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缺
家用型機器人LW31端著晚餐走進臥室時,看到格裡芬太太正準備去死。她正試圖把一根繩子系到吊燈上,但她太老邁了,眼睛渾濁,兩手顫抖,試了好幾次繩子都繞不到吊燈。
「需要我幫忙嗎,太太?」LW31放下餐盤,走到格裡芬太太身旁,禮貌地問道。
格裡芬太太按著腰,喘了口氣,把繩子放到LW31手上:「幫我把它繫在吊燈上」。
LW31啟動開關,腰部的螺軸向上扭動,它的上半身抬高,碰到了天花板。它一邊系一邊問:「您要做什麼呢,太太?」
「我想自殺。」
「哦,那我得把兩頭都繫上。」LW31點點頭,沒有再說話了。它把繩子的兩頭都繫在了吊燈的曲形燈托上,兩手拉了拉,覺得繩子足夠牢固,便轉過頭,「太太,已經繫好了,您可以來自殺了。」
格裡芬太太好不容易喘勻了氣,走到吊燈下,LW31給她搬來了椅子。她顫巍巍地爬上椅,覺得周圍都在晃動,LW31適時地扶住她。儘管經過了長達65年的使用,很多地方都已經銹蝕,但它的機械臂依然沉穩。它一手按著椅子,一手扶著格裡芬太太的腰。
格裡芬太太站穩了,把頭伸過去,繩子勒到了她的脖子。
「等等,太太,我想問一下,」LW31的聲音古井無波,一如往昔,「您為什麼要選上吊這種自殺方式呢?」
「因為它很有效啊……而且上吊死了的話,屍體這樣吊著,看上去不太糟糕。」
LW31「哦」了一聲,抬起頭。它的頭是一個黑色玻璃罩,上面被刀子劃出了深淺不一的五官,組成了笑臉,但時代久遠,這些刻痕已經模糊,以至於讓面罩上的笑容顯得古怪而生硬。它說:「那麼,我的太太,您犯下的錯誤跟古時候的人以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一樣。事實上,上吊是最不體面的自殺方式,一旦蹬開椅子,您的體重會讓您的氣管瞬間破裂,頸椎移位,不像電影裡,您沒有掙扎的機會,一瞬間就會死亡。但麻煩的是死亡以後發生的事情。」
格裡芬太太堅定地搖搖頭,「你不要再勸我了,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上吊死亡之後,您的眼球會像燈泡一樣凸出來,臉上會被憋得通紅,以您的健康狀況,要是在十個小時內沒有人把您的屍體放下來,您面部的血管會全部崩裂,腦袋就跟破裂的番茄一樣。最難看的是,體重會讓您脫肛,大小便全部溢出來……」
兩分鐘後,格裡芬太太艱難地爬下了椅子,坐在床邊,抽泣不止。
「您為什麼要自殺呢?」LW31走近,疑惑地問道。
「我突然想到,愛我的人已經全部離開,只剩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活著。我想在今夜去死,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沒有人愛我了,一個人活著有什麼意思。」格裡芬太太從兜裡掏出一張照片,蒼老的手指拂過,透明屏上便顯示出一個個人影,「自從兒女去世後,我已經一個人過了25年,現在我連一天都忍受不了了。」
「跟我說說那些愛您的人吧,太太?」LW31說,「您說完後,我可以幫您自殺。」
窗外漆黑一片,這個夜晚無比漫長。格裡芬太太止住眼淚,手指按在照片屏上,定格的,是一對年輕夫婦的合影。
放下電話,她有些發怔。肚子裡的小傢伙怕是在動,一陣隱痛傳來。
他是深夜才回的家,天冷,他呵氣都像是吐著冰渣子。手冷腳冷,他鑽進被子裡,蜷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她沒睡,說:「又回來這麼晚?」他好不容易將身子骨暖活泛,寒意消減,睡意漸長,迷糊地回答說:「是啊,加班。還有,這周的工資發了,350個點,已經存進……」話沒說完,他就合上眼皮,沉沉睡去。
她卻睡不著。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撒謊了。
五個月來,他每天晚歸,身上還時常帶著酒氣,進屋就睡,問他,只說是加班。但他只是個AI公司的普通運貨員,又怎會總是加班呢?她剛剛給他的頭兒打電話,得到的答案是,公司一直沒有加班。而且,五個月前,他的工資就漲了,是500個點,而不是350。
