怕以前的人修建直通天國的那座巨塔嗎?天國究竟在何方,在上面嗎,在這座有限的但不斷擴展的宇宙中嗎?科學每一次發展,都讓宗教搖搖欲墜,最後卻總能找到與它相容的地方。這是否說明了科學永遠也拯救不了人類呢?只是現在這些問題遠遠也不及去哪兒尋找食物更重要。
他懷念第一次參加彌撒時領的聖餐,酒和餅象徵著耶穌的血和肉,他們每個人都吃了他因而與他同在。皮帶又老又韌,根本就嚼不動,但他還是想辦法把它切碎,用唾液泡軟後吞了下去。克羅洛斯嚼吃了他的子女,獨眼巨人燒烤奧德塞的同伴,張巡將妻妾給部下分食,當然啦,還有烏哥利諾伯爵,在一座高塔裡啃食了自己的骨肉——歷史上早已人人相食,他們還在自相殘食呢。成群結隊的幻泡魚浮游在冥想室的外面看他,彷彿大氣是一個巨大的透明玻璃魚缸。
惡臭一直縈繞在谷地上空。
兩位礦工死了。獵食者終成被食者。那幾乎是谷中人人等待已久的一場盛筵。大火燒起來了,鍋裡的水骨碌碌地冒著白色的泡。借助這兩位礦工的犧牲精神,他們又熬過了一個星期。救援依舊顯得遙遙無期。神父幾乎是奇跡般地熬了下來,他發現教授給他的植物塊莖確實有無窮的妙用,一小片就能帶給他長時間的熱量。此刻教授已是形銷骨立,眼睛血紅,幾乎一陣風就能刮倒,然而他精神旺健,臉色紅潤得出奇。他不停地喝水,乾裂的嘴唇邊還是起了一串燎泡,這大概都是治療瘧疾引起的副作用。
太長時間沒有人去關注籬笆了,那兒不知道被什麼人連掏帶挖地弄了一個小洞,直到猙的咆哮又迴響在谷地中央的時候,他們才發現這一點。這一次沒有人恐懼,他們在上尉的帶領下極度亢奮地戰鬥,勝利的火焰繚繞在他們發燒的大腦四周。他們用鏟子、木棍、刀子、指甲和牙齒,與飢餓得缺乏力量的怪獸爭奪著嘴裡的屍體。
上尉用刀子從怪獸口旁努力砍下了一條大腿,他覺得自己又控制住了局面。他曾經猶豫和迷茫過,也害怕過。對他的訓練讓他對這種感覺感到羞恥——現在好了,在知道要走什麼道路後,他就不用再擔心,他知道自己將堅持到救援的到來。這種勝利的快樂沖昏了他的頭腦,在猙鑽出籬笆的洞跑掉之後,他持著化學教授那條毛茸茸的還在滴血的大腿縱聲而笑。
他看到神父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地看著他,骷髏一樣的臉上呈現一副痛苦的樣子。上尉一下僵住,他收斂笑臉,對自己和對神父都怒火中燒。他憑什麼那樣看他。在生存受到威脅的時候,信仰有什麼用?不論是信神者還是無神論者,災難降臨在他們身上的時候還不是一樣的殘酷無情。他狠狠地對付手中的教授,又剁又砍,奢侈地讓那些血肉碎末飛濺在地。不用去調查,他知道神父的做法在大家中間引燃了怒火。
他們在噴水池裡清洗教授剩下的殘骸,教授的身體中縈繞著一股奇異的藥香,即使漂洗了半天依然如此,滲透肌膚肉髓的香氣讓他顯得格外好吃,他那瘦削的半具屍體只在一夜間就被吃得點滴不剩,他們根本就沒嘗出味兒來呢。他們還是飢餓,需要食物。
神父在凹槽上盤腿而坐,思潮噴湧,圍繞著他的恆河沙數的白亮的晶體在振動,共鳴,那些聲音極廣闊又極微小,如蠶嚼桑葉,如雨打芭蕉,包含著如宇宙般寬廣的訊息在這間小屋中迴旋流動,通過弧形的花房腔室灌入他的頭頂,讓他想起了幼年的、過去的,甚至沒有經歷過的記憶。慾望從何而來?振動,振動,像蝴蝶那樣拍打著翅膀。這個世界是虛幻的。一位白髮的老人跟他說:「我夢見了蝴蝶,蝴蝶才是真實的啊。」
