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在黑非洲明亮的月光照耀下,沿著那條溪谷逶迤而行的時候,遙遠的叢林彷彿在呼喚他。這種與世隔絕、帶著野性的自由使他心裡充滿了活力與快樂。他又一次回歸為叢林中那個人猿泰山。每一根神經,每一個感官,都處於昂奮狀態,戒備著任何來犯之敵。同時高昂著頭,驕傲地感受著自己的力量,腳步輕快向前走著。
夜半,山西中的種種響聲對於他都十分新鮮,就像幾乎要忘卻的愛的絮語,輕輕落入他的耳鼓。許多聲音出於直覺地都能感覺到。啊,這聲音多麼熟悉,是豹子席塔在咳嗽。可是這一聲悲歎中又有一種陌生的音調,使他懷疑自己的判斷,後來,他聽出是一隻黑豹。
不一會兒,他聽見另外一種聲音——一種偷偷摸摸、躡手躡腳的聲音,混雜於別的響聲之中。大概除了泰山,誰也不會發覺這種響聲。起初,他還沒有聽出這到底是一種什麼聲音,後來才意識到,這是一群人在光著腳走路。他們從後面朝他悄悄地走來——他正被潛步跟蹤。
泰山一下子明白了格諾埃斯把他扔在峽谷裡的原因。不過,他雖然精心策劃,還是出了紕漏——這些人來得太遲了。腳步聲越來越近。泰山停下腳步,回轉身面對著他們,手裡握著槍,看見一個白布長袍在夜色中閃動了一下,他用法語大聲問他們要幹什麼?回答是一支長槍噴射的火舌。人猿泰山應聲撲倒在地。
那些阿拉伯人沒有馬上衝過來。他們等了一會兒,看見泰山沒再爬起來,才從隱蔽的地方鑽出來,一擁而上,彎下腰察看他的傷勢。他們發現泰山還沒死。有一個傢伙把槍口對準泰山的後腦勺,要結果他的性命,可是另外一個人一把將他推開,說道:「如果帶個活的回去,會給我們更多的賞錢。」
於是,他們捆住他的手腳,把他抱起來,放在四條壯漢的肩膀上,抬著他向沙漠跋涉。鑽出幾座大山,他們便掉轉頭向南走去,黎明時分來到栓馬的地方,那些馬由兩個人照看著。
從這兒開始,他們前進的速度加快了。泰山這時已經恢復知覺。他被綁在一匹沒人騎的馬上——這顯然是那些阿拉伯人帶這匹馬來的目的。他的傷不重,只是輕微的擦傷,劃破了鬢角的皮肉。血已經不流了,只是臉上和衣服上凝結著已經干了的血漬。從打落入這些阿拉伯人之手,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們也只是在走到馬群那兒,對他「發號施令」時,才跟他簡單說了幾句話。
他們在酷熱的沙漠裡顛簸了整整六個小時。大路附近也有綠洲,但是這幫人總是避之唯恐不及。大約中午時分,他們到了一個有20多頂帳篷的牧村。
停下米之後,有一個阿拉伯人過來解開那根把他捆在馬身上的繩索。一群男人、婦女、小孩兒圍了上來。部落裡的許多居氏,特別是女人似乎很願意拿這個俘虜尋開心。他們盡情地侮辱他,有人甚至拿石頭打他,拿樹枝戳他。這時候個年老的酋長走過來,趕跑了他們。
「阿里·本·阿罕默德告訴我,」他說,「這個人在山裡獨自殺了一頭獅子。那個陌生人為什麼雇我們追捕他,我並不知道;我們把他交給那人以後,他要拿他怎麼辦,我也不清楚。但是這個俘虜是個勇敢的人。他只要在我們手裡,就要給他以應有的尊敬。因為他在夜裡殺了『大頭獅王』。」
泰山聽說過,阿拉伯人很尊敬殺死獅子的人。他慶幸命運給了他這樣一個免遭折磨的機會。不一會兒,他被帶進牧村高坡上的一頂羊皮帳篷。他們給他吃了點東西,然後又把他結結實實捆好,讓他一個人躺在帳篷裡的那塊本地產的地毯上。
他看見有一個漢子守在這個絕對經不住「推敲」的帳篷「監獄」的門口。他試著用勁兒,企圖掙斷捆綁著手腳的繩索,但是立刻發現那些捕獲他的人實在用不著再對他嚴加防範了。因為他雖然力大無比,也絕對掙不開如此結實的繩索。