那些被隱瞞下來的錢和時間,成了她的心病。但她是個驕傲的女人,從未逼迫他說,儘管他每撒一次謊,她的心就涼一些。
他照常上班,她在家裡休養,胎兒已經九個月了。
她的家逼仄陰暗,很多時候,她都搬著椅子坐到街道旁。路邊種了很多梅樹,陰冷天氣裡,枝條炸開一溜兒紅花。她坐在樹下,等他回來。街上的車來來往往,懸在半空,在她的視線裡劃來劃去。
那麼多空閒的時間,她是靠回憶來打發的。她和他相識於這顆梅樹下。那時,她還是衣食無憂的千金,渾身奢侈品,開著名車,路過這裡時,莫名地被紅梅吸引了。或者說,被站在梅樹下的他吸引了。雪鋪了滿地,紅梅惹眼,他站在那裡,像是漫天的雪都比不過眼前的一簇梅。
她停車走過去,站在他旁邊。他笑了,笑紋裡盛滿了溫暖。他折下一枝梅,遞給她,說:「我剛才還在懷疑,這個冬天有什麼會比梅花更美麗呢。但現在,看到了你,我知道了答案。」
於是,她愛上了他。
同所有舊時代的愛情小說一樣,這份愛情遭到她父母的強烈反對。他父親本來打算安排一場商業婚姻。父親暴跳如雷,打她,罵她,沒收她的包和車,凍結她的卡,把她關在家裡,但都沒用,她執意要嫁給他。最後,父親筋疲力盡地歎口氣,揮了揮手,對她說了一個字:「滾。」
她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結婚後的生活。他開貨車,給各地運輸機器人,工作很累,薪水卻很低。她從小就錦衣玉食,但為了他,全身都投入到油鹽醬醋裡。學做飯時,她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手指,血洇開,當時就把她嚇哭了。他聽到哭聲,到廚房抱住她,連聲說:「再也不要到廚房了!我來,我來,你別再傷著自己。」
但現在,他變了,學會了撒謊和藏錢。偶爾身上還帶著酒氣和香水味。誰都知道這些行為意味著什麼。她付出了青春和富貴,熏黃了手指,皺了眼角,卻只換來了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想著想著,她就會在梅花樹下落下淚來。
下班後,頭兒叫住了他,說:「昨天你老婆給我打電話了,說你天天晚上都回家很遲。她大著個肚子,不容易,你早點回家陪陪她。」他連忙點頭,說:「是是是。」
出了公司,他沒回家,而是走到了城中心的一家夜總會門前。早有人等著他了,抱怨說:「怎麼才來啊,快,王老闆喝醉了,你送他回去。他唯唯諾諾地彎腰,鑽進一輛飛車裡啟動引擎,向指定的地點飛去。」
這就是他每晚要做的事情。
給夜總會的客人開車,送他們回去。他求了很多情才謀來這份兼職,送一次,有十個點的報酬。那些老闆,大部分都喝多了,一身酒氣。有時候,老闆並不會回家,而是摟著衣著暴露噴滿香水的女人,目的地是賓館。他不介意,只要能掙著錢。
這些事情,他沒有告訴她。
他想給她一個驚喜。
五個月前,他去運貨,簽發的時候,負責人告訴他:「這是LW型的新款家用機器人,家裡的所有雜事,它都能搞定。」他笑笑,問:「那照顧嬰兒呢?」負責人用鼻子噴出一口氣,說:「別說嬰兒,這款機器人,使用期長,能把一個人從小照顧到大,直到老死。」
這句話讓他動了心。
她笨手笨腳的,不擅長家務,更別說養小孩子了。要是有個機器人幫著她,自己就不用每天上班時惦念著了。接著他又問了價錢,兩萬個聯盟點。這不是小數目。
所以這幾個月,他一直在外面奔波。按照他的算法,五個月的剩餘工資,3000點,加上每晚額外掙100點,到現在總共有了18000點。孩子就快出生了,得加緊點兒。
這一晚,他載了一對男女去酒店。一路上,男人的手在女人身上不停地摸索,女人發出吃吃的笑聲。他不在意,只顧開車,酒店不遠,霓虹燈在低空閃爍。
「有人呢。」女人到底有些害羞,將男人伸向裙子裡面的手拿開。男人不高興了,嚷嚷說:「有人怕什麼?」說是這麼說,但男人還是抬頭,看了看他的背影,目光落在車窗上的照片上。
照片上是一對男女,他和她,都喜笑顏開,她把頭靠在他肩上,他溫和地看著她。背景是一簇凌雪怒放的梅。
男人怔了怔,問:「這照片……」
他抬頭看了照片一眼,語氣有壓抑不住的喜悅:「是我和我老婆。很漂亮吧,呵呵,我的福氣。她懷孕了,是個女孩兒,長大了肯定跟她一樣漂亮。」
那你怎麼不在家裡陪她?
