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會
為最後一屆聯合國大會閉幕舉行的音樂會是一場陰鬱的音樂會。
自本世紀初某些惡劣的先例之後,各國都對聯合國採取了一種更加實用的態度,認為將她作為實現自己利益的工具是理所當然的,進而對聯合國憲章都有了自己的更為實用的理解。中小國家紛紛挑戰常任理事國的權威,而每一個常任理事國都認為自己在這個組織中應該有更大的權威,結果是聯合國喪失了一切權威……當這種趨勢發展了10年後,所有的拯救努力都已失敗,人們一致認為,聯合國和她所代表的理想主義都不再適用於今天的世界,是擺脫它們的時候了。
最後一屆聯大是各國首腦到得最齊的一屆,他們要為聯合國舉行一場最隆重的葬禮,這場在大廈外的草坪上舉行的音樂會是這場葬禮的最後一項活動。
太陽已落下去好一會兒了,這是晝與夜最後交接的時候,也是一天中最迷人的時候,這時,讓人疲倦的現實的細節已被漸濃的暮色掩蓋,夕陽最後的餘暉把世界最美的一面映照出來,草坪上充滿嫩芽的氣息。
聯合國秘書長最後來到,在走進草坪時,他遇到了今晚音樂會的主要演奏者之一克萊德曼,並很高興地與他談起來。
「您的琴聲使我陶醉。」他微笑著對鋼琴王子說。
克萊德曼穿著他喜歡的那身雪白的西裝,看上去很不安:「如果真是這樣我萬分欣喜,但據我所知,對請我來參加這樣的音樂會,人們有些看法……」
其實不僅僅是看法,教科文組織的總幹事,同時是一名藝術理論家,公開說克萊德曼頂多是一名街頭藝人的水平,他的演奏是對鋼琴藝術的褻瀆。
秘書長抬起一隻手制止他說下去:「聯合國不能像古典音樂那樣高高在上,如同您架起古典音樂通向大眾的橋樑一樣,它應把人類最崇高的理想播撒到每個普通人身邊,這是今晚請您來的原因。請相信,我曾在非洲炎熱骯髒的貧民窟中聽到過您的琴聲,那時我有在陰溝裡仰望星空的感覺,它真的使我陶醉。」
克萊德曼指了指草坪上的元首們:「我覺得這裡充滿了家庭的氣氛。」
秘書長也向那邊看了一眼:「至少在今夜的這塊草坪上,烏托邦還是現實的。」
秘書長走進草坪,來到了觀眾席的前排。本來,在這個美好的夜晚,他打算把自己政治家的第六感關閉,做一個普通的聽眾,但這不可能做到。在走向這裡時,他的第六感注意到了一件事:正在同美國總統交談的中國國家主席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這本來是一個十分平常的動作,但秘書長注意到他仰頭觀看的時間稍長了一些,也許只長了一兩秒鐘,但他注意到了。當秘書長同前排的國家元首依次握手致意後坐下時,旁邊的中國領導人又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這證實了剛才的猜測,國家元首的舉止看似隨意,實際上都十分精確,在正常情況下,後面這個動作是絕對不會出現的,美國總統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紐約的燈火使星空暗淡了許多,華盛頓的星空比這裡更燦爛。」總統說。
中國領導人點點頭,沒有說話。
總統接著說:「我也喜歡仰望星空,在變幻不定的歷史進程中,我們這樣的職業最需要一個永恆穩固的參照物。」
「這種穩固只是一種幻覺。」中國領導人說。
「為什麼這麼說呢?」
中國領導人沒有回答,指著空中剛剛出現的群星說:「您看,那是南十字座,那是大犬座。」
總統笑著說:「您剛剛證明了星空的穩固,在10000年前,如果這裡站著一位原始人,他看到的南十字座和大犬座的形狀一定與我們現在看到的完全一樣,這形象的名字可能就是他們首先想出來的。」
「不,總統先生,事實上,昨天這裡的星空都可能與今天不同。」中國領導人第三次仰望星空,他臉色平靜,但眼中嚴峻的目光使秘書長和總統都暗暗緊張起來,他們也抬頭看天,這是他們見過無數次的寧靜的星空,沒有什麼異樣,他們都詢問地看著主席。
「我剛才指出的那兩個星座,應該只能在南半球看到。」主席說,他沒有再次向他們指出那些星座,也沒有再看星空,雙眼沉思著平視前方。
秘書長和總統迷惑地看著主席。
「我們現在看到的,是地球另一面的星空。」主席平靜地說。
「您……開玩笑?!」總統差點兒失聲驚叫起來,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聲音反而比剛才更低了。
「看,那是什麼?」秘書長指指天頂說,為了不驚動其他人,他的手只舉到與眼睛平齊。
「當然是月亮。」總統向正上方看了一眼說,看到旁邊的中國領導人緩緩地搖了搖頭,他又抬頭看,這次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初看去,天空正中那個半圓形的東西很像半盈的月亮,但它呈蔚藍色,彷彿是白晝的藍天退去時被粘下了一小片。總統仰頭仔細觀察太空中的那個藍色半圓,一旦集中注意力,他那敏銳的觀察力就表現出來,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它作為一把尺子量著這個藍月亮,說:「它在擴大。」
他們三人都仰頭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不再顧及是否驚動了別人。兩邊和後面的國家元首們都注意到了他們的動作,有更多的人抬頭向那個方向看,露天舞台上樂隊調試樂器的聲音戛然而止。