他睜開眼睛,看見了兩片黑紅相間的翅膀在室內拍打著。那是地球上才有的蝴蝶啊,它飛出了狹長的窗戶,翅膀上的金粉在晨光下畫出一條弧形的軌跡。
會是幻覺嗎?一種神賜的頓悟充斥著他的身體。突然間,他極度害怕起來。這也許是想像中的想像,他只是想像著自己看見了幻覺。不過害怕只是一瞬間的,有什麼關係嗎?既然世界就是虛幻,虛幻的虛幻也不過是虛幻而已。在幻覺中,他看懂了牆上的畫,或者說是字。
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幻。」
這句話如果是對的話,那麼反過來,虛幻也可生出有相。我的天,這可能嗎?神父閉上眼睛。世界真的只是黃粱一夢中嗎?他開始在心中畫一塊烤得噴香焦黃的餅。他的頭在那些晶體的共鳴中劇烈地疼痛了起來,然而他睜開眼睛確實看到一塊餅躺在他的面前。那確實是一塊餅,芝麻粒烤得焦黃焦黃,在地上冒著裊裊的熱氣。
眼淚從他乾枯的眼眶中一滴滴流出。畫餅確實是可以充飢的。他找到了食物!這就是冥修教派的秘密,他曾經以為摒棄所有慾望才是絕欲,然而他錯了,有什麼比滿足各種欲求而告訴你欲求的痛苦更直接的呢?
他把餅留在空氣中繼續冷卻。他覺得腦袋中金星亂冒,嗡嗡作響。這是神跡嗎?還是科學?一個充滿振動的星球。什麼是思想,什麼是物質?柏拉圖說。他早該理解,思想本來就是一種振動。電火花在神經元間來回跳躍。這座高塔特殊的構造和材質,甚至要加上這整個星球,它們放大了思想的力量。只要堅信和細心刻畫,它們甚至可以創造世界。
他忍受著劇烈的頭痛在頭腦中構想了一個發報機。它在霧中浮現,越來越清晰,隨後地一聲落在了地上,那聲響堅實,簇新,發著藍光,像尖銳的刀子一樣捅進他的腦中。他用發熱的手撫摩著它。他將下去找他們,他們一定知道怎麼使用這東西。而這期間,他們可以通過冥想和信仰來得到食物。他站了起來,卻打了一個趔趄,幾乎摔死。長時間苦思冥想已經讓他不堪虛弱。
發報機太重了。他根本無法背負起這80磅(約36千克)的重量下600級台階,於是他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順著向左盤旋的樓梯慢慢地一圈圈地走了下去。
空氣中飄蕩著柔和的風。其他的人在廣場上支著的鍋邊圍成了一圈,火焰跳躍,水滾開著。他沒有考慮又有誰死了。他快步上前,要告訴上尉,告訴他們他完成了任務。食物!他找到食物了。只要我們堅信,就必得救。多麼簡單啊,哈利路亞。
他們站成一個弧形,彷彿教堂唱詩班的大合唱隊伍。所有的人目光柔和地看著他。現在,犧牲的那個人也在巨大的天幕上低下頭來看著他,目光悲憫。上尉站在中央的高處,他歪過頭去看谷的另一邊,鍋爐工手裡拿著半截鐵鍬製成的狼牙棒逼近過來。他們站得筆直。他明白過來,那是一個審判台。是有另一人為大家犧牲的時候了。他明白要抓緊最後的時光,他舉起手指,指向上方,用嘶啞的嗓子說道:「我發現了……」
那話被後腦上沉重的一擊堵塞在了他的咽喉中,最後的意識裡有水滾動的聲音,人群那白色的牙齒,大氣中游動的魚。遠處有一聲猙的咆哮,彷彿神的號角在召喚。
在這一切的上面,飢餓的高塔直刺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