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獅張牙舞爪地向泰山撲過來的時候,覺得這個人和過去被已無數次捕殺過的那些唾手可得的獵物沒有什麼不同。對於它來說,人是羅裡羅索、動作遲緩、毫無抵禦能力的動物。它一點兒也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可是這一次,當這只龐大的、充滿力量的獅子在泰山剛才站著的地方落下時,他已經像一道閃電驟然間消失了。它發現遇見了一個和它一樣靈活、敏捷的對手。
半蹲著的泰山一閃身從獅子的利爪下面躲了過去。那沉著和敏捷把姑娘看得目瞪口呆。現在,天哪!不等那個兇猛的傢伙掉轉頭,他已經緊緊抓著它的鬃毛,騎到獅子背上。獅子像馬一樣,兩條後腿支撐著身體,驀地向空中躍起。泰山對它的招數瞭如指掌,早有戒備。他用一條鐵臂緊緊勒住獅子生著黑色鬃毛的脖子,舉起獵刀,對準它左肩後部深栗色的腰背連刺了十幾刀。
黑獅子發了瘋似的跳來跳去,由於憤怒和疼痛怒吼著。可是騎在它背上的大漢決不讓它甩下去,也不讓這個腦袋碩大無朋的獸中之王的獠牙利爪在臨死前傷害他。
人猿泰山放開它站起來的時候,這位「獸中之王」早已斷了氣。這時「沙漠的女兒」看見了甚至比遇到雄獅還要可怕的一幕。泰山一隻腳踩著黑獅子,昂起漂亮的頭顱,望著天上的滿月,發出非常可怕的、刺耳的叫聲。
她嚇得叫了一聲,從他身旁連退幾步,以為一定是剛才那場可怕的惡戰把他給嚇瘋了。等這使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在漸漸變弱的回聲中終於完全消失,泰山的目光落到姑娘身上。
他的臉上立刻浮現出和藹的微笑。這便足以證明他依然神志清楚,姑娘舒了一口氣,也對他嫣然一笑。
「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她說道,「你幹的這些事我簡直聽也沒聽說過。就是現今我也無法相信,單憑一把刀你就敢和雄獅搏鬥,你自個兒連毫毛也沒少一根,就要了它的命,還有你剛才的叫聲,那簡直不是人的聲音。你為什麼要那樣叫喊呢?」
泰山的臉紅了一下:「因為我忘記了……」他說,「哦,有時候,我忘記自己也是個文明人。殺戒一開,我簡直也成了野獸。」他不想多做解釋。因為他總覺得女人都討厭與野獸與相似的人。
他們繼續走著,太陽升起一個小時之後,才鑽出大山,走進沙漠。在一條小溪旁邊,他們看見姑娘那兩匹馬正在吃草。它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跑了這麼遠,因為害怕,還沒有停下來吃過東西。
泰山和姑娘沒怎麼費勁就把兩匹馬捉了回來。他們翻身上馬,穿過漫漫荒漠,向坎德·本·希頓酋長的牧村馳去。
沒有追兵,他們一路平安,大約九點鐘便到了目的地。酋長剛回來,女兒失蹤,把他急得要命,以為她又被土匪搶走了。他集合了50個人,已經上馬,正準備四處尋找,她和泰山騎著馬進了村。
看到兒女平安無事,老酋長非常高興。他以同樣的熱忱感謝泰山歷盡一夜跋涉的艱險,把女兒平平安安帶回他的身邊,也感謝真主讓女兒及時救出這位曾經救過她的先生。
坎德·本·希頓將可以表示他的感激、尊敬與友情的讚譽之同一個不剩地加諸於人猿泰山的身上。姑娘講泰山單刀戰雄獅的故事時,一群崇拜者把他緊緊地圍了起來——這確實是獲得阿拉伯人讚美與尊敬的最好途徑。
老酋長堅持讓泰山作為他的客人無限期地呆下去。他甚至希望泰山能以他的部落成員的身份,和他永遠住在一起。有一會兒,泰山幾乎拿定主意接受酋長的請求,永遠和這些野性尚未混滅的人們生活在一起,因為他理解他們,他們看起來也理解他。他對這個姑娘的友誼和喜愛自然是他想留下來的重要因素。
他存心和自己爭辯道:如果她是個男人,他就不會有絲毫的猶豫了。因為那只能意味著,她是他稱心如意的朋女。他們可以一起自由自在地騎馬、打獵。可是,她畢竟是個姑娘,她與他之間有一條習俗與傳統築成的難以逾越的鴻溝。而這條鴻溝在這個居住在沙漠裡的野蠻的遊牧民族眼裡要比文明社會的兄弟姐妹們更為深重。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嫁給一位皮膚黝黑的武士,那時候,他們的友誼也就完結了。因此,他沒有接受酋長的建議,只是在他的部落裡做了一個星期的客。
