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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向外走去,我離他們最近的時候,不過兩三步,他們在講話,我可以聽得到。那拿旱煙袋的說:「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鬍子很憤怒:「我們就去找!」拿旱煙袋的悶哼了一聲:「不知躲在那裡,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
我聽到這裡,不禁發出「啊」地一聲,指著劉麗玲:「你聽清楚了?是徐州?」
劉麗玲道:「絕沒有錯。我小時候,不知道徐州是什麼地方,也沒有在意,由於我一直在做這個夢,夢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虛無縹緲,抓不住的,只有這個地名,實實在在的,所以我曾經查過,在中國,的確有這樣的一個地方。」
我有點啼笑皆非:「徐州是一個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國山東省,江蘇省交界,歷來兵家必爭之地。」
劉麗玲現出一個抱歉的神情來,道:「我不知道,我還是根據拼音,在地圖上查出來的。」
我越聽越有興趣,一個從來不在劉麗玲知識範圍內的地名,會在她的夢中出現,這事情,不是多少有點古怪嗎?
劉麗玲續道:「瘦長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來!』大鬍子惡狠狠地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裡磨碎了搾油,他奶奶的!』我當時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這三人出了圍牆,我才連忙走進那建築物,小展倒在地上呻吟,一看到我,就掙扎著要坐起來,我連忙過去扶起他,他望著我,雖然他滿臉血污,可是他望著我的時候,眼神之中,卻充滿了歡愉……」
劉麗玲突然歎了一聲,向白素看過去:「我感情很豐富,從少女時代起,就不斷有異性追求我。」我不明白劉麗玲何以突然之間轉換了話題。
可是白素卻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個男人,只有全心全意地愛著一個女人,他望著他心愛的女人,眼中才會流露這樣的神采?」
劉麗玲歎了一聲:「是的,這些年來,對我說過愛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我卻沒有在任何一個人的眼中,看到過夢裡小展望著我的那種眼神。這使我知道,他們口中雖然說愛我,但是心裡,多少還有點保留。」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劉麗玲的精神狀態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天下哪有女人拿夢裡一個男人的眼光來衡量愛情的深義!
劉麗玲又歎了一聲:「他望著我,一直在說:『我沒有說,翠蓮,我沒有說!』在夢裡,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蓮,因為小展一直在這樣叫我。我當時的心情,十分緊張,連自己也不知講了什麼,小展也不斷在講話,我只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需要決定,而又有點難以決定。就在這時,小展突然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甚至願意為你死!』我心中暗歎了一聲,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說的。」
劉麗玲的聲音越來越尖銳,聽來詭異莫名,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感覺。
她在繼續說道:「我一想到這一點,一面摟著他,他的神情,充滿了滿足和歡愉,可是我另一隻手,卻已將插在腰際的一柄刀,取了出來,就在他望著我的時候,我一刀插進了他的心口!」
講到最後的一句話的時候,劉麗玲的聲音,逼尖了喉嚨叫出來。聽了之後,感到了極度的不舒服。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說道:「劉小姐,你休息一下,再往下講。」
劉麗玲喘著氣:「快完了,那個夢快完了。我一刀刺了進去,小展他……雙眼立時變的靜止,可是還一直盯著我在看。他臉上的神情,根本來不及變化,就已經死了,可是在臨死之前,他的眼神卻起了變化,他盯著我,還是那一雙眼睛,在一剎那之前,這雙眼還讓我感到這個人毫無保留地愛我,可是在那時,這雙眼睛中的神情,卻充滿了怨恨,憐憫,悲苦……我實在說不上來,說不上來……」
劉麗玲用雙手掩住了臉,嗚咽地抽噎起來,全身都在發抖。我忙道:「好了,一般來說,惡夢總是在最可怕的時候停止,你的夢也該醒了?」
劉麗玲仍在抽噎著,一直過了三四分鐘,她才放下了掩住臉的雙手,滿面淚痕:「是的,在夢裡,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叫小展的年輕人。可是這還不是這個夢最可怕的部分。這個夢……」
她又停了片刻,才道:「這個夢最可怕的是,小展……在我一刀刺進他的心口之後,他望著我的那種眼光,一直印在我腦中,到後來,每次夢醒,如果是在黑暗之中,或甚至明明醒了,眼睛睜得極大,可是我卻一樣可以看到有一雙充滿了這種眼光的眼睛在望著我,我……到後來,根本不敢熄燈睡覺。可是情形越來越嚴重,甚至我一閉上眼,我就感到小展用這樣的眼光在看我。」
劉麗玲一面講,一面哭著,神情極度張皇無依。我歎了一聲:「劉小姐,這全是心理作用!何必讓一個夢這樣困擾你?」
劉麗玲揚了揚頭,現出了一種看來比較堅強的神情來:「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
對於劉麗玲這樣的指責,我倒也無從反駁起,因為做這樣的夢的並不是我,我當然不會明白做夢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為看情形,劉麗玲有嚴重的神經衰弱。她外表看來美麗、堅強、成功,事實上,她的內心,空虛莫名,心靈無所歸依,才會做這樣的夢。
這是我當時的結論,我不是醫生,當然也不能幫她什麼,只是說了一連串空泛的安慰話,而當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劉麗玲不斷搖頭,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呵欠,劉麗玲站了起來,她臉上的淚痕也干了,告辭離去,白素送她出門,我自己上了樓。
白素很快就回來了,我正準備向床上躺下去,白素將我拉了起來:「你不覺得劉麗玲的夢很怪嗎?」
我悶哼了一聲:「在大都市中享受優裕生活太久,才會有這樣的怪夢。」
白素手托著下頦:「我倒不這樣想,她一直不斷做同樣的夢,一定有原因。」
我「哈哈」笑了起來:「有原因?什麼原因?那是一種預兆,一種預感,表示她日後真會殺死一個姓展的小伙子?」
白素神情惱怒:「我發現你根本沒有用心聽她敘述。」
我立時抗議:「當然我聽的很仔細。」
白素道:「如果你聽仔細,你就不會說那是她的一種預感,你會留意到,在她夢境中出現的人物和事情,是過去,相當久以前的事。」
我「哈哈」一聲:「是麼?那又表示什麼?表示她殺過一個人?」
白素卻十分嚴肅:「我想是這樣,她真的曾經殺過一個人!」
我實在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麼正經,以致當我笑到一半的時候,再也笑不下去。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於白素嚴肅的神情,另一半,由於突然之間,起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像是電極一樣,令我全身發麻,剎那之間,不但笑不出,連話也講不出。
我望著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極,白素也望著我,過了好一回兒,她才道:「你也想到了?」我喃喃地道:「原來……原來你已經想到了。」
白素說道:「是的,我早想到了。」
我全身只覺得極度的緊張,張開口,大口喘著氣,然後小心地選擇著字眼:「你的意思,劉麗玲的夢,是她曾經有過的經歷?」
白素點著頭,以鼓勵的眼光望著我,要我繼續講下去。我又吸了幾口氣:「這種經歷,其實也不是發生在劉麗玲身上的,而是發生在一個叫翠蓮的女人身上,而這個翠蓮,有可能是劉麗玲的……是劉麗玲的……」
我重複了兩次,竟然沒有勇氣將這句話講完。白素歎了一聲:「這兩個字,不見得那麼難說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個叫翠蓮的女人,是劉麗玲的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