黃昏時分,幾個人走進帳篷,他們都穿著阿拉伯人的服裝。其中一個傢伙走到泰山身邊,解開裹著下半個腦袋的包頭巾,泰山一眼看見尼古拉斯·茹可夫那張兇惡的臉,留著鬍鬚的嘴唇上掛著一絲獰笑。
「啊,泰山先生!」他說,「見到你真高興!可你為什麼不站起來迎接客人呢?」然後立刻破口大罵起來,「起來,你這條狗!」他邊罵邊拍起穿著皮靴的腳,朝泰山肚子上猛踢。一腳、兩腳、三腳……他朝泰山的臉上和肚子上繼續踢著。
「你傷害我一次,我就踢你一腳。」
人猿泰山一聲不吭——事實上從打第一眼認出這個俄國佬,他就再沒有抬頭看他。酋長站在那兒眼巴巴地看著這種卑鄙的、對一個全無抵抗能力的俘虜的毒打,半晌沒說一句話,最後實在看不下去,才厲聲說道:
「別踢了!如果願意,你就把他殺了。但是,我不想看見這種在俘虜身上肆虐的行為、我真有心解開他身上的繩索,看一看你還能踢他多久。」
酋長的威脅制止了茹可夫的暴行。他可不想讓酋長給泰山鬆綁,更不想讓泰山那雙有力的手掐他的脖子。
「很好。」他對那個阿拉伯人說,「我一會兒就殺他。」
「別在我的地界下手,」酋長說,「我得讓他活著離開我的部落。到了沙漠,你怎樣處置他都行,和我無關。但是我不能代人受過。我不能因為你們之間的矛盾,讓自己部落裡的人沾上法國人的鮮血。要知道政府會派士兵來,殺我們的人,燒我們的帳篷,趕走我們的羊群。」
「就按你說的辦。」茹可夫咆哮著,「我把他帶到沙漠裡,在那兒幹掉他。」
「離開我的村莊之後,你得騎馬走一天,然後再下手。」酋長說,態度很堅決,「我會派我的孩子們一直跟著你,親眼看見你沒有違背對我的承諾才行。否則,他們就在沙漠裡連你也幹掉。」
茹可夫聳了聳肩。「那我只好等到明天再走,現在天已經黑了。」
「隨你的便。」酋長說,「但是天亮後一個小時之內,你必須離開我的村子。我對異教徒一點兒也不喜歡。對你這種膽小鬼更是毫無興趣。」
茹可夫本想反駁幾句,可是又控制了自己。他明白,老頭隨時都可能跟他翻臉。他們一起從帳篷裡走出去。走到門出,茹可夫又忍不住轉過臉惡狠狠地嘲笑了泰山幾句。
「睡個好覺,先生,」他說,「別忘了做祈禱。明天要你狗命的時候,你肯定嚇得發抖,不能再為褻瀆神明而祈禱了。」
從中午時,一直沒人給泰山送飯、送水,他口渴得厲害,很想和那個看守要口水喝。可是請求了兩三次之後,那人仍然無動於衷,只好作罷。
他聽見遠處的大山裡有一隻獅子在怒吼。一種想要按照自己的同類仰天長嘯回答挑戰的衝動又襲上心頭。然而誰是他的同類?他幾乎忘記自己到底是人還是猿。他在緊緊捆綁的繩索下掙扎著。天哪!他那滿嘴有力的牙齒只要能挨近繩索,就一定能把它咬斷。但是他想要爭得自由的努力只能歸於失敗。他覺得一股瘋狂的充滿野性的浪濤在心底湧動。
一頭雄獅一聲接一聲地吼叫。聽得出,它顯然是從山上下來尋找食物的。這是一頭正在挨餓的獅子。泰山嫉妒它,因為它是自由的。誰也不會用繩子把它捆綁起未,像殺羊一樣宰割它。人猿泰山憂傷而痛苦。他絕不怕死,是臨死前這種被打敗的恥辱使他又氣又惱——他甚至連一個為生存而戰的機會也沒有。
泰山想,一定快半夜了,他只能活幾個小時了。不過明天還得長途跋涉,路上他或許能瞅機會跟茹可夫拚個你死我活。這時,他聽出那位兇猛的「獸中之王」離這兒已經很近了,也許它在尋找村莊裡那些關在牲口圈裡的牛羊,好填飽肚子。
