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這一覺,足足睡了二十小時之久,等到我再度醒來時,我已經恢復正常了。
在護士的攙扶下,我起了床,然後,我洗了澡,進了餐,精神十分好,雖然想起海底中的情形,仍然有點不寒而慄,然而我畢竟是經歷過許多古怪荒誕的事情的人,總可以忍受得住。
接著,是摩亞先生來了。
他走進病房,就道:「我一接到你緊急降落的消息,立時啟程來看你,你怎麼樣?」
我勉強笑了一下:「看來我很好,不過那架飛機卻完了!」
摩亞先生揮著手:「別提那架飛機了,你在海底,究竟遇到了甚麼?」
我略為考慮了一下,說道:「請你鎮定一些,也請你相信我所說的每一個字!」
摩亞先生的神情很嚴肅,於是,我將我在海底所見的情形,講了出來。
當我說完之後,他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一言不發,站了起來,我道:「你以為……」
摩亞先生陡地打斷了我的話頭:「算了,早知有這樣的結果,我不會答應讓你去潛水!」
我呆了一呆,但是我立時明白了他那樣說是甚麼意思,我不禁大是有氣,大聲道:「怎麼樣,你根本不相信我所說的話?」
摩亞先生的態度,變得和緩了些,他想了一想,才道:「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數十年來,所受的教育,無法相信你所說的是事實,我只能相信……」
他請到這裡,頓了一頓,我立時道:「你只能相信甚麼,說!」
當時,我的態度自然不十分好,但是摩亞先生,卻還維持著他的風度:「先生,全是幻覺,你潛得太深了,人在海底,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幻覺!」
我大聲道:「我寧願這一切,全是幻覺,但是我的潛水頭罩上的燈被打碎了,頭罩上還有過被錘敲擊的凹痕,我不以為幻覺會有實際的力量!」
摩亞先生立時道:「實際的情形是,當你在產生幻覺之際,你在亂撞亂碰,頭罩自然是連續碰到了甚麼硬物,才會損壞的。」
我歎了一聲:「不是我碰到了甚麼硬物,而是甚麼硬物碰我的頭罩,那『甚麼硬物』,是一柄鐵錘,握在一個大漢的手中!」
摩亞先生望住了我,不出聲,他的那種眼光,令我感到極度的不舒服,我陡地跳了起來,叫道:「不要將我當作瘋子一樣地望著我!」當我叫出了這一句話時,摩亞先生陡地震動了一下,而我立即知道他是為了甚麼而震動的,因為在他的心中,的確已將我當作瘋子了!
他在震動了一下之後,立時轉過頭去,我們之間,保持了極難堪的沉默。
過了好一會,他才道:「衛先生,你希望我能夠做些甚麼?」
我道:「第一,當然我還要到瘋人院去,和令郎面談,第二,我希望以你的財力,組織一個海底搜索隊,將這件神秘莫測的事,公諸天下!」
摩亞先生聽了我的話之後,苦笑著:「真對不起,這兩項要求,我都不能考慮!」
我張大了口,像是呼吸困難一樣,好一會才迸出了一句話來:「你甚至不讓我再去見他?」
摩亞先生搖著頭:「不是我不讓你去見他,而是,而是……」
他講到這裡,陡地停了下來,在那一剎間,我只感到他臉上的皺紋加深,面色灰敗,顯出了極其深切的哀痛來,我一看到他這樣的情形,身子便把不住發抖:「船長他,他怎麼了?」
摩亞先生緩緩轉過身去,顯然他是在維持身份,不願在我這個不大熟悉的人面前,表現出太大的哀痛來。但是,我即使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同樣可以在他的語聲之中,聽出他的哀慟來。
他徐徐地道:「你走了之後的第二天,護士進去,送食物給他,他驚叫著,襲擊那護士,護士為了自衛,用一隻錘敲擊他的頭部,等其餘人趕到時,他已經受了重傷,幾小時之後就……死了!」
我聽得呆在那裡,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的確,叫我說甚麼好呢?我冒了那麼大的險,在海底經歷了如此可怕的經歷,為的就是想在弄明白了真相之後,能使他復原。可是,他卻死了!
呆了很久很久,摩亞先生才木然轉過身來:「好了,就將他當作一場噩夢吧!」
我無話可說,摩亞先生遭到了那樣的打擊,我說任何的話,都是多餘的了!
我又呆了好久,才將手按在他的肩頭上:「摩亞先生,對你來說,事情可以當作一場噩夢,但是我不能,我要將這件事,清清楚楚地弄一個水落石出,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證明令郎是一個出色的航海家,而不是會在海面或海底,隨便發生幻覺的那一類神經不健全的人!」
摩亞先生靜靜聽著,一聲不出。
我又道:「這正是令郎空前最關心的事:他的名譽。一個人生命可以結束,但是他的名譽,卻是永存的!」
摩亞先生歎了一聲。我又道:「當然,我會單獨進行,不會再來麻煩你的了!」
他又歎了一聲,壓低了聲音:「我對你的話,表示深切的同情,不過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一下,將一切全都忘記!」
我略牽了牽嘴角,我是想勉強地發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來,但是結果,勉強笑也笑不出,但是我不同意他的話,卻已表露無遺了!
摩亞先生用手在臉上抹著:「人類醫學發達,可是卻還沒有一種藥,服食之後,可以忘記一件事的,不然,我寧願忘記我有一個兒子,那麼,我以後的日子,一定容易打發得多了!」
我緊盯著他:「你為甚麼不願意考慮我對你說的,在海底中見到的事情?」
摩亞先生搖著頭。我來回疾走了幾步:「或許,你和我一起去潛一次水,我們配戴武器,攜備攝影機,將水中的那人攝影,或者將他活捉了上來?」
摩亞先生望著我,過了半晌,他才道:「衛先生,你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說來說去,他仍然完全不相信我!
我在病床上躺了下來,摩亞先生道:「真對不起,我太疲倦了,疲倦到不想做任何事情。」
我沒有再說甚麼,的確,摩亞先生因為過度的哀傷,而甚麼事情都不想做了,我再強要他去潛水,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我們又默默相對了片刻,摩亞先生才道:「我要走了,祝你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