坎德·本·希頓決定親自出馬率領50名身穿白袍的武士騎馬送他到布沙達。早晨,當他們跨上駿馬,從坎德·本·希頓的牧村出發時,姑娘跑來和泰山告別。
「我一直祈禱,希望你留下來和我們住在一起。」她直截了當地說,他從馬背上俯下身,緊緊握著她的手,表示告別。姑娘又說:「現在,我祈禱,希望你再回來。」
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充滿了渴望,嘴角彎曲著,楚楚動人。泰山被她深深地感動了。
「誰知道呢,也許還會回來。」他依依不捨地撥轉馬頭,向已經出發的阿拉伯人飛馳而去。
泰山在布沙達城外和坎德·本·希頓的人馬分了手。因為他希望進城時,盡可能不讓別人發現。酋長聽了他的解釋表示同意。於是決定阿拉伯武士們先行一步,而且對任何人都隻字不提曾經和泰山同行過。泰山隨後獨自進城,逕直找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館住下。
泰山一直等到天黑之後才騎馬向布沙達走去。沒有熟人看見他進城,住進一家旅館也沒人發現。他請坎德·本·希頓吃飯之後,繞道找到他先前住過的那家旅館,從後門進去,找到了店老闆。老闆看見他還活著,大吃一驚。
有泰山的信,老闆要去取。泰山囑咐他,不要和任何人透露他又回到布沙達的消息。不一會兒,老闆便取回幾封信。有一封是上級的命令,指示他立刻放下現在的工作,乘能趕上的第一班輪船到開普敦。下一步的指示到那兒即可得到,命令在一位特工人員手裡,他的名字和地址都寫在信上,指示明確而簡短。泰山做好第二天一早離開布沙達的準備後,便到當地駐軍去找傑拉德上尉。旅館老闆告訴他,他是頭一天才帶部隊回來的。
他在軍營裡我著傑拉德上尉。上尉看見泰山生氣勃勃、健健康康,又驚又喜。
「格諾埃斯中尉回來之後報告說,他帶著部隊進山搜索時,你不願意跟著去,一個人留在那條溪谷。等他搜山回來,你已經無蹤無影。我當時聽了十分驚奇,我們到山裡找了你好幾天,後來傳來你已經死了的消息。他們說你被一隻獅子吃了,還給我們送來你的槍作為物證,你的馬在你失蹤的第二天就自個兒跑回來了。於是,我們不能再懷疑了。格諾埃斯中尉非常難過,他把你遭到不幸的責任都歸咎於自己,從阿拉伯人那兒找到你的槍的也是中尉。現在要是知道你還活著,他一定非常高人。」
「毫無疑問。」泰山冷笑著說。
「他到城裡去了,否則我馬上就派人找他來,」傑拉德上尉繼續說,「他一回來,我就把這個喜訊告訴他。」
泰山對傑拉德上尉說,他迷了路,最後轉悠到坎德·本·希頓的牧村,是他們護送他回到布沙達的。他跟這位好心的軍官告別之後,立刻返回城裡。在那家當地土著居民開的小旅館,坎德·本·希頓告訴他一樁很有趣的事情:有一個綹黑鬍子的白人經常化裝成阿拉伯人四處活動。前些時候,他的胳膊腕子斷了。最近一個時期,這個人一直不在布沙達,直到前一兩天才又回來。泰山打聽清楚此人的住處,便徑直向那裡搜尋而去。
穿過一條條狹窄的、散發著臭氣的像埃瑞波斯1一樣昏暗的小胡同,爬上一道搖搖晃晃的樓梯,他找到一扇緊閉的門和一個小小的沒安玻璃的窗戶。窗戶很高,緊挨那座土坯壘起的閣樓低矮的屋簷。泰山個子雖然很高,頭頂也只能剛剛夠著窗台。他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向屋裡張望著,看見屋子裡面點著燈,茹可夫和格諾埃斯坐在桌子旁邊,格諾埃斯正在說話。
1埃瑞波斯(Erebus):希臘神話中陽世與陰間之間的黑暗區域。
「茹可夫,你真是個魔鬼!」他說道,「你把我逼得連最後一點做人的尊嚴也沒有了。你逼我殺人,讓我手上沾滿那個泰山的鮮血。要不是鮑爾維奇那個畜生也知道我的秘密,我今天夜裡就親手把你殺死!」