好長時間,四週一片寂靜,泰山訓練有素的耳朵聽見似乎有什麼動物正偷偷摸摸走了過來。聲音從帳篷後部靠山那邊傳來,越來越近。泰山全神貫注地諦聽著,等它從帳篷旁邊走過去。有一會兒,外面一片死寂。泰山奇怪,為什麼連那動物的呼吸聲也聽不見。因為他聽得出它肯定就蹲在帳篷的後「牆」下面。
啊,它又行動起來,爬得更近了。泰山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臉。帳篷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慢慢地苫在帳篷後面的羊皮被一個腦袋和肩膀頂了起來。但是因為夜色正濃,只能看見一個黑漆漆的身影。身影後面朦朦隴隴是星光照耀的沙漠。
泰山嘴角現出一絲冷笑。至少,茹可夫失算了。他會氣得發瘋!泰山明白死在這個野獸的利爪下,總比死在茹可夫手裡強。
苫在帳篷後面的羊皮又落了下來,一片漆黑。鑽進來的不管是什麼,反正已經跟他一起呆在這頂帳篷裡面了。他聽見它向他爬了過來,一直爬到他的身邊。泰山閉上一雙眼睛,等待扯斷他喉嚨的利爪。可是碰到他臉上的是一隻黑暗中摸索著的纖纖細手,一個姑娘用幾乎低得聽不見的聲音喊他的名字。
「是的,是我。」他輕聲回答,「可是,天呀!你是誰?」
「我是塞蒂艾薩那個舞女。」姑娘回答道。泰山感覺到她邊說話邊割捆綁他的那條繩子,冰涼的刀偶爾碰到他的皮肉上面。不一會兒,他便自由了。
「快走!」她小聲說。
他手足並用,跟在她後面,從她剛才爬進來的那個窟窿裡爬出去。她繼續匍匐前進,爬到一片灌木叢旁邊,停下來等泰山。泰山爬到她身邊,看了半晌才開口說話。
「我不明白,」他終於說,「你是怎麼跑到這兒的?你怎麼知道我被關在這個帳篷裡?為什麼來救我的不是別人,而是你?」
她嫣然一笑:「今天夜裡,我走了很遠。」她說,「脫離危險之前,我們還得走很遠,快走吧,路上我會從頭到尾都講給你聽的。」
他們倆站起身,橫穿沙漠,向大山的方向走去。
「這一路,我對能不能見著你,簡直一點兒把握也沒有。」她終於說,「黑獅子埃爾阿瑞今天夜裡又出來了。我把馬拴好之後,一直覺得它在後面跟著我,真把我嚇得夠嗆。」
「你真是個勇敢的姑娘,」泰山說,「你為什麼要為一個並不太熟的人,一個外國人、異教徒冒這麼大的風險?」
姑娘驕傲地昂起頭。
「我是酋長坎德·本·希頓的女兒。」她回答道,「你在以為我只不過是普通舞女的時候,就救過我的命。如果我現在見死不救,有何面目再見家父?」
「不管怎麼說,你是個非常勇敢的姑娘。不過,你是怎麼知道我被抓到這兒的?」泰山問。
「我的堂兄阿基米德·丁·泰布來這個部落看幾個朋友。你被帶進村的時候,他正好在那兒。回家以後,他對我們說,阿里·本·阿罕默德受一個白人的僱傭,抓住一個大個子法國人。那個白人要殺大個子。我從他的描述,聽出一定是你被他們抓住了,我父親正好不在家,我試著動員幾個人跟我一起來救你。可是他們不願意,都說:「要是那些異教徒願意,就讓他們互相殘殺去吧,關我們什麼事兒!如果我們打亂了阿里·本·阿罕默德的計劃,只能在我們自己人內部挑起混戰。』
「因此,我只好等天黑了,一個人偷偷地騎著馬跑了出來。我還拉出一匹馬,拴在離這兒不遠的灌木叢。等天亮,我們就回到我父親的村莊了。現在,估計他也回家了。因此,即使他們知道是我救了你,也不敢來抓坎德·本·希頓的朋友。」
有一會兒,他們默默地走著。
「該到拴馬的地方了。」姑娘說,「真奇怪,怎麼找不著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停下腳步,驚訝地叫了一聲。
「馬跑了!」她說,「我就拴在這兒。」