這時已經可以肯定那個藍色的半球不是月亮,因為它的直徑已膨脹到月亮的一倍左右,它的另一個處在黑暗中的半球也顯現出來,呈暗藍色。在明亮的半球上可以看清一些細節,人們發現它的表面並非全部是藍色,還有一些黃褐色的區域。
「天啊,那不是北美洲嗎?!」有人驚叫,他是對的,人們看到了那熟悉的大陸形狀,它此時正處在球體明亮與黑暗的交界處,不知是否有人想到,這與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一致的。接著,人們又認出了亞洲大陸,認出了北冰洋和白令海峽……
「那是……是地球!!」
美國總統收回了手指,這時太空中藍色球體的膨脹不借助參照物也能看出來,它的直徑現在至少3倍於月球了!開始,人們都覺得它像太空中被很快吹脹的一個氣球,但人群中的又一聲驚呼立刻改變了人們的這個想像。
「它在掉下來!!」
這話給人們看到的景象提供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不管是否正確,他們都立刻對眼前發生的事有了新的感覺:太空中的另一個地球正在向他們砸下來!那個藍色球體在逼近,它已佔據了三分之一的天空,其表面的細節可以看得更清楚了:褐色的陸地上佈滿了山脈的皺紋,一片片雲層好像是緊貼著大陸的殘雪,雲層在大地上投下的影子給它們鑲上了一圈黑邊;北極也有一層白色,它們的某些部分閃閃發光,那不是雲,是冰層;在蔚藍色的海面上,有一個漩渦狀物體,懶洋洋地轉動著,雪白雪白的,看上去柔弱而美麗,像一朵貼在晶瑩藍玻璃瓶壁上的白絨花,那是一處剛剛形成的颱風……當那藍色的巨球佔據了一半天空時,幾乎在同一時刻,人們的視覺再次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天啊,我們在掉下去!」
這感覺的顛倒是在一瞬間發生的,這個佔據半個天空的巨球表面突然產生了一種高度感,人們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已不存在,自己處於高空中,正向那個地球掉下去、掉下去……那個地球表面可以看得更細了,在明暗交界線黑暗一側的不遠處,視力好的人可以看到一條微弱的螢光帶,那是美國東海岸城市的燈光,其中較為明亮的一小團螢光就是紐約,是他們所在的地方。來自太空的地球迎面撲來,很快佔據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兩個地球似乎轉眼間就要相撞了,人群中傳出一兩聲驚叫,許多人恐懼地閉上了雙眼。
就在這時,一切突然靜止,天空中的地球不再下落,或者腳下的地球不再向它下墜。這個佔據三分之二天空的巨球靜靜在懸在上方,大地籠罩在它那藍色的光芒中。
這時,市區傳來喧鬧聲,騷亂開始出現了。但草坪上的人們畢竟是人類中在意外事變面前神經最堅強的一群,面對這噩夢般的景象,他們很快控制住自己的驚慌,默默思考著。
「這是一個幻象。」聯合國秘書長說。
「是的,」中國領導人說,「如果它是實體,應該能感覺到它的引力效應,我們離海這麼近,這裡早就被潮汐淹沒了。」
「遠不是潮汐的問題了,」俄羅斯總統說,「兩個地球的引力足以互相撕碎對方了。」
「事實上,物理定律不允許兩個地球這麼待著!」日本首相說,他接著轉向中國領導人,「那個地球出現前,你談到了我們上方出現了南半球的星空,這與現在發生的事有什麼聯繫嗎?」他這麼說,等於承認剛才偷聽了別人的談話,但現在也顧不了這麼多了。
「也許我們馬上就能得到答案!」美國總統說,他這時正拿著一部移動電話說著什麼,旁邊的國務卿告訴大家,總統正在與國際空間站聯繫。於是,所有的人都把期待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總統專心地聽著手機,幾乎不說話,草坪陷入一片寂靜之中,在天空中另一個地球的藍光裡,人們像一群虛幻的幽靈。就這麼等了約兩分鐘,總統在眾人的注視下放下電話,登上一把椅子,大聲說:
「各位,事情很簡單,地球的旁邊出現了一面大鏡子!」
鏡 子
它就是一面大鏡子,很難再被看成別的什麼東西。它的表面對可見光進行毫不衰減毫不失真的全反射,也能反射雷達波;這面宇宙巨鏡的面積約100億平方公里,如果拉開足夠的距離看,鏡子和地球,就像一個棋盤正中放著一枚棋子。
本來,對於奮進號上的宇航員來說,得到這些初步的信息並不難,他們中有一名天文學家和一名空間物理學家,他們還可借助包括國際空間站在內的所有太空設施進行觀測,但航天飛機險些因他們暫時的精神崩潰而墜毀。國際空間站是最完備的觀測平台,但它的軌道位置不利於對鏡子的觀測,因為鏡子懸於地球北極上空約450公里高度,其鏡面與地球的自轉軸幾乎垂直。而此時,奮進號航天飛機已變軌至一條通過南北極上空的軌道,以完成一項對極地上空臭氧空洞的觀測,它的軌道高度為280公里,正從鏡子與地球之間飛過。
