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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極好,斜陽餘暉在整個天空上,鋪上了一層艷紅色。半邊天,全是深淺不同的紅色魚鱗雲,美麗無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極目天際,先開口:「有魚鱗雲,明天會有風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邊,她的回應來得很快:「明天的事,誰知道呢?」
她的話聽來有點傷感,她雖然有那樣令人驚駭的身份,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然屬於多愁善感這一型。
我轉過頭,向她看去--事實上,我除了欣賞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的眼光有時,而探聽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為!」
現在,她這樣問我,算不算是不良行為呢?我回答了她的問題,直視著她。她吸了一口氣,神情十分認真:「帶我去見你師父!」
老實說,我極喜歡祝香香,也會盡一切可能答應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帶她去見我師父,這令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簡單,我的武術師父,是一個怪得不能再怪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氣:「我……我先把拜師的經過,簡單地告訴你!」
祝香香沒有反對,靜靜地等我說。
拜師的過程其實相當簡單,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家中的長輩告訴我,如果我喜歡習武,今天可以拜師。小孩子都喜歡習武,自然很快樂地答應。
那是一個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許多院落,有一些,是雖在屋中長大,但也從來未曾到過的。我就被兩個長輩,帶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院落中,推開門,看到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樣的大雪天,只穿著一件灰布罩衫,他站著不動,可是身上、頭上,卻又並無積雪,我一進去,他就轉身向我望來。他目光如電,我在一個吃驚間,就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來。手臂被抓,奇痛徹骨--那種劇痛,一直想起來就發抖,所以,我一面發抖,一面對祝香香道:「你見他幹什麼?只怕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斷!」
祝香香分明也駭然,可是她還是堅持:「帶我去見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歎一聲,一躍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聲不出,跟在我的身後,為了不驚動大屋中的其他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後的圍牆中翻進去,那時,滿天晚霞,已變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開了院落的門,就看到師父直挺挺地站在一叢竹子之前--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時之中花時間最多的行為,至少超過十小時。我曾問過家中的長輩,師父的行為何以如此之怪,得到的回答是責斥,只有一個堂叔,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訴我:這叫「傷心人別有懷抱」。當時年少,自然不明白這句話中所包含的滄桑。
傍晚並不是我習武的時間,所以我一推門進去,師父就倏然轉過身來,接下來發生的事,簡直事先絕無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邊,師父一轉過身,自然也看到了她,兩個人才一看到對方,竟然同時,發出了一下尖銳之極的叫聲,又各自伸手,向對方指了一指。
緊接著,祝香香一個轉身,奪門便逃,身法快捷無倫。任何人在這樣的驟變之中,都會不知道該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應敏捷,連想也沒有想,一個轉身,也撲出門,去追祝杳香。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圍牆,我緊跟著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飛奔,足足奔出了好幾里,連我也氣喘到胸口發疼,才在一株樹下停步,扶著樹喘氣。
我趕到她身旁,兩人除了喘氣之外,什麼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漸漸回復正常,我們才徒然發現,原來我們面對面,距離如此之近,鼻尖之間,相距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時屏住了吸吸,在這時,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點全然不知所措的神情,雙眼閃耀著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動也不動。一個十分自然的親吻,很快就可以完成,可是就在這時,她的手揚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劇烈的心跳,一定通過她的手心,傳給了她,所以她也震動了一下。
她口唇掀動,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聲音說了兩句話。我完全可以聽得懂她說的是甚麼,但還是無法相信。我實在想笑,但張大了口,出不了聲,而祝香香叫:「是真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開去。我沒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樣地站著。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樹下站了多久,實在難以記憶了,只記得又推開那院落的門時,頭髮和身上都很濕,那是露水,午夜時分才會產生的自然現象。
師父仍然站在那叢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並沒有叫我習武,只是一聲不出。我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經過,好像是一場怪不可言的夢,所以我也不出聲。
又過了好一會,師父才緩緩轉過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著實吃驚--師父的雙眼,一向炯炯有神,可是這時,竟然完全沒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個照面後的那種怪異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會捱罵,而且還會被責打--如果是那樣,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師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時完全不知(直到現在,也還不知道),但是我曾見過,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抓住了一根一握粗細的竹子,也沒有見他怎麼運動,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斷裂!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駭然,這才知道我第一次貝他,我被他抓住了雙臂,奇痛徹骨,還算是好的,他可以輕而易舉,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個授業很嚴厲的師父,給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師也一樣),大多只是敬畏,我和師父的關係也是一樣,私下給師父取的外號是「鐵面人」,從來沒有見他笑過,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來歷。當然,幾個主要的長輩,應該知道,只是不肯說。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齡的孩子不少,他卻經過了一年的挑選,只挑中了我一個--他是在什麼情形之下進行挑選的,我也一無所知。
對於這樣一個身懷絕技,又神秘無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何況他和祝香香見面的情形,又如此怪異。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發落,他目光空洞,向著我,可是卻又像根本看不見我。過了好一會,他才十分緩慢地揮了揮手:「今晚不練了,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