泰山彎下腰仔細察看著,發現一株挺高的灌木被連根拔了起來。他好像還發現了別的什麼,直起腰轉過臉看姑娘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黑獅子來過這兒。從馬蹄印看,那兩匹馬已經從它的利爪之下逃脫了。它們不過是受了驚嚇,跑到曠野,這就更安全了。」
這樣一來,他們只好步行了。小路橫穿大山低矮的山坡,崎嶇不平。不過姑娘像熟悉媽媽的面龐一樣,熟悉這條路。泰山走在姑娘身後,與她只有一拳之隔。這樣,有她帶路,省得自己跌跌撞撞。他們邊走邊聊天兒,還不時停下腳步,聽聽後面是否有人追蹤。
這是一個夜色很美的夜晚,天高氣爽。背後是無際的沙漠,點綴著一塊塊綠洲。他們剛剛離開的那塊肥沃的土地上生長著的棗椰樹和圍成一個圓圈兒的羊皮帳篷,在漫漫黃沙的映襯之下,輪廓十分清晰。那是夢幻般的沙海裡一座夢幻般的伊甸園。眼前屹立著的是嚴峻而寂靜的大山。血在泰山的血管裡激盪。啊,這才是生活。他低著頭望著姑娘,心想:沙漠的女兒和叢林的兒子並肩跨過死一樣寂靜的世界。這個念頭引得他微笑起來。他真希望自己有個妹妹,希望她能像身邊這個姑娘。如果那樣,她一定是他最好的夥伴。
進了大山,他們走得更慢了,小路變得更加陡峭、更加崎嶇不平。
有幾分鐘他們都沉默不語。姑娘想,他們能不能在追兵到來之前,趕回父親的村落。泰山卻希望,就這樣永遠走下去。如果這個姑娘是個男人,他或許真能如願以償。他盼望有個和他同樣喜歡山野生活的朋友。他渴望得到夥伴情誼。可惜,他認識的那些人寧願身穿一塵不染的衣服到俱樂部玩,也不願意赤身裸體到原始森林過活兒。對於泰山,這似乎很難理解。但對於別人,顯然壓根兒就不存在什麼理解不理解的問題。
泰山和姑娘剛繞過一塊突出的山石,突然停下腳步。路當中站著那頭黑獅子。它齜著牙,一雙眼睛閃著綠光,顯得十分兇惡,尾巴憤怒地抽打著深栗色的脊背。它猛地大吼一聲。那是飢餓的雄獅可怕的咆哮。
「你的刀。」泰山一邊對姑娘說,一邊向她伸出手。她把刀柄塞到他的手裡,他抓起那把刀,忙把姑娘推到身後。「趕快跑到沙漠裡去!聽見我喊你,就說明沒事了,你再回來。」
「沒用。」她無可奈何地說,「這下子全完了。」
「按照我說的去辦!」他用命令的口吻說,「快!它要撲過來了。」姑娘倒退了幾步,呆呆地站在那兒,心裡明白,馬上就要發生可怕的事情了。
獅子慢慢地向泰山逼近,鼻尖兒觸地,像一頭斗架的公牛。一條尾巴舒展開來,激動得發抖。
人猿泰山半蹲著站在那裡,那把刀身很長的阿拉伯獵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嚇壞了的姑娘站在他的身後,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像。她身於微微前傾,張著嘴巴,大睜兩眼。她的全部意識只有對泰山的勇敢表現出萬分的驚奇——他居然敢只拿一把獵刀,面對面地和獸中之王搏鬥。她部落裡的人要是碰到這種情況,只會跪下來祈禱,只能束手待斃,在可怕的利齒下喪生。當然即使搏鬥,也難免一死。但是當她的目光落在英姿勃勃的泰山身上時,心裡情不自禁升起一股讚美之情。他那巨大的身軀挺立著,沒有一絲顫抖。他的神態像黑獅子一樣,充滿了仇恨和蔑視。
現在獅子離他只有幾步遠了。它蹲下身子,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猛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