那情形真是一場噩夢,航天飛機在兩個地球之間爬行,彷彿飛行在由兩道藍色的懸崖構成的大峽谷中。駕駛員堅持認為這是幻覺,是他在3000小時的殲擊機飛行時間中遇到過兩次的倒飛幻覺(註:一種飛行幻覺,飛行員在幻覺中誤認為飛機在倒飛),但指令長堅持認為確實有兩個地球,並命令根據另一個地球的引力參數調整飛行軌道,那名天文學家及時制止了他。當他們初步控制了自己的恐慌後,通過觀測航天飛機的飛行軌道得知,兩個地球中有一個沒有質量,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如果按兩個地球質量相等來調整軌道,奮進號此時已變成北極冰原上空的一顆火流星了。
宇航員們仔細觀察那個沒有質量的地球,目測可知,航天飛機距那個地球要遠許多,但它的北極與這個地球的北極好像沒有什麼不同,事實上它們太相像了。宇航員們看到,在兩個地球的北極點上空都有一道極光,這兩道長長的暗紅色火蛇在兩個地球的同一位置以完全相同形狀緩緩扭動著。後來他們終於發現了一件這個地球沒有的東西:那個零質量地球上空有一個飛行物,通過目測,他們判斷那個飛行物是在零質量地球上空約300公里的軌道上運行,他們用機載雷達探測它,想得到它精確的軌道參數,但雷達波在100多公里處像遇到一堵牆一樣彈了回來,零質量地球和那個飛行物都在牆的另一面。指令長透過駕駛艙的舷窗用高倍望遠鏡觀察那個飛行物,看到那也是一架航天飛機,它正沿低軌道越過北極的冰海,看上去像一隻在藍白相間的大牆上爬行的蛾子。他注意到,在那架航天飛機的前部舷窗裡有一個身影,看得出那人正舉著望遠鏡向這裡看,指令長揮揮手,那人也同時揮揮手。
於是他們得知了鏡子的存在。
航天飛機改變軌道,向上沿一條斜線向鏡子靠近,一直飛到距鏡子3公里處,在視距6公里遠處宇航員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奮進號在鏡子中的映像,尾部發動機噴出的火光使它像一隻緩緩移動的螢火蟲。
一名宇航員進入太空,去進行人類同鏡子的第一次接觸。太空服上的推進器拉出一道長長的白煙,宇航員很快越過了這3公里距離,他小心翼翼地調整著推進器的噴口,最後懸浮在與鏡子相距10米左右的位置。在鏡子中,他的映像異常清晰,毫不失真;由於宇航員是在軌道上運行,而鏡子與在地球處於相對靜止狀態,所以宇航員與鏡子之間有高達每秒近10公里的相對速度,他實際上是在閃電般掠過鏡子表面,但從鏡子上絲毫看不出這種運動。
這是宇宙中最平滑最光潔的表面了。
在宇航員減速時,曾把推進器的噴口長時間對著鏡子,苯化物推進劑形成的白霧向鏡子飄去。以前在太空行走中,當這種白霧接觸航天飛機或空間站的外壁時,會立刻在上面留下一片由霜構成的明顯的污痕,他由此斷定,白霧也會在鏡子上留下痕跡。由於相互間的高速運動,這痕跡將是長長的一道,就像他童年時常用肥皂在浴室的鏡子上畫出的一樣。但航天飛機上的人沒有看到任何痕跡,那白霧接觸鏡面後就消失了,鏡面仍是那樣令人難以置信地光潔。
由於軌道的形狀,航天飛機和這名宇航員能與鏡子這樣近距離接觸的時間不多,這就使宇航員焦急地做了下一件事。得知白霧在鏡面上消失,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從工具袋中掏出一把空心扳手,向鏡子擲過去。扳手剛出手,他和航天飛機上的人都驚呆了,他們這時才意識到扳手與鏡面之間的相對速度,這速度使扳手具有一顆重磅炸彈的威力。他們恐懼看著扳手翻滾著向鏡面飛去,恐懼地想像著在接觸的一瞬間,蛛網狀緻密的裂紋從接觸點放射狀地在鏡面平原上閃電般擴散,巨鏡化為億萬片在陽光中閃爍的小碎片,在漆黑的太空中形成一片耀眼的銀色雲海……但扳手接觸鏡面後立刻消失了,沒留下一絲痕跡,鏡面仍光潔如初。
其實,很容易得知鏡子不是實體,沒有質量,否則它不可能以與地球相對靜止的狀態懸浮在北半球上空(按它們的大小比例,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地球懸浮在鏡面的正中)。鏡子不是實體,而是一種力場類的東西,剛才與其接觸的白霧和扳手證明了這一點。
宇航員小心地開動推進器,噴口的微調裝置頻繁地動作,最後使他與鏡面的距離縮短為半米。他與鏡子中的自己面對面地對視著,再次驚歎映像的精確,那是現實的完美拷貝,給人的感覺甚至比現實更精細。他抬起一隻手,伸向前去,與鏡面中的手相距不到1厘米的距離,幾乎合到一起。耳機中一片寂靜,指令長並沒有制止他,他把手向前推去,手在鏡面下消失了,他與鏡中人的兩條胳膊從手腕連在一起,他的手在這接觸過程中沒有任何感覺。他把手抽回來,舉在眼前仔細看,太空服手套完好無損,也沒有任何痕跡。
宇航員和下面的航天飛機正在飄離鏡面,他們只能不斷地開動發動機和推進器保持與鏡面的近距離,但由於飛行軌道的形狀,飄離越來越快,很快將使這種修正成為不可能。再次近距離接觸只能等繞地球一周轉回來時,那時誰知道鏡子還在不在?想到這裡,他下定決心,啟動推進器,逕直向鏡面衝去。
宇航員看到鏡中自己的映像迎面撲來,最後,映像的太空服頭盔上那個像大水銀泡似的單向反射面罩充滿了視野。在與鏡面相撞的瞬間,他努力使自己不閉上雙眼。相撞時沒有任何感覺,這一瞬間後,眼前的一切消失了,空間黑了下來,他看到了熟悉的銀河星海。他猛地回頭,在下面也是完全一樣的銀河景象,但有一樣上面沒有的東西:漸漸遠去的他自己的映像,映像是從下向上看,只能看到他的鞋底,他和映像身上的兩個推進器噴出的兩條白霧平滑地連接在一起。