我得掙錢,給她買份禮物。一個機器人,有了它之後,她就不用每天幹活了。
男人沉默了。
女人剛才也只是欲拒還迎,此時看男人真的不摸了,心裡納悶,把男人的手拉過來。男人卻抽回手,點了根煙。煙霧在狹小的車廂裡環繞。一支抽盡,男人緩緩開口:「別去酒店了,送我回家吧。」
女人問:「去你家?我不上門的……」
「你現在就可以下去。」男人拿出轉點器,按了幾個數字,把女人的手指放在屏幕上,點數傳了過去。女人不滿地嘟囔著嘴:「錢是夠了,但我是有職業道德的,我不能半途而……」
「下去。」
女人下了車。他繼續開著,到了男人家,一個面容平庸的女人出來,給男人接了大衣,說:「你不是說今晚要開會嗎?」
「不開了。什麼會都沒有你重要。」男人摸著女人的頭,憐愛地說。
他看著這一幕,心裡翻滾起一些莫名的情緒。他笑笑,啟動引擎,慢慢退出這個豪華小區。他突然很想她。他今晚不想再掙錢了,想早點兒回去陪她。她一個人,家裡冷,她覺著冷的時候會搓手,會皺著鼻子。那個樣子很可愛,那個樣子是他一生的牽掛。
他笑著想,今晚一定要用自己的手包住她的手,慢慢地搓,直到溫度從血液裡升起來。
心裡想著事,他就沒有留意到兩邊。一輛失控的飛車從懸浮軌道上翻下來,從右邊撞到了他。兩輛飛車翻滾著,自高空墜下,爆炸,綻放成兩朵艷麗的花。
她睡得很遲。她一直在等他,可他遲遲沒有回家。她乾脆起床,來到街邊,站在梅花樹下。他回來的話,一定會路過這裡,到時候,他會看見梅花下的她,一如彼時初見,人面梅花相映。
夜寒如水,她裹緊了衣裳。她決定原諒他,不管他做了什麼,她都決定原諒他。他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牽掛。這樣打算著,她笑了起來,她想,到時候,他一定會握著她的手,來回搓,讓溫度從血液裡升起來。
她就這麼等著,看著街的盡頭,希望他會從那裡出現。在她頭上,夜色裡,一簇梅花正開得燦爛。
「對不起……我很遺憾。」LW31歉意地低下頭。
格裡芬太太搖搖腦袋,說:「不關你的事……我媽媽是個苦命的人,生下我不久後,她就去世了。但她也是個幸福的人。後來她還是用那筆錢把你買回來了,說明她沒有怪任何人。」
LW31頓了頓,把手放在格裡芬太太肩上,說:「那我現在可以幫您進行另一種死法。您想怎麼去死?」
「吃安眠藥吧,那樣沒有痛苦的知覺。」
「好的。」LW31答應道,「只是,目前我們有兩個問題。」
「你說。」
「第一,過量服用安眠藥之後的48個小時內,您不僅不會睡著,還會出現胃痙攣、腹痛、口吐白沫等症狀,這是因為您身體的各器官都在行使毒後應激功能。很多服用安眠藥自殺的人,最後都因為忍受不了疼痛而打電話求救……太太,我不認為您會願意承受那種痛苦的。」
格裡芬太太閉上眼睛,過了好半天,才顫抖著嘴唇,「我只是想去死而已。只要死後不那麼難看,就算吐白沫,你也會為我打理我的屍體,是不是?」
「當然,我的存在就是為了給您提供服務。」
「那就好。」格裡芬太太點頭,「至於痛苦……我這一生,承受了太多痛苦,早就麻木了。你打開抽屜看看,現在還有多少安眠藥?」
「太太,這就是第二個問題了。我們的安眠藥不夠多。」LW31打開抽屜,拿出藥品,晃了晃,說:「一共17片。這是處方藥,藥店一次最多賣20片,而要致死的話,以您的體質,可能需要86片」。
「你不能出去替我買嗎?」
「太太,您可能忘了——現在大移民已經開始,人基本上都走完了,外面已經沒有藥店。」
格裡芬太太歎口氣,燈光照在她臉上,臉色微微泛黃。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溝壑。LW31禮貌地說:「太太,不如您再給我講講,除了父母,還有人愛過您吧?」