茹可夫滿不在乎地大笑著,「親愛的中尉,你不會殺我。」他說,「我被暗殺的消息傳出去,親愛的阿列克塞·包爾維奇就會把你那麼希望永遠隱藏下去的罪證全盤端給國防部,然後再控告你謀殺了我。好了,理智點兒,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難道我不是像保護我自己的榮譽一樣保護你的榮譽嗎?」
格諾埃斯冷笑著,惡狠狠地罵出一串髒話。
「只要稍稍給我點錢,」茹可夫繼續說,「再把我需要的文件給我,找就向你起誓,再也不向你要一分錢,也不要你提供情報。」
「你有什麼理由讓我這樣幹!」格諾埃斯咆哮著,「你要刮走我最後一分錢,搶走我掌握的唯一一份有價值的軍事情報。為了這份情報,你應當付錢給我,而不是拿了情報,又向我勒索。」
「我守口如瓶,不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就等於給了你報酬。」茹可夫回答道,「成交吧,干,還是不幹?我讓你考慮三分鐘。如果你不同意,今天夜裡我就給你的指揮官送張條子,你就會同德雷法斯一樣被打入地獄。唯一的區別是,他是被誣陷,你卻是罪有應得。」
格諾埃斯低著頭在那兒坐了半晌,後來終於站起身,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兩張紙。
「給你。」他無可奈何地說,「我已經準備好了。我知道,結果只能這樣。」他把支票和情報遞給那個俄國佬。
茹可夫那張凶狠的臉上現出得意的神色,一把抓過那兩張紙。
「幹得不錯,格諾埃斯。」他說,「以後我不會再打攪你了,除非你又碰巧搞到情報和錢。」他獰笑著。
「休想,你這條狗!」格諾埃斯氣咻咻地說,「下次再找麻煩,我非殺了你不可!其實,今天夜裡我就差點兒結果了你。我來這兒之前,桌上放著情報的支票,旁邊放著壓滿子彈的手槍,面對這兩樣東西,我猶豫了一個小時,一直拿個定主意該拿哪樣來見你。下一次,就容易選擇了。因為我現在就已做了決定。你今天是死裡逃生,茹可夫,千萬別冒險!」
格諾埃斯說完這番話,站起來就走。泰山趕快放下腳跟,藏到門那邊的一片陰影裡。他覺得自己幾乎不可避免地要被發現。因為樓梯上面的平台很小,雖然把身子緊緊貼在牆上,離那扇門也只有一英尺遠。他剛剛藏好,門就開了。格諾埃斯走了出來,茹可夫跟在後面,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格諾埃斯沿著樓梯走了三個台階,突然停下腳步,轉過半個身了,好像要返回來似的。
泰山心想,這下子他們非發現他不可了。茹可夫就站在門口,跟他只一臂之遙,不過他面朝格諾埃斯,背對著他。軍官顯然是重新考慮了一下他的決定,然後徑直朝樓下走去,泰山聽見茹可夫長長地噓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這個俄國佬便轉身回屋,關上房門。
泰山等格諾埃斯走遠之後,推門進屋。茹可夫正坐在椅子裡看剛才弄到手的情報,還沒來得及站起來,泰山已經站在他的眼前。他轉過臉,目光落在人猿泰山的身上,臉色立刻變得灰白。
「你!」他簡直連氣也喘不過來。
「我。」泰山回答道。
「你要幹什麼?」茹可夫喃喃著,人猿泰山的目光把他嚇得夠嗆,「你是來殺我嗎?你不敢!他們會絞死你。你不敢殺我!」
「我敢殺你,茹可夫。」泰山說,「因為誰也不知道你和我都在這兒。鮑爾維奇只能對他們說是格諾埃斯干的。我聽見你對格諾埃斯這樣說。不過,我不會受這些因素的影響,茹可夫,我並不在乎誰知道我殺了你。不管他們怎麼懲罰我,殺死你都是一種快樂。你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卑鄙的壞蛋。最怯懦的膽小鬼,茹可夫。你應該死,我也願意殺死你。」泰山邊說邊走了過去。
茹可夫的神經一下子陷入崩潰的邊緣。他尖叫一聲向旁邊一間小屋衝過去,但是腳剛離地,便被泰山攔腰抱住,喉嚨被鐵鉗一樣的手指緊緊掐住。茹可夫像被捅了刀的豬尖叫著,直到泰山掐得他連氣也喘不過來。人猿泰山捏著他的脖子,一把把他提了起來,俄國佬毫無用處地掙扎著,就像提在泰山手裡的一個嬰兒。
泰山把他扔進椅子裡,鬆開手指,給他留下了一條活命。等這個俄國佬慢慢止住劇烈的咳嗽,泰山才又開口說話。