他已穿過了鏡子,鏡子的另一面仍然是鏡子。
在他衝向鏡子時,耳機中響著指令長的聲音,但穿過鏡面後,這聲音像被一把利刀切斷了,這是鏡子擋住了電波。更可怕的是鏡子的這一面看不到地球,周圍全是無際的星空,宇航員感到自己被隔離在另一個世界,心中一陣恐慌。他掉轉噴口,剎住車後向回飛去。這一次,他不像來時那樣使身體與鏡面平行,而是與鏡面垂直,頭朝前像跳水那樣向鏡面飄去。在即將接觸鏡面前,他把速度降到了很低,與鏡中的映像頭頂頭地連在一起,在他的頭部穿過鏡子後,他欣慰地看到了下方藍色的地球,耳機中也響起了指令長熟悉的聲音。
他把飄行的速度降到零,這時,他只有胸部以上的部分穿過了鏡子,身體的其餘部分仍在鏡子的另一面。他調整推進器的噴口方向,開始後退,這使得仍在鏡子另一面的噴口噴出的白霧溢到了鏡子這一面,白霧從他周圍的鏡面冒出,他彷彿是在沉入一個白霧繚繞的平靜湖面。當鏡面升到鼻子的高度時,他又發現了一件令人吃驚的事:鏡面穿過了太空服頭盔的面罩,充滿了他的臉和面罩間的這個月牙形的空間,他向下看,這個月牙形的鏡面映著他那驚恐的瞳仁。鏡面一定整個切穿了他的頭顱,但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他把飄行速度減到最低,比鐘錶的秒針快不了多少,一毫米一毫米地移動,終於使鏡面升到自己的瞳仁正中。這時,鏡子從視野中完全消失了,周圍的一切都恢復原狀:一邊是藍色的地球,另一邊是燦爛的銀河。但這個他熟悉的世界只存在了兩三秒鐘,飄行的速度不可能完全降到零,鏡面很快移到了他雙眼的上方,一邊的地球消失了,只剩下另一邊的銀河。在眼睛的上方,是擋住地球的鏡面,一望無際,伸向十幾萬公里的遠方。由於角度極偏,鏡面反射的星空圖像在他眼中變了形,成了這鏡面平原上的一片銀色光暈。他將推進器反向,向相反的方向漂去,使鏡面向眼睛降下來,在鏡面通過瞳仁的瞬間,鏡子再次消失,地球和銀河再次同時出現,這之後,銀河消失了,地球出現了,鏡子移到了眼睛的下方,鏡面平原上的光暈變成了藍色的。他就這樣以極慢的速度來回飄移著,使瞳仁在鏡面的兩側浮動,感到自己彷彿穿行於隔開兩個世界的一張薄膜間。經過反覆努力,他終於使鏡面較長時間地停留在瞳仁的正中,鏡子消失了。他睜大雙眼,想從鏡面所在的位置看到一條細細的直線,但什麼也沒看出來。
「這東西沒有厚度!」他驚叫。
「也許它只有幾個原子那麼厚,你看不到而已。這也是它的到來沒有被地球覺察的原因,如果它以邊緣對著地球飛來,就不可能被發現。」航天飛機上的人評論說,他們在看著傳回的圖像。
但最讓他們震驚的是:這面可能只有幾個原子的厚度,但面積有上百個太平洋的鏡子,竟絕對平坦,以至於鏡面與視線平行時完全看不到它,這是古典幾何學世界中的理想平面。
由絕對的平坦可以解釋它絕對的光潔,這是一面理想的鏡子。
在宇航員們心中,孤獨感開始壓倒了震驚和恐懼,鏡子使宇宙變得陌生了,他們彷彿是一群剛出生就被拋在曠野的嬰兒,無力地面對著這不可思議的世界。
這時,鏡子說話了。
音樂家
「我是一名音樂家,」鏡子說,「我是一名音樂家。」
這是一個悅耳的男音,在地球的整個天空響起,所有的人都能聽得到。一時間,地球上熟睡的人都被驚醒,醒著的人則都如塑像般呆住了。
鏡子接著說:「我看到了下面在舉行一場音樂會,觀眾是能夠代表這顆星球文明的人,你們想與我對話嗎?」
元首們都看著秘書長,他一時茫然不知所措。
「我有事情要告訴你們。」鏡子又說。
「你能聽到我們說話嗎?」秘書長試探著說。
鏡子立即回答:「當然能,如果願意,我可以分辨出下面的世界裡每個細菌發出的聲音,我感知世界的方式與你們不同,我能同時觀察每個原子的旋轉,我的觀察還包括時間維,可以同時看到事物的歷史,而不像你們,只能看到時間的一個斷面,我對一切明察秋毫。」
「那我們是如何聽到你的聲音呢?」美國總統問。
「我在向你們的大氣發射超弦波。」
「超弦波是什麼?」
「一種從原子核中解放出來的強互作用力,它振動著你們的大氣,如同一隻大手拍動著鼓膜,於是你們聽到了我的聲音。」
「你從哪裡來?」秘書長問。
「我是一面在宇宙中流浪的鏡子,我的起源地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太遙遠,談它已無意義。」
「你是如何學會英語的?」秘書長問。
「我說過,我對一切明察秋毫。這裡需要聲明,我講英語,是因為聽到這個音樂會上的人們在交談中大都用這種語言,這並不代表我認為下面的世界裡某些種族比其他種族更優越,這個世界沒有通用語言,我只能這樣。」
「我們有世界語,只是很少使用。」
「你們的世界語,與其說是為世界大同進行的努力,不如說是沙文主義的典型表現:憑什麼世界語要以拉丁語系而不是以這個世界的其他語系為基礎?」
最後這句話在元首們中引起了極大的震動,他們緊張地竊竊私語起來。
「你對地球文明的瞭解讓我們震驚。」秘書長由衷地說。
「我對一切明察秋毫,再說,透徹地瞭解一粒灰塵並不困難。」
美國總統看著天空說:「你是指地球嗎?你確實比地球大很多,但從宇宙尺度來說,你的大小與地球是同一個數量級的,你也是一粒灰塵。」
「我連灰塵都不是,」鏡子說,「很久很久以前我曾是灰塵,但現在我只是一面鏡子。」
「你是一個個體呢還是一個群體?」中國領導人問。