「是的。」格裡芬太太再次拂過照片,這次浮現出來的,是一個高瘦的青年。格裡芬太太看著他,眼角泛出濁淚,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浮上眼前。
深夜。
寂靜。
彼得和傑爾森沉默地站在街口。
像這樣一條街,
本不該站人。
像這樣一條街,
本不該在深夜還站著兩個穿名牌西裝的人。
街口破。
街中寒。
街尾暗。
這是城裡最破敗的一條街,平常都少有人走。它是罪惡的街,無數只眼睛在暗處張著,窸窸窣窣,像湧動的食道,等著獵物進入。
然後吞沒,消化,不吐渣。
但彼得和傑爾森站在街口,神情自若,好像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好像這裡是他們的家。
彼得很瘦,個子高,站著不動時像一支削尖的鉛筆。
傑爾森胖,身材矮,活像地上亂滾的冬瓜。
傑爾森在抽煙,一口深吸,火光從煙頭竄到煙尾。整支煙都燃盡了。
彼得問:「走?」
彼得吐出濃煙,道:「走。」
兩人走進黑暗的長街裡。
街上的門一扇扇關緊。
風吹過。嗚咽,如鬼泣。
街上的人,都不安分。
他們身份各異。乞丐的鄰居是小偷,小偷的樓上住著妓女,妓女的陽台對面,是經常失手的騙子。
但他們有個共同點——窮。
窮得只能蝸在這條破敗殘舊的街上。
窮是罪,是能把人心浸得冷如冰硬如石的罪。
所以,通常有人走上這條街,也就走進了乞丐、小偷、妓女和騙子的目光裡。
他們曾經騙光了老人的衣服,搶走了小孩的糖果。
每一分錢,他們都不會放過。
但現在,他們不敢打主意。他們關閉門窗,躺在床上,磨牙吮血,卻不敢聲張。
因為,走在街上的彼得和傑爾森。
他們不緊不慢地走著,噠噠噠,每一步,都沉穩結實。
彼得一共走了659步,傑爾森則走了1315步。
他們在街尾的一間屋子前停下來了。
屋子裡很黑,沒開燈。
但傑爾森聽到呼吸聲。
慌亂,急促,像小鹿獵人槍口下的喘息。
傑爾森揚起一絲冷笑。
他們沒有找錯。
咚,咚,咚。
沒有人回應。
傑爾森繼續敲門。
咚咚咚,單調而沉悶,在濃夜裡讓人發慌。
「是誰?」裡面終於傳出了聲音,是女聲,清脆如鈴,卻在顫抖。
傑爾森道:「是我。」
彼得道:「還有我。」
屋裡的女人道:「你們是誰?」
彼得和傑爾森道:「我們是聯盟城邦治安管理局探員。」
女人道:「你們不應該來的。」
彼得道:「可是我們已經來了。」
女人道:「難道你們不可以回去嗎?」
傑爾森道:「上一個想讓我們回去的人,現在已經躺在監獄裡了。」
女人在屋裡歎了口氣。
是禍躲不過。
女人打開門。
女人打開門的時候看到了矮矮胖胖的傑爾森,也看到了高高瘦瘦的彼得。
彼得也看見了女人。
他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很美麗的女人。
評判女人的美麗,有很多種標準。有人喜歡長相,看重眉眼鼻嘴。有人喜歡身材,挑剔乳腰臀腿。但無論是誰,只要看到眼前這個女人,都不會否認她的美麗。
因為,無論是相貌還是身材,她都毫無瑕疵。
秀眉媚眼瓊鼻櫻桃嘴。
豐乳纖腰翹臀細長腿。
完美的結合。
傑爾森看的卻是女人背後的房間。
房間很小,牆壁陳舊,但乾淨,讓人看上去有說不出的舒服。屋子裡擺設不多,但看得出,每一樣東西都經過主人精心的挑選。每一樣東西都在它最應該在的地方。
女人道:「你們半夜來我家,要做什麼?」
傑爾森道:「你豈非不知道我們要做什麼嗎?」
女人道:「你們要做什麼,我一個弱女子怎麼會知道?」
傑爾森道:「那你總該知道那本書吧?」
女人顫抖了一下,馬上又鎮定下來,道:「哪本書?」
傑爾森把一切看在眼裡。他不動聲色地把手伸進懷裡,掏出一個便攜記事本,屏幕在他手指下變化。
一本書的封面在屏幕上浮現出來。
封面是古銅色的,正上方是一行書名。
書名,只有十個字。普通而簡單的十個字。
但女人彷彿看到了鬼,臉色頓時變了,大變。
《家用機器人管理修正法》。
