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對阿瑟站在那兒,望著最後一線光芒沉入地平線以下的黑暗之中。他的身材算高的,已經上了年紀,穿著一件灰色單袍。他一會兒轉過身來的時候,可以看到他的臉瘦削、高貴、飽經憂患但卻很慈祥,屬於那種你願意看到的臉。但此時他還沒有轉過身來,甚至沒有對阿瑟的驚呼聲做出任何反應。
太陽的餘輝終於完全消失了,他這才轉過身來。他的臉仍然被來自某個地方的光線照亮,當阿瑟尋找這光線的來源時,他看見幾碼之外停著一架小型飛行器——阿瑟猜測這是一艘小氣墊船,周圍散發出黯淡的光芒。
老人望著阿瑟,看上去有些悲傷。
「你選擇了一個寒冷的夜晚來訪問我們這個已經死去的星球。」他說。
「你……你是誰?」阿瑟結結巴巴地問。
老人把目光移開了。又一陣悲傷的表情劃過他的臉。
「我的名字並不重要。」他說。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顯然並不熱衷於交談。阿瑟感到很尷尬。
「我……嗯……你讓我大吃一驚……」他斷斷續續地說。
老人再次望向他,輕輕地揚起眉毛。
「嗯?」他說。
「我說你讓我大吃一驚。」
「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阿瑟皺起眉頭看著他,「可你朝我們開火了!我是指那些導彈……」他說。
老人朝環形山的坑底望去。馬文的眼睛發出的微光在鯨魚巨大的屍體上形成一道淡淡的紅色陰影。
他輕聲笑了笑。
「那是一套自動系統,」他微微歎了一口氣,「安裝在星球地下深處的那些古代的電腦在千萬年的黑暗中一直運行著,一個又一個世代沉重地壓在它們佈滿灰塵的數據庫上。我想,偶爾一次發射只不過是它們希望能稍稍改變一點兒這種千篇一律的單調的努力罷了。」
他看著阿瑟,莊重地說:「你知道,我是一個科學的狂熱信奉者。」
「哦……嗯,真的嗎?」阿瑟說,老人這種和善而又怪異的態度已經開始讓他感到有點驚惶不安了。
「晤,是的。」老人說,隨即閉上了嘴。
「哦,嗯……」阿瑟突然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正在和別人的老婆通姦的男人,看見那個當丈夫的走進房間,換了條褲子,對天氣發表一通沒頭沒腦的評論後又離開了。
「你好像不太自在。」老人禮貌地問。
「嗯,不……哦,是的。實際上,你瞧,我們其實並沒有指望在這顆星球上找到什麼人。據我瞭解,你們應該都死了或者……」
「死?」老人說,「天啊,當然沒有,我們只不過是睡了。」
「睡了?」阿瑟難以置信。
「是的,好渡過經濟衰退。」老人說,顯然並不太在意阿瑟能不能真正理解他所說的哪怕是一個詞。
於是阿瑟不得不再次提醒他。
「嗯,經濟衰退?」
「是的,你瞧,500萬年以前,整個銀河系的經濟崩潰了,而訂製行星屬於奢侈品。你瞧……」
他停頓了一下,望著阿瑟。
「你知道我們建造行星,是吧?」他嚴肅地問。
「噢,是的,」阿瑟說,「我瞭解一點兒……」
「誘人的貿易啊。」老人說,眼裡流露出一絲懷念,「建造海岸線是我最喜歡的工作了,尤其是修建海灣,簡直其樂無窮……別的也一樣。」他說,一邊試圖重新找回自己的思路,「可是衰退期到來了。我們認為,如果在睡眠狀態下度過這個時期,會減少許多麻煩。所以我們設定了程序,讓電腦在衰退期完全結束後重新喚醒我們。」
老人忍住一個哈欠,繼續說:「這些電腦直接與銀河系股票市場的價格相聯,你明白嗎,所以一旦別的什麼人重建了經濟,足夠負擔得起我們昂貴的服務,我們就會被全部喚醒。」
一直是左翼《衛報》忠實讀者的阿瑟聽了這番話也不由得非常震驚。
「應該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選擇,不是嗎?」
「真的?」老人溫和地問道,「對不起,我有點兒跟不上形勢了。」
他指指坑底。
「那是你的機器人嗎?」他問。
「不是。」一個金屬聲音從下面傳來,「我是我自己的。」
「如果你把它叫做機器人的話,」阿瑟喃喃道,「這玩意兒更像是某種電子憤怒機器。」
「帶它上來。」老人說。老人突然發出一句命令,讓阿瑟吃了一驚。他招呼了馬文,於是他開始往斜坡上爬,一瘸一拐裝出瘸子的模樣,實際上他並不瘸。
「我改主意了。」老人說,「還是把它留在這兒。你必須跟我走,馬上就會出大事。」他轉向他的飛行器,雖然並沒有給出什麼明顯的信號,但它正從黑暗中向他們飄來。
阿瑟低頭朝馬文看去,他正在艱難地轉身,重新回到坑底,一邊還在咕噥著什麼。
「來吧。」老人對他喊道,「快來,不然就晚了。」
「晚了?」阿瑟問,「什麼晚了?」
「你叫什麼名字,人類?」
「鄧特。阿瑟·鄧特。」阿瑟回答說。
「我說的晚了,指的是不趕快的話,你就會成為已故的鄧特、阿瑟·鄧特。」老人嚴厲地說,「這是一種威脅,你瞧。」他疲倦而衰老的眼中又一次流露出一絲憂傷,「我自己從來就不太擅長幹這種事,但我聽說它們非常有效。」
阿瑟直眨巴眼睛。
「真是個怪人。」他自言自語地說。
「你說什麼?」老人問。
「哦,沒什麼,對不起。」阿瑟窘迫地說,「好了,我們去哪兒呢?」
「上我的空中飛車。」老人說,讓阿瑟跨進靜靜地停在他們身旁的飛行器裡,「我們將進入這顆行星的地下深處,在那裡,我們的種族正在從500萬年的沉睡中甦醒過來。曼格拉斯醒過來了。」
坐在老人身邊,阿瑟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起來。一陣無聲的震動之後,這架奇怪的飛行器飛向夜空。他感到相當不安。
他看著老人,他的臉被儀表盤上微弱的燈光照亮了。
「對不起,」他對老人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老人說,同樣的悲傷又出現在他的臉上。他頓了一下,「我的名字,」他說,「叫做司拉提巴特法斯特。」
阿瑟哽了一下。
「能請你再說一遍嗎?」他說。
「司拉提巴特法斯特。」老人平靜地重複了一遍。
「司拉提巴特法斯特?」
老人陰沉地看著他。
「我說過,這些並不重要。」他說。
空中飛車在夜色中航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