「這個問題無意義,文明在時空中走過足夠長的路時,個體和群體將同時消失。」
「鏡子是你固有的形象呢,還是你許多形象中的一種?」英國首相問,秘書長把問題接下去:「就是說,你是否有意對我們顯示出這樣一個形象呢?」
「這個問題也無意義,文明在時空中走過足夠長的路時,形式和內容將同時消失。」
「你對最後兩個問題的回答我們無法理解。」美國總統說。
鏡子沒說話。
「你到太陽系來有目的嗎?」秘書長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我是一個音樂家,要在這裡舉行音樂會。」
「這很好!」秘書長點點頭說,「人類是聽眾嗎?」
「聽眾是整個宇宙,雖然最近的文明世界也要在百年後才能聽到我的琴聲。」
「琴聲?琴在哪裡?!」克萊德曼在舞台上問。
這時,人們發現,佔據了大部分天空的地球映像突然向東方滑去,速度很快。天空的這種變幻看上去很恐怖,給人一種天在塌下來的感覺,草坪上有幾個人不由自主地摀住了腦袋。很快,地球映像的邊緣已接觸了東方的地平線,幾乎與此同時,一片光明突然出現,使所有人的眼睛一片暈花,什麼都看不清了。當他們的視力恢復後,看到太陽突然出現在剛才地球映像騰出來的天空中,燦爛的陽光瞬間灑滿大地,周圍的世界毫髮畢現,天空在瞬間由漆黑變成明亮的蔚藍。地球的映像仍然佔據東半部天空,但上面的海洋已與藍天融為一體,大陸像是天空中一片片褐色的雲層。這突然的變化使所有的人目瞪口呆,過了好一陣兒,秘書長的一句話才使大家對這不可思議的現實多少有了一些把握。
「鏡子傾斜了。」
是的,太空中的巨鏡傾斜了一個角度,使太陽也進入了映像,把它的光芒反射到地球這黑夜的一側。
「它轉動的速度真快!」中國領導人說。
秘書長點點頭:「是的,想想它的大小,以這樣的速度轉動,它的邊緣可能已接近光速了!」
「任何實體物質都不可能經受這樣的轉動所產生的應力,它只是一個力場,這已被我們的宇航員證明了,作為力場,接近光速的運動是很正常的。」美國總統說。
這時,鏡子說話了:「這就是我的琴,我是一名恆星演奏家,我將彈奏太陽!」
這氣勢磅礡的話把所有的人鎮住了,元首們呆呆地看著天空中太陽的映像,好一陣兒才有人敬畏地問怎樣彈奏。
「各位一定知道,你們使用的樂器大多有一個音腔,它們是由薄壁所包圍的空間區域,薄壁將聲波來回反射,這樣就將聲波禁錮在音腔內,形成共振,發出動聽的聲音。對電磁波來說恆星也是一個音腔,它雖沒有有形的薄壁,但存在對電磁波的傳輸速度梯度,這種梯度將折射和反射電磁波,將其禁錮在恆星內部,產生電磁共振,奏出美妙的音樂。」
「那這種琴聲聽起來是什麼樣子呢?」克萊德曼嚮往地看著天空問。
「在9分鐘前,我在太陽上試了試音,現在,琴聲正以光速傳來,當然,它是以電磁形式傳播的,但我可以用超弦波在你們的大氣中把它轉換成聲波,請聽……」
長空中響起了幾聲空靈悠長的聲音,很像鋼琴的聲音,這聲音有一種魔力,一時攫住了所有的人。
「從這聲音中,您感到了什麼?」秘書長問中國領導人。
主席感慨地說:「我感到整個宇宙變成了一座大宮殿,一座有200億光年高的宮殿,這聲音在宮殿中繚繞不止。」
「聽到這聲音,您還否認上帝的存在嗎?」美國總統問。
主席看了總統一眼說:「這聲音來自於現實世界,如果這個世界就能夠產生出這樣的聲音,上帝就變得更無必要了。」
節 拍
「演奏馬上就要開始了嗎?」秘書長問。
「是的,我在等待節拍。」鏡子回答。
「節拍?」
「節拍在4年前就已啟動,它正以光速向這裡傳來。」
這時,天空發生了驚人的變化,地球和太陽的映像消失了,代之以一片明亮的銀色波紋,這波紋躍動著,蓋滿了天空,地球彷彿沉於一個超級海洋中,天空就是從水下看到的陽光照耀下的海面。
鏡子解釋說:「我現在正在阻擋著來自外太空的巨大輻射,我沒有完全反射這些輻射,你們看到有一小部分透了過去,這輻射來自一顆4年前爆發的超新星。」
「4年前?那就是人馬座了。」有人說。
「是的,人馬座比鄰星。」
「可是據我所知,那顆恆星完全不具備成為超新星的條件。」中國領導人說。
「我使它具備了。」鏡子淡淡地說。
人們這時想起了鏡子說過的話,他說為這場音樂會進行了4年多的準備,那指的就是這件事了,鏡子選定太陽為樂器後立刻引爆了比鄰星。從鏡子剛才對太陽試音的情形看,它顯然具有超空間的作用能力,這種能力使它能在一個天文單位的距離之外彈振太陽,但對4光年之遙的恆星,它是否仍具有這種能力還不得而知。鏡子引爆比鄰星可能通過兩種途徑:在太陽系通過超空間作用,或者通過空間跳躍在短時間內到達比鄰星附近引爆它,再次跳躍回到太陽系。不管通過哪種方式,對人類來說這都是神的力量。但不管怎樣,超新星爆發的光線仍然要經過4年時間才能到達太陽系。鏡子說過演奏太陽的樂聲是以電磁形式傳向宇宙的,那麼對於這個超級文明來說,光速就相當於人類的聲速,光波就是他們的聲波,那他們的光是什麼呢?人類永遠不得而知。
「對你操縱物質世界的能力,我們深感震驚。」美國總統敬畏地說。
「恆星是宇宙荒漠的石塊,是我的世界中最多最普通的東西。我使用恆星,有時把它當作一件工具,有時是一件武器,有時是一件樂器……現在我把比鄰星做成了節拍器,這與你們的祖先使用石塊沒什麼本質的區別,都是用自己世界中最普通的東西來擴大和延伸自己的能力。」