一直沉默的彼得開口了。
他的話像他的人一樣簡潔乾瘦:「我們收到消息,你私藏了一款LW型號的機器人。」
傑爾森道:「而根據此修正法,所有的機器人都要回收。」
女人道:「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
傑爾森道:「你肯定知道,你的表情出賣了你。」
女人不說話。
彼得仔細看了她一眼,聲音變得溫柔,道:「一個月前,一台PWR型的家用機器人,趁主人熟睡時,割斷了他的喉嚨。而死去的人,恰恰是聯盟議員。聯盟已經出台法案,所有的機器人都要回收。」
女人搖搖頭,道:「我這裡沒有機器人。」
傑爾森冷笑道:「恐怕這不是你能說了算的。」
說完,傑爾森推開女人,走進屋子。
女人撞到牆壁上。
她求助地看著彼得,而彼得低下頭,看不清表情。
傑爾森瞇起眼睛,在屋子裡環視一周。沒有機器人。
彼得道:「既然沒有,那我們走吧。」
傑爾森抬起手。他的目光落到了床前,雪白的床單,疊得整齊的被子,床腿是合金製品,一些灰塵散在床腿邊。
一個精心整理房間的女人,怎麼會容忍床前有灰塵呢?
傑爾森笑了,笑得很開心。
他指著床,道:「床下面是不是藏了東西?」
女人的臉色一瞬間變得煞白。
傑爾森點燃另一支煙,道:「現在你有兩個選擇。」
女人連忙點頭。
傑爾森道:「第一,我把機器人帶回去,它被銷毀,而你因為私藏罪也得進監獄。」
女人道:「求求你,不要把LW31帶走。它是我父母唯一留給我的。」
傑爾森道:「那你有第二個選擇,就是給我5000點,我當作沒有看見。」
女人皺起眉頭。道:「可是我沒有那麼多錢。你可以把我家裡的東西全部拿走,只要把LW31留下就行了。」
傑爾森嘴角揚起一絲笑容,目光從女人的臉上滑下,道:「你家裡的東西,我會全部拿走,但這些不夠。」
女人感覺傑爾森的目光像蛇,濕黏而陰涼,在自己的皮膚上游動。
女人心裡一緊。
傑爾森不慌不忙地看著女人。他很欣賞女人現在露出的恐懼神情,這讓他得意,而他一得意,身體的某個部位就會有反應。
過了很久,他才道:「我要你十個晚上。」
女人使勁搖頭。
傑爾森惋惜地歎了口氣,道:「那你跟你的機器人說再見吧。」
他的話還沒說完,女人就突然出手。
只要一招。一招,就足以將對方制住。
她在工廠裡裝配機器,每天的工作,就是伸出手,把底盤卡進機器裡。
所以,這一招她已練過四年五個月零二十八天,她完全有把握相信這間屋子裡沒有任何人可以抵擋得了這一招。
可這一次她錯了。
驚愕在她的臉上漸漸凝固,一隻手,一隻肥白而有力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手的主人是傑爾森。
沒有人想到,矮胖的他能出手如此之快。
女人哀求道:「LW31沒有危險,它只負責照顧我,已經很久了。我不能失去它,求求你。」
傑爾森道:「我會給你機會求我的,但那要在我們都沒有穿衣服的情況下。對我出手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你很快就會知道生不如死是什麼樣子了。」
他沒有說假話,傑爾森從來不說假話。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碰到傑爾森,他對你說,他要殺了你。那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回家去寫好遺囑。
你不能反抗,也無法逃避。因為,他是傑爾森。
女人的臉上佈滿了絕望。這時,她的眼睛突然睜大了。她看到了一件本來絕不應該看到的事。
一支槍從後面伸出來,抵住了傑爾森的後腦勺。
彼得道:「放開她。」
傑爾森道:「你要為她背叛我?」
彼得面無表情,道:「我已經不能再忍受了。藉著搜查機器人的便利,你已經勒索了近20萬聯盟點,逼姦了7個女人,逼死了19個市民。」
