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在歸途中,只是在想著,我應該用什麼方法,來勸慰芭珠,然後,再送她回家去。
我雖然一夜未睡,但是我卻並不覺得什麼疲倦,我只是催著車伕將車趕得快些。
不需多久,我已到了葉家的門口,我還未曾跳下車來,就覺得情形不對。
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一些人的臉上有著那麼慌亂的神情,我看到許多葉家的男工和車伕,在毫無目的地走進走出。
大門口迎親的大紅燈籠,還一樣地掛著,然而那幾盞大燈籠,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卻一點也不給人以喜氣洋洋的感覺。
我呆了一呆,下了車,付了車錢,所有的人,竟沒有一個看到我。
我抓住了老張的衣領,問道:「什麼事?」
可是老張卻驚得呆了,他只是直勾勾地望著我,張大了口,他的舌頭在口中不斷地顫動著,卻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一連問了幾個人,都是這樣子,我不得不向前衝了進去。
我第一個遇到葉家的人是四阿姨,四阿姨正雙手抱著頭,在團團亂轉。她那種團團亂轉的樣子,看來實在是十分滑稽的。然而那時,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來到了她的面前,叫道:「四阿姨。」
她的身子陡地一震,站定了再不亂轉,抬起頭向我望來,她一望到是我,雙手便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她抓得如此之緊,我感到了疼痛!
我像是已有預感一樣,竟立時問道;「家祺怎樣了?他怎樣了?」
四阿姨的身子發著抖,她幾經掙扎,才講出了三個字來:「他……他死了!」
我猛地掙脫了她,向葉家祺的新房奔去,我相信我那時的神態,比起別人來,一定好不多少。我事後甚至無法回憶起我是怎樣奔出那一段路的,我只記得,我跌過不止一交。
而當我來到新房門前時,我又看到了呆立在門前的葉財神。
葉財神是一個非常之胖的大胖子。這時,他仍然十分胖,但是他的樣子,就像是漏了三分之一空氣的氣球,他臉上的肥肉,可怕地蕩了下來,像是一團揉得太稀的麵粉:隨時都可以掉下來。
我也不理會他是我的長輩,因為他就擋在門前,所以我十分粗暴地將他推了開去,同時,我一腳踢開了門。
新房中沒有人,床上則顯然還躺著一個人,只不過那人的全身都被被子蓋著。
我兩步跨到了床前,揭開了被子。
我看到了葉家祺!
沒有人會懷疑他是不是一個死人,他可以說是我在許久許久以後,所看到的死人之中,死得最可怖,最令人心悸的一個。
他的雙眼,可怕地向外突著,七孔流血,面色青紫,有點像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的人的那種情形,他的全身都呈蜷縮之狀,我在一看之下,立時向後不斷地退了出去,我撞在葉財神的身上,葉財神那時,身子已坐在地上。
而當我俯身去看葉財神時,發現他也死了!
葉家父子在一日之間一齊暴斃。葉財神之死,醫生裁定是腦溢血。然而,葉家祺是怎麼死的,醫生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葉財神死了,葉家祺死了,四阿姨和葉老太太沒有了主意,葉家敏年輕還小,新娘子回娘家去了,一切主持喪務的責任,全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先說服了葉老太太,堅決堅持要對葉家祺的屍體,進行解剖。
現在,再來敘述那幾天中的煩亂,是沒有意思的,屍體解剖是在葉老太爺落葬之後進行的,我也在解剖室之中,而進行解剖的醫生,都是第一流的專家和法醫。
解剖足足進行了六個小時,等到七八位專家滿頭大汗地除下口罩,走出解剖室的時候,他們的臉上都出現了不可思議的,一種極之怪異的神色來!
他們退到了會議室中,但是卻沒有人出聲,我忙問道:「怎樣了?各位可有什麼發現?他是怎麼死的,致死的原因是什麼?你們怎麼全不出聲?」
我對這些專家的態度,可以說是十分不禮貌的。
但是,他們之中,有好幾位是我父親的好友,別的也全是這幾位舉薦來的,而他們這時所表現的沉默,也的確令人心焦,是以我想,我的反常態度,一定是可以獲得他們的原諒。終於,有人出聲了。
出聲的是一位滿頭紅髮的德國醫生,他用聽來十分平靜的聲音道:「毫無疑問,他是死於嚴重的心臟病,和嚴重的心臟血管栓塞,自然致死。」
我幾乎要直跳了起來。
但是,在我的反駁還未曾開始時,那德國醫生已經先說了,他說的正是我要責問他的事,他道:「可是,我們看過他生前的一切有關健康的記錄——」
我高叫道:「他是一個十分健康的人,他壯健如牛!」
那德國醫生立時表示同意:「你說得不錯,從他心臟受損害的情形來看,他存在著心臟病,至少也應該有十年以上的歷史了,但事情卻不是那樣!」
另一個專家接了口:「事實上他的心臟,絕無問題,造成他心臟的損害,似乎是一夜之間形成的,而何以一夜之間,會使他從一個健康的人變成了病者呢——」
我大聲問道:「為什麼?你說,是為了什麼啊?」
那位專家抱歉似地看了我一眼,道:「很抱歉,年輕人,我只能說,我們只能說,不知道,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現在醫學的水準,還是太低了!」
不知道,不知道為了什麼,這就是屍體解剖後得到的唯一答案了,葉家祺的死因獲得肯定,但何以會有這個死因,十餘個專家的回答就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