然而草坪上的人們看不出這兩者有什麼共同點,他們放棄與鏡子在技術上進行溝通的嘗試,人類離理解這些還差得很遠,就像螞蟻離理解國際空間站差得很遠一樣。
天空中的光波開始暗下來,漸漸地,人們覺得照著上面這個巨大海面的不是陽光而是月光了,超新星正在熄滅。
秘書長說:「如果不是鏡子擋住了超新星的能量,地球現在可能已經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了。」
這時天空中的波紋已經完全消失了,巨大的地球映像重現,仍佔據著大部分夜空。
「鏡子說的節拍在哪裡?」克萊德曼問,這時他已從舞台上下來,與元首們站在一起。
「看東面!」這時有人喊了一聲,人們發現東方的天空中出現了一條筆直的分界線,這條線橫貫整個天空,分界線兩側的天空是兩個不同的景象:分界線西面仍是地球的映像,但它已被這條線切去了一部分;分界線東面則是燦爛的星空,有很多人都看出來了,這是北半球應有的星空,不是南半球星空的映像。分界線在由東向西莊嚴地移動,星空部分漸漸擴大,地球的映像正在由東向西被抹去。
「鏡子在飛走!」秘書長喊道,人們很快知道他是對的,鏡子在離開地球上空,它的邊緣很快消失在西方地平線下,人們又站在了他們見過無數次的正常的星空下。這以後人們再也沒有見到鏡子,它也許飛到它的琴—太陽附近了。
草坪上的人們帶著一絲欣慰看著周圍他們熟悉的世界,星空依舊,城市的燈火依舊,甚至草坪上嫩芽的芳香仍飄散在空氣中。
節拍出現。
白晝在瞬間降臨,藍天突現,燦爛的陽光灑滿大地,周圍的一切都明亮地凸現出來;但這白晝只持續了一秒鐘就熄滅了,剛才的夜又恢復了,星空和城市的燈火再次浮現;這夜也只持續了一秒鐘,白晝再次出現,一秒鐘後又是夜;然後,白晝、夜、白晝、夜、白晝、夜……以與脈搏相當的頻率交替出現,彷彿世界是兩片不斷切換的幻燈片映出的圖像。
這是白晝與黑夜構成的節拍。
人們抬頭仰望,立刻看到了那顆閃動的太陽,它沒有大小,只是太空中一個刺目的光點,「脈衝星。」中國領導人說。
這是超新星的殘骸,一顆旋轉的中子星。中子星那緻密的表面有一個裸露的熱斑,隨著星體的旋轉,中子星成為一座宇宙燈塔,熱斑射出的光柱旋轉著掃過廣漠的太空,當這光柱掃過太陽系時,地球的白晝就短暫地出現了。
秘書長說:「我記得脈衝星的頻率比這快得多,它好像也不發出可見光。」
美國總統用手半遮著眼睛,艱難地適應著這瘋狂的節拍世界:「頻率快是因為中子星聚集了原恆星的角動量,鏡子可以通過某種途徑把這些角動量消耗掉;至於可見光嘛……你們真認為鏡子還有什麼做不到的事?」
「但有一點,」中國領導人說,「沒有理由認為宇宙中所有生物的生命節奏都與人類一樣,它們的音樂節拍的頻率肯定各不相同,比如鏡子,它的正常節拍頻率可能比我們最快的電腦主頻都快……」
「是的,」總統點點頭,「也沒有理由認為它們可視的電磁波段都與我們的可見光相同。」
「你們是說,鏡子是以人類的感覺為基準來演奏音樂的?」秘書長吃驚地問。
中國領導人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但肯定要有一個基準的。」
脈衝星強勁的光柱莊嚴地掃過冷寂的太空,像一根長達40萬億公里,還在以光速不斷延長的指揮棒。在這一端,太陽在鏡子無形手指的彈撥下發出渾厚的、以光速向宇宙傳播的電磁樂音,太陽音樂會開始了。
太陽音樂
一陣沙沙聲,像是電磁噪聲干擾,又像是無規則的海浪沖刷沙灘的聲音,從這聲音中有時能聽出一絲荒涼和廣漠,但更多的是混沌和無序。這聲音一直持續了十多分鐘毫無變化。
「我說過,我們無法理解它們的音樂。」俄羅斯總統打破沉默說。
「聽!」克萊德曼用一根手指指著天空說,其他人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出了他那經過訓練的耳朵聽到的旋律,那是結構最簡單的旋律,只由兩個音符組成,好像是鐘錶的一聲嘀嗒。這兩個音符不斷出現,但有很長的間隔。後來,又出現了另一個雙音符小節,然後出現了第三個、第四個……這些雙音符小節在混沌的背景上不斷浮現,像一群暗夜中的螢火蟲。
一種新的旋律出現了,它有四個音符。人們都把目光轉向克萊德曼,他在注意地聽著,好像感覺到了些什麼,這時四音符小節的數量也增加了。
「這樣吧,」他對元首們說,「我們每個人記住一個雙音符小節。」於是大家注意聽著,每人努力記住一個雙音符小節,然後凝神等著它再次出現以鞏固自己的記憶。過了一會兒,克萊德曼又說:「好了,現在注意聽一個四音符小節,得快些,不然樂曲越來越複雜,我們就什麼也聽不出來了……好,就這個,有人聽出什麼來了嗎?」
「它的前兩一半是我記住的那一對音符!」巴西元首高聲說。
「後一半是我記住的那一對!」加拿大元首說。
人們接著發現,每個四音符小節都是由前面兩個雙音符小節組成的,隨著四音符小節數量的增多,雙音符小節的數量也在減少,似乎前者在消耗後者。再後來,八音符小節出現了,結構與前面一樣,是由已有的兩個四音符小節合併而成的。
「你們都聽出了什麼?」秘書長問周圍的元首們。
「在閃電和火山熔岩照耀下的原始海洋中,一些小分子正在聚合成大分子……當然,這只是我完全個人化的想像。」中國領導人說。
「想像請不要拘泥於地球,」美國總統說,「這種分子的聚集也許是發生在一片映射著恆星光芒的星雲中,也許正在聚集組合的不是分子,而是恆星內部的一些核能漩渦……」