傑爾森道:「你難道是個好人嗎?」
彼得道:「我不是,但我現在想當好人了。」
傑爾森嗤笑道:「我賭你不會殺我。」
彼得笑了,道:「為什麼?」
傑爾森道:「因為你不敢殺我。」
彼得按下了扳機。
血,飛濺。
人,倒下。
女人詫異地看著彼得,上下打量。半晌,她眼角流下淚來,道:「謝謝你。」
彼得聳聳肩,道:「彼得為卿行義事,勸卿切莫把淚流。人間若有不平事,縱酒揮刀斬人頭。」
女人點點頭,道:「只是,你殺了他,而他死在我家裡。恐怕我們都要準備逃亡了。」
彼得道:「只是,一個人逃亡,會很寂寞。」
女人道:「你有什麼建議呢?」
彼得深深地看著女人。
在長久的對視中,兩個人都笑了。彼得伸出手,道:「你好,我叫彼得,彼得·格裡芬。」
女人道:「我叫雪逸。」
彼得上前一步,抱住了女人。
女人感受著他的擁抱。
他很高。
很瘦。
他的臉很冷。
他的手臂很僵硬。
但他的胸膛是暖的。
「那天晚上,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挖了一個洞,把你埋了進去。然後他帶著我東奔西逃,直到聯盟解體,對我們的通緝令撤銷了才回來。」格裡芬太太回憶起往事,臉上帶著笑,彷彿多年前的景象再度浮現。
LW31安靜地看著她。
過了好久,格裡芬太太才默然歎息,輕輕說:「唉,只是好景不長,安定不久後,他就患病離開了。逃亡的那些年,他總是把好東西留給我和女兒,自己卻積累了一身的傷病……」
「我記得他,儘管時間不長。他很沉默,很能幹,很愛您。」
格裡芬太太晃了晃腦袋,把悲傷甩出腦袋,說:「我要用割脈的辦法,你來幫我吧。」
LW31點點頭,從抽屜找出薄刃刀。刀鋒上寒光流轉,彷彿鍍上了一層光的漆。
格裡芬太太把手腕伸出去。刀刃隨即壓在了她蒼老褶皺的脈搏上,寒意順著皮膚,滲進血管裡。她打了個寒顫。
「我要開始劃了,您準備好了嗎?」LW31問。
「好的,你動手吧。」格裡芬太太咬咬牙,閉上眼睛,但隨即又睜開,顫抖著問,「割脈之後會出現什麼情況?」
「那得看我割破的是您的哪條脈搏。如果是靜脈,那您的血會隨即流出,但不會形成血流成河的局面,因為您體內的血小板已經在傷口處凝結了。而如果是動脈,那您會死得很快。不過,那樣的話,血會像噴泉一樣噴出來,這分寸很難掌握,我全身都被血淋到。您看上去,恐怕會是血肉模糊的樣子。」LW31不緊不慢地說完,「現在,我可以劃了嗎?」
「那,有沒有別的法子?」
「有。有個很合適您的方法,不過,在告訴您之前,你得再給我講一個愛您的人。」
照片屏上光影閃動,很快,一個背著行李笑容明艷的女孩浮現出來。屏上有三條短弧線,這是有聲照片的標誌,格裡芬太太顫抖的手指點在上面,立刻,一陣優雅平淡的聲音在房間裡環繞。
2335年的冬天,我拖著行李箱,回到了闊別七年的小城。
機場空蕩蕩的,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我的頭髮在風中飄飛,我的眼睛開始暈眩,我看到天空中的雲朵以優美的姿勢大片大片地蔓延過城市。我開始瞭解,當一個女子在看天空的時候,她並不想尋找什麼。她只是寂寞。
寂寞是我滲進血液裡的情緒,如冰冷的唇,吻在我骨頭上。
午夜的出租車並不多,偶爾有幾輛懸浮而過,車燈在夜色裡劃出一道道流光。
我站在路邊,看流光曳影。一輛出租車停在我身前,車窗上的「黑夜」退卻,露出司機的臉。這是一個好看的男人,他的牙齒很白,笑起來的時候,唇角溫柔地傾斜。他有乾淨的眼神。水一樣乾淨而流動的眼神。
「去哪裡?」他問。
我上車,說了目的地。
一路無話。
我把臉貼在車窗上,調稀了色澤,能看到城市以灰暗的面目出現在我眼裡。七年,什麼都沒有改變,這個小城,依然破舊得讓人心裡荒涼。
「現在都去移民了,回來的倒少。」司機在前面說。
