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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剎間,我想到了許多精神病上的名詞,如「精神分裂」、「雙重性格」之類。但是全部都不得要領,只得聽她繼續講下去。
劉麗玲又道:「我來到牆角處,探頭向前看,看到前面的那個人,在一扇半開的木門前,神情像是很害怕,不能決定是不是要進去,那是一個小伙子,年紀大約二十多歲,有點楞頭楞腦,傻不裡機的……」
她講到這裡,又停了下來,重複地說道:「傻不裡機,傻不裡機……」
我道:「這是北方話,形容一個人,有點傻氣。」
劉麗玲的神情迷惘,顯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會選擇了這樣一個形容詞。我突然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我想到劉麗玲在夢中,看到那小伙子的時候,她心中一定想到那小伙子有點「傻不裡機」,所以她才會自然而然講了出來。
可是,為什麼劉麗玲在夢中會用一種她平時絕不熟悉的語言?這真的有點怪不可言。
劉麗玲又喝了一口酒,轉著酒杯:「那小伙子終於走了進去。他一進了門,我就急急跟了進去,在門口,我停了下來,向內看。門內是一個院子,堆著很多奇形怪狀的東西。」我作了個手勢:「例如什麼?」
劉麗玲皺起了眉,道:「很難形容,有的,是圓形的大石頭,有的是一個個草織成的袋子,裡面放著東西,還有一個是木槽……」
劉麗玲順手移過一張紙來,取出筆,在紙上畫著那種「木槽」的形狀。
(我在聽楊立群敘述他的夢境時,一提起那種木槽,我就告訴他,那時一種古老的油坊之中,用來搾油的一種工具。但當時,即使劉麗玲畫出來了,我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麼。直到她再向下講,使我知道她在一個油坊中,我才知道那木槽是什麼。)
(各位現在一定也已經明白,楊立群的夢,和劉麗玲的夢,是同樣的一件事,經由兩個人由不同的角度來體驗。)
(我在聽楊立群講到一小半的時候,已經明白了這一點。一個夢境,兩個人的夢境,竟像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分別由兩個人自不同的角度來體驗,我一生中遇到的怪事之中,堪稱第一。)(所以,我聽楊立群講述的時候,心中驚駭莫名,舉止失常。)
當時,我和白素看著劉麗玲畫出來的木槽,都沒用什麼話好說,因為我們都不知道那是什麼。
劉麗玲又道:「在院子面前,是一棟矮建築物,可是有一個極大的煙囪。那小伙子向前走著,突然在一個草包上拌了一交,踢穿了草包,自草包中滾出許多豆子來,當時,我看到他跌在地上,叫了他一聲。」
我聽到這裡,不得不打斷她的話頭:「等一等,你叫他?」劉麗玲點著頭。
我道:「你……認識他?」
劉麗玲道:「我想應該是的,但是這種感覺十分模糊,我不能肯定,可是我卻能叫他。」我問道:「你叫他什麼?」
劉麗玲的神情十分古怪:「我……叫他……『小展』,這是什麼意思?」
我吸了一口氣:「這小子姓展?」劉麗玲道:「姓展?有人姓這種姓?」
我道:「當然有,七俠五義中的主要人物,南俠展昭,就姓展,在山東省,那是一個相當普通的姓氏,是一個大族。」
劉麗玲眨著眼:「我叫了他一聲,他怔了一怔,而我又十分後悔,覺得不應該叫他,便縮回身子,那小伙子……小展在起身之後,回頭看了一看,就走進了建築物之中,而我,則伸手緊按自己的腰間……」
我攤了攤手,表示不明白她何以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腰間,劉麗玲現出十分難以形容的古怪神情來:「我的腰際,在我的上衣之下,很寬的胯袋之中,插著一柄小刀,我的手按上去,可以感到又冷又硬的刀身,這種感覺……這種感覺……」
她講到這裡,又不由自主地氣息急促起來:「感覺太真實,一想起來就害怕。」
我道:「這真是一個怪夢,怎麼夢中的一切,記得那麼詳細?」
劉麗玲道:「我重複做了數百次,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白素歎了一聲,充滿了同情。
我第一次聽一個人敘述她做了幾百次的一個夢,我感到,最大的可能,是由於看過一本書,或是電影,書或電影給了她極深刻的印象所致。
劉麗玲講到她的手,碰到了寒冷而又鋒利的刀身時,身子微微發抖,也在不由自主喘著氣,神情極是緊張。
為了使氣氛輕鬆一點,我道:「你在夢中帶著一柄刀幹什麼?在夢中,你是一個行俠仗義的女俠?」
劉麗玲非但一點也不欣賞我的「幽默」,而且她是不是聽到了我在說什麼,也有疑問。她自顧自道:「我碰了碰那柄插在腰際的刀,心中只是模糊地感到,要用這柄刀,來做一件大事,至於是什麼事,我在那時,還說不上來。雖然……雖然……」
她講到這裡,聲音變的更顫抖,人也抖的更厲害,才道:「雖然我終於做出來。」
我又想開口,但白素迅速按住了我的手臂,不讓我說什麼,我望著劉麗玲,發現劉麗玲美麗的臉龐,現出了一種極其深切的悲哀。那種悲哀,想是混合著無窮無盡的驚悸和恐懼,使人看了,無法不同情她心中的痛苦。我也不由自主,歎了一聲,喃喃地道:「一柄鋒利的刀,可以做出很可怕的事情!」
我講這句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劉麗玲卻聽到了,她的身子徒地震動了一下,抬起頭向我望來,又立時低下頭去:「我肯定了那柄刀還在我腰上,放輕手腳,向前走去。我穿的鞋子,鞋底很薄,當我踢過哪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時,可以感到一粒粒的黃豆,在我的鞋下,被我踏碎。我來到前面那個建築物之前,聽到了一連串粗魯的呼喝聲。」劉麗玲又抬頭向我望了一眼,我沒有說什麼,只是作了一個手勢。
劉麗玲道:「我加快腳步,走過去,先是貼牆站著,只聽得裡面不斷傳來呼喝聲,那個小伙子則不斷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奇怪,當時我的心情極緊張,可是聽到那小伙子……小展說『我不知道』,就放心得多。」
我聽到這裡,歎了一聲:「劉小姐,你的敘述,很容易使人產生概念上的模糊,在夢裡,你好像只知道行動,而不知道為什麼要行動?」
劉麗玲想了好一會,才道:「的確是那樣,我要做一件事,可是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卻說不上來。我也有各種各樣的感覺,可是為什麼會有著樣的感覺,也一樣沒有解釋。」