這時,一個多音符旋律以高音凸現出來,它反覆出現,彷彿是這昏暗的混沌世界中一道明亮的小電弧,「這好像是在描述一個質變。」中國領導人說。
一個新的樂器的聲音出現了,這連續的弦音很像小提琴發出的。它用另一種柔美的方式重複著那個凸現的旋律,彷彿是後者的影子。
「這似乎在表現某種複製。」俄羅斯總統說。
連續的旋律出現了,是那種類似小提琴的樂音,它平滑地變幻著,好像是追蹤著某種曲線運動的目光。英國首相對中國領導人說:「如果按照您剛才的思路,現在已經有某種東西在海中游動了。」
不知不覺中,背景音樂開始變化了,這時人們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它從海浪聲變幻為起伏的沙沙聲,彷彿是暴雨在擊打著裸露的岩石;接著又變了,變成一種與風聲類似的空曠的聲音。美國總統說:「海中的游動者在進入新環境,也許是陸上,也許是空中。」
所有的樂器突然一聲短暫的齊奏,形成了一聲恐怖的巨響,好像是什麼巨大的實體轟然坍塌,然後,一切戛然而止,只剩下開始那種海浪似的背景聲在荒涼地響著。然後,那簡單的雙音節旋律又出現了,又開始了緩慢而艱難的組合,一切重新開始……
「我敢肯定,這描述了一場大滅絕,現在我們聽到的是滅絕後的復甦。」
又經過漫長而艱難的過程,海中的游動者又開始進入世界的其他部分。旋律漸漸變得複雜而宏大,人們的理解也不再統一。有人想到一條大河奔流而下,有人想到廣闊的平原上一支浩蕩隊伍在跋涉,有人想到漆黑的太空中向黑洞渦旋而下的滾滾星雲……但大家都同意,這是在表現一個宏偉的進程,也許是進化的進程。這一樂章很長,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了,音樂的主題終於發生了變化。旋律漸漸分化成兩個,這兩個旋律在對抗和搏鬥,時而瘋狂地碰撞,時而扭纏在一起……
「典型的貝多芬風格。」克萊德曼評論說,這之前很長時間人們都沉浸在宏偉的音樂中沒有說話。
秘書長說:「好像是一支在海上與巨浪搏鬥的船隊。」
美國總統搖了搖頭:「不,不是的,您應該能聽出這兩種力量沒有本質的不同,我想是在表現一場蔓延到整個世界的戰爭。」
「我說,」一直沉默的日本首相插進來說,「你們真的認為自己能夠理解外星文明的藝術,也許你們對這音樂的理解,只是牛對琴的理解。」
克萊德曼說:「我相信我們的理解基本上正確。宇宙間通用的語言,除了數學可能就是音樂了。」
秘書長說:「要證實這一點也許並不難:我們能否預言下一樂章的主題或風格?」
經過稍稍思考,中國領導人說:「我想下面可能將表現某種崇拜,旋律將具有森嚴的建築美。」
「您是說像巴赫?」
「是的。」
果然如此,在接下來的樂章中,聽眾們彷彿走進一座高大莊嚴的教堂,聽著自己的腳步在這宏偉的建築內部發出空曠的回聲,對某種看不見但無所不在的力量的恐懼和敬畏壓倒了他們。
再往後,已經演化得相當複雜的旋律突然又變得簡單了,背景音樂第一次消失了,在無邊的寂靜中,一串清脆短促的打擊聲出現了,一聲,兩聲,三聲,四聲……然後,一聲,四聲,九聲,十六聲……一條條越來越複雜的數列穿梭而過。
有人問:「這是在描述數學和抽像思維的出現嗎?」
接下來音樂變得更奇怪了,出現了由小提琴奏出的許多獨立的小節,每小節由三到四個音符組成,各小節中音符都相同,但其音程的長短出現各種組合;還出現一種連續的滑音,它漸漸升高然後降低,最後回到起始的音高。人們凝神聽了很長時間,希臘元首說:「這,好像是在描述基本的幾何形狀。」人們立刻找到了感覺,他們彷彿看到在純淨的空間中,一群三角形和四邊形勻速地飄過,至於那種滑音,讓人們看到了圓,橢圓和完美的正圓……漸漸地,旋律開始出現變化,表現直線的單一音符都變成了滑音,但根據剛才樂曲留下的印象,人們仍能感覺到那些飄浮在抽像空間中的幾何形狀,但這些形狀都扭曲了,彷彿浮在水面上……
「時空的秘密被發現了。」有人說。
下一個樂章是以一個不變的節奏開始的,它的頻率與脈衝星打出的由晝與夜構成的節拍相同,好像音樂已經停止了,只剩下節拍在空響。但很快,另一個不變的節奏也加入進來,頻率比前一個稍快。之後,不同頻率的不變的節奏在不斷地加入,最後出現了一個氣勢磅礡大合奏,但在時間軸上,樂曲是恆定不變的,像一堵平坦的聲音高牆。
對這一樂章,人們的理解驚人地一致:「一部大機器在運行。」
後來,出現了一個纖細的新旋律,如銀鈴般晶瑩地響著,如夢幻般變幻不定,與背後那堵呆板的聲音之牆形成鮮明對比,彷彿是飛翔在那部大機器裡的一個銀色小精靈。這個旋律彷彿是一滴小小的但強有力的催化劑,在鋼鐵世界中引發了奇妙的反應:那些不變的節奏開始波動變幻,大機器的粗軸和巨輪漸漸變得如橡皮泥般柔軟,最後,整個合奏變得如那個精靈旋律一樣輕盈有靈氣。
人們議論紛紛:「大機器具有智能了!」「我覺得,機器正在與它的創造者相互接近。」
太陽音樂在繼續,已經進行到一個新的樂章了。這是結構最複雜的一個樂章,也是最難理解的一個樂章。它首先用類似鋼琴的聲音奏出一個悠遠空靈的旋律,然後以越來越複雜的合奏不斷地重複演繹這個主題,每次重複演繹都使得這個主題在上次的基礎上變得更加宏大。