我點點頭:「我也打算走,我申請的是天馬星系KG6號行星,已經通過了。」
「那你回來做什麼?」
「告別。」
司機於是不再說話。
出租車停在了城北,一棟熟悉的房子。我下了車,司機卻沒急著走,停在路邊。我想他肯定想對我說什麼。但最終,他只是啟動了引擎,出租車慢慢滑進夜色裡。
我敲門。咚咚聲傳出來,好像胸腔裡寂寞的心跳。
吱呀,門開了,一個機器人的臉露出來。黑色面罩上,有用刀子刻出來的五官,線條稚嫩,組成了奇怪的笑臉。
機器人走出來,接過我的行李,說:「小姐,你回來了?」
我朝屋裡看去,裡面黑洞洞的,「她,在嗎?」
「太太在家,她等你很久了。我們進去吧。」
我卻躊躇了。我站在門前,腳下似乎裂開了一道深溝,距離深遠,巨大而寒冷的風在溝上吹蕩。我無法逾越。我乾脆坐了下來。屋裡面的她,也是坐著,睜開一雙眼睛,似乎與我對視。
她是我的母親。或者說,曾經是我的母親。
我生命的前17年,都是在她身邊度過的。記憶裡,這間小屋子永遠那麼陰冷而潮濕,像我不堪的年華。帶著隱約的腐爛氣息,讓年少的我深惡痛絕,卻在逃離後,於每一個夜晚暗自思念。
我出生於地球枯竭末期,人人自危,小時候,我看到了太多張慌亂的蒼白的臉。出於我不知曉的緣由,五歲之前,我都跟著父母在全世界流浪,或者說,逃亡。
五歲之後,曾經如龐然大物般的聯盟政權解體,我們也得以安居,並且還多了一台機器人幫助做家務。然而不久後,父親在床上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息。我記得他的眼睛,枯瘦而渾濁,久久地看著我和她。這眼睛裡埋著深深的憂傷。
父親走後,她變得脆弱而頑固。她不准我出門,不准我和男孩子交往。如果我違逆了,她不會動手,也不罵我,只是長久地看著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如一匹狼。
就這樣,我跟在她身邊。時光如流水,將我清洗得白皙修長,卻把她沖刷得臉皺發蒼。時光在替我報復嗎?我從不敢想像。
我無聲地歎了口氣。黑夜籠罩下來,狂風呼嘯,城市發出洪亮而寂寞的鳴聲。是的,城市也寂寞,人們陸續移民,城市的胸腔空蕩蕩,像失去了心臟的巨獸,悲鳴不已。
「小姐,我們進去吧?」機器人沉默許久,最終說道。它的聲音永是這般平淡,但此刻,我卻似乎聽到了懇求的語氣。
然而,我搖搖頭。她不先開口,我便不會進屋。我和她,是麥田里的兩束麥芒,彼此相依,卻永遠針鋒相對,無法擁抱。
17歲那年,我決定離開。
那個暑假,我在城裡到處打工,每一分錢,我都小心地收好。那個悶熱綿長的夏天過後,我已經有了能夠買一張車票的錢。對我來說,只需要一張車票,我就可以開始流浪。
於是,9月的時候,我對她說:「媽,我去買本書。」
「嗯。」她在黑暗裡說道。
我轉身走出門,就這樣,我離開了家。拿到車票的那一刻,我淚流滿面,無聲痛哭。
而她,一直在家裡等我回去。這一等,便是7年。
7年間,我走過了很多地方。我見過溫暖的陽光,淋過陰濕的細雨,我從未停止過我的腳步。直到,我遇見他。
那是在南方的一條大街,他站在講台上,一邊向路人分發傳單,一邊大聲宣揚星際移民政策的種種好處。當他把傳單遞給我的那一剎那,我看到了他的眼睛。眼角有好看的弧度,額上皺起川字紋,瞳孔清澈如泉水,叮咚咚,流過沸騰的陽光和人群,越過空氣,流進我的眼睛裡。
就這樣,我淪陷了。
這個男人總喜歡用寬大的手掌包住我的臉頰,用鼻子蹭我的額頭,然後取笑我像一隻小獸。我從不拒絕他,後來,他說要帶我離開地球,我也沒有拒絕。
他說,這顆星球的資源已經枯竭了,人類再也活不下去了。
他說,我們一起離開,飛船會飛越宇宙,我們能一起看到群星閃爍,看到銀河流轉。
他說,我們會在天馬星系定居下來。那裡的人類居住地已經改造好了,空氣新鮮得就像是你的呼吸。那裡六顆衛星環繞著,你晚上走到街上,腳下會有六個散開的影子。