「我讓你嘗嘗死的滋味兒。」他說,「這一次,我還不想殺你。我饒你一條命,完全是為了一個非常善良的女人。她最大的不幸就是和你同投了一個娘胎。不過,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只饒你這一次!假如我聽說你又去打攪她或者她的丈夫,假如你冉敢惹找,假如我聽說你又回到法國,或者任何一個法國殖民地,我就一定找到你,掐死你!」說完這番話,泰山回轉身,一眼看見那兩張紙片還放在桌上,便伸手拿了起來。茹可夫嚇得連氣也喘不過來。
泰山看了看那張支票和那份情報。情報的內容使他大吃一驚。這份材料茹可夫已經大致看了幾眼,不過泰山清楚,誰也不會一下子就記住那些數字和細目。而正是這些細節才使得這份情報對於法蘭西的敵人具有真正的價值。
「總參謀部對此會很感興趣的。」泰山一邊把情報裝進上衣口袋,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茹可夫呻吟著,不敢罵出聲來。
第二天一早,泰山騎著馬向北進發,到布艾拉和阿爾及爾1。他從旅館走過的時候,格諾埃斯中尉正好在門廊下站著,看見泰山,一下子變得臉色灰白。人猿泰山當然不希望在這裡和他邂逅,但是已經無法避開了,只好在馬背上向軍官行了個禮。格諾埃斯還了個禮,動作十分僵硬。他一臉驚恐,大睜著一雙害怕的眼睛,目送著泰山,那神情就好像碰見了幽靈。
1阿爾及爾(Algiers):阿爾及利亞之首都。
泰山在塞蒂艾薩碰到一位法國軍官,最近在城裡逗留期間,他們成了熟人。
「你是不是早就離開布沙達了?」軍官問,「這麼說,你還沒聽說可憐的格諾埃斯的事兒?」
「我騎著馬離開布沙達時,最後看見的一個熟人就是他。」泰山回答道,「他怎麼了?」
「他死了。今天早晨八點鐘自殺了。」
兩天之後,泰山到了阿爾及爾。他得等兩天,才能搭上去開普敦的船。利用這段時間,他把自己的工作寫了一份全面的報告。從茹可夫手裡奪回來的那份情報,他沒敢裝進信封,他準備把他交給另外一位特工人員,或者回巴黎後親自交給上級。
泰山在無聊與乏味中等了兩天,才上了船。這時有兩個人站在上層甲板上監視著他。他們衣著時髦,臉到得溜光。個子高一點的那個人頭髮是棕色的,眼睫毛卻很黑。這天晚些時候,泰山在甲板上偶然和他們相遇。這兩個人中的一個趕快喊他的同伴看海面上的什麼東西,兩個人都把臉轉了過去。因此泰山沒有看見他們長得什麼模樣兒。事實上,他壓根兒就沒有注意他們。
按照上級的指示,泰山訂船票時用了個假名兒:約翰·考德威爾,倫敦人。他看不出這有什麼必要。這件事使他思索良久,想不出在開普敦,他將扮演什麼角色。
「哦,」他心裡想,「感謝上帝,總算甩掉了茹可夫。他已經開始加害於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變得那麼文明,以至於很快也要神經質了。如果可能,他會使我變得神經質的。因為他並不跟你公平合理地搏鬥。你永遠猜不透,他要耍什麼新花招。這就像獅子努瑪引誘大象坦特和毒蛇黑斯塔跟它合夥殺我一樣,讓你總也搞不清什麼時候,誰向你發起進攻。不過,野獸比人更富於騎士精神,它們不玩弄陰謀詭計。」
吃晚飯時,泰山挨一個年輕女人坐著。她坐在船長左面。船長給他們彼此介紹了一下。
斯特朗小姐!這個名字很熟,他以前好像在哪兒聽過。後來,姑娘的母親給他提供了一條「線索」。她跟女兒說話時,管她叫海澤爾。
海澤爾·斯特朗!這個名字勾起他多少往事的回憶。那封出自珍妮·波特纖纖素手的信就是寫給她的!往事歷歷在目,他又想起他從父親小屋裡偷信的那個夜晚。那天夜裡,珍妮·波特坐在他早已死去的父親做的那張桌子旁邊,寫信直到深夜。一他就蹲在小屋外面在黑暗中看著她。當時她要是知道窗外正蹲著一個叢林裡的野獸,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該嚇成什麼樣子呀!
哦,這就是海澤爾·斯特朗——珍妮·波特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