在這種重複進行了幾次後,中國領導人說:「以我的理解,是不是這樣的:一個思想者站在一個海島上,用他深邃的頭腦思索著宇宙;鏡頭向上升,思想者在鏡頭的視野中漸漸變小,當鏡頭從空中把整個海島都納入視野後,思想者像一粒灰塵般消失了;鏡頭繼續上升,海島在漸漸變小,鏡頭升出了大氣層,在太空中把整個行星納入視野,海島像一粒灰塵般消失了;太空中的鏡頭繼續遠離這顆行星,把整個行星系納入視野,這時,只能看到行星系的恆星,它在漆黑的太空中看去只有檯球般大小,孤獨地發著光,而那顆有海洋的行星,也像一粒灰塵般消失了……」
美國總統聆聽著音樂,接著說:「……鏡頭以超光速遠離,我們發現在我們的尺度上空曠而廣漠的宇宙,在更大的尺度上卻是一團由恆星組成的燦爛的塵埃,當整個銀河系進入視野後,那顆帶著行星的恆星像一粒灰塵般消失了;鏡頭接著跳過無法想像的距離,把一個星系團納入視野,眼前仍是一片燦爛的塵埃,但塵埃的顆粒已不再是恆星而是恆星系了……」
秘書長接著說:「……這時銀河系像一粒灰塵般消失了,但終點在哪兒呢?」
保護罩中的人們重新把全身心沉浸在音樂中,樂曲正在達到它的頂峰:在音樂家強有力的思想推動下,那只拍攝宇宙的鏡頭被推到了已知的時空之外,整個宇宙都被納入視野,那個包含著銀河系的星系團也像一粒灰塵般消失了。人們凝神等待著終極的到來,宏偉的合奏突然消失了,只有開始那種類似鋼琴的聲音在孤獨地響著,空靈而悠遠。
「又返回到海島上的思想者了嗎?」有人問。
克萊德曼傾聽著搖了搖頭:「不,現在的旋律與那時完全不同。」
這時,全宇宙的合奏再次出現,不久停了下來,又讓位於鋼琴獨奏。這兩個旋律就這樣交替出現,持續了很長時間。
克萊德曼凝神聽著,突然恍然大悟:「鋼琴是在倒著演奏合奏的旋律!」
美國總統點點頭:「或者說,它是合奏的鏡像,哦,宇宙的鏡像,這就是鏡子了。」
音樂顯然已近尾聲,全宇宙合奏與鋼琴獨奏同時進行,鋼琴精確地倒奏著合奏的每一處,它的形象凸現在合奏的背景上,但兩者又那麼和諧。
中國領導人說:「這使我想起了一個現代建築流派,叫光亮派:為了避免新建築對周圍傳統環境的影響,就把建築的表面全部做成鏡面,使它通過反射環境來與周圍達到和諧,同時也以這種方式表現了自己。」
「是的,當文明達到了一定的程度,它可能也通過反射宇宙來表現自己的存在。」秘書長若有所思地說。
鋼琴突然由反奏變為正奏,這樣它立刻與宇宙合奏融為一體,太陽音樂結束了。
歡樂頌
鏡子說:「一場完美的音樂會,謝謝欣賞它的所有人類,好,我走了。」
「請等一下!」克萊德曼高喊一聲,「我們有一個最後的要求:你能否用太陽彈奏一首人類的音樂?」
「可以,哪一首呢?」
元首們互相看了看,「彈貝多芬的《命運》吧。」德國總理說。
「不,不應該是《命運》,」美國總統搖搖頭說,「現在已經證明,人類不可能扼住命運的喉嚨,人類的價值在於:我們明知命運不可抗拒,死亡必定是最後的勝利者,卻仍能在有限的時間裡專心致志地創造著美麗的生活。」
「那就唱《歡樂頌》吧。」中國領導人說。
鏡子說:「你們唱吧,我可以通過太陽把歌聲向宇宙傳播出去,我保證,音色會很好的。」
這二百多人唱起了《歡樂頌》,歌聲通過鏡子傳給了太陽,太陽再次振動起來,把歌聲用強大的電磁脈衝傳向太空的各個方向。
……
歡樂啊,美麗神奇的火花,
來自極樂世界的女兒。
天國之女啊,我們如醉如狂,
踏進了你神聖的殿堂。
被時間無情分開的一切,
你的魔力又把它們重新聯結。
……
5小時後,歌聲將飛出太陽系;4年後,歌聲將到達人馬座;10萬年後,歌聲將傳遍銀河系;20萬年後,歌聲將到達最近的恆星系大麥哲倫星雲;600萬年後,歌聲將傳遍本星系團的40多個恆星系;1億年之後,歌聲將傳遍本超星系團的50多個星系群;150億年後,歌聲將傳遍目前已知的宇宙,並向繼續膨脹的宇宙傳出去,如果那時宇宙還膨脹的話。
……
在永恆的大自然裡,
歡樂是強勁的發條,
在宏大的宇宙之鍾裡,
是歡樂,在推動著指針旋跳。
它催含苞的鮮花怒放,
它使艷陽普照穹蒼。
甚至望遠鏡都看不到的地方,
它也在使天體轉動不息。
……
歌唱結束後,音樂會的草坪上,所有人都陷入長時間的沉默,元首們都在沉思。
「也許,事情還沒到完全失去希望的地步,我們應該盡自己的努力。」中國領導人首先說。
美國點點頭:「是的,世界需要聯合國。」
「與未來所避免的災難相比,我們各自所需做出的讓步和犧牲是微不足道的。」俄羅斯總統說。
「我們所面臨的,畢竟只是宇宙中一粒沙子上的事,應該好辦。」英國首相仰望著星空說。
各國元首紛紛表示贊同。
「那麼,各位是否同意延長本屆聯大呢?」秘書長滿懷希望地問道。
「這當然需要我們同各自的政府進行聯繫,但我想問題應該不大。」美國總統微笑著說。
「各位,今天真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秘書長無法掩飾自己的喜悅,「現在,讓我們繼續聽音樂吧!」
《歡樂頌》又響了起來。
鏡子以光速飛離太陽,它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來,在那十幾億年的音樂家生涯中,他從未重複演奏過一個恆星,就像人類的牧羊人從不重擲同一塊石子。飛行中,他聽著《歡樂頌》的餘音,那永恆平靜的鏡面上出現了一圈難以覺察的漣漪。
「嗯,是首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