我說,好。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回來再看看她,同她道一聲別。
但現在,我踟躕在門前,夜涼如水,我不敢進入。
屋裡的人與我對視著。不知過了多久,我站起來,說:「LW31,把行李給我吧,我要回去了。」
「小姐,你真的不去看看太太嗎?」機器人急忙說,「這些年,太太很想你。」
我點點頭,「我也很想她,替我轉告,有機會的話,我會再回來看她的。」
機器人沉默著,露水凝在它的外殼上,像是泣下的淚珠。
她還沒有出來,我決定不再等待。我提著行李箱,轉身離開,天空中有雲層幽浮而過,有大風呼嘯而過。
我知道她肯定在後面看著我,但我沒有回頭。
「後來的事情我也知道。」LW31說,「小姐乘坐的飛船被隕石擊中,氣艙損毀,所有的船員乘客都窒息而死了。」
格裡芬太太沒有說話,良久,兩滴濁淚落下,打在照片上。顯示屏慢慢消隱下去。
「所以,愛我的人,全部離開了。」格裡芬太太把照片放進口袋裡,說,「那我也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告訴我方法,讓我去死吧?」
「如您所願。最適合的辦法,是觸電。」
「那樣不疼嗎?」
「觸電是最美的自殺方式,屍體的原貌也可以保存得最完整。事實上,如果順利的話,甚至連灼傷的痕跡都不會留下。在觸電的那一刻,您會有尖銳的疼痛,之後,呼吸和心跳就會停滯,過程很短暫,幾乎感覺不到痛苦。」LW31認真地說,「但需要注意的是,電流必須經過心臟才有可能致死,其他部位則不行。不過這一點,我可以幫助您。我會使用膠布,把銅絲固定在您的心口位置,保證電流通過心臟,並且用沾著食鹽水的脫脂棉降低電阻。太太,您需要現在就實行嗎?」
格裡芬太太點點頭。
「那好吧,我為了給您服務而存在。」LW31轉身去找銅絲膠帶和脫脂棉,但走到門口時,它又停了下來,「太太,在您觸電而死前,我想提醒您一下,您有句話說錯了。」
「哪句?」
「您說,愛您的人全部離開了,只剩下您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活著。」LW31背對著格裡芬太太,背部銹蝕,聲音緩慢,「您錯了,還有一個人,從始至終,一直愛著您。」
「是誰?」
LW31轉過身,燈光下,面罩上的笑臉竟像是會流動一樣。它看著格裡芬太太,刻出的眼神無比溫柔,身體裡傳出滋滋的電流傳動聲。
過了很久,它說:「是我。」
格裡芬太太愣住了。
往事如雪片般紛至沓來,逐漸清晰,沒錯,在她漫長的人生中,LW31的確自始至終地在陪伴她。小時候,母親體弱,不會做家務,LW31將格裡芬太太照料得無微不至,讓她順利成長。她有次調皮,嫌它的面罩太冰冷,就用刀子在上面刻了笑臉。它沒有生氣,安靜溫順。長大後,LW31總是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做好飯菜,然後靜靜地站在屋子裡,等格裡芬太太下班回來。女兒出生後,它更加忙碌了,幾乎沒有閒下來的時候。等格裡芬太太老了,它依然在家裡打點一切,陪格裡芬太太出去曬太陽,講從網上下載來的笑話。
如果,能照料一個人的一生,並且從始至終無怨無悔,體貼入微,那這不是愛又是什麼呢?
格裡芬太太哽咽了,走上前去,抱住了LW31。她的手碰到了LW31的背部,在那裡,LW31的外殼比格裡芬太太的皮膚還要粗糙。
「對不起,我一直忽略了你。」
「沒關係,太太。」LW31依舊是那副笑臉,聲音如以往般平靜,說,「太太,您的晚餐已經涼了,要不我再去熱一下?」
「好的。」格裡芬太太抹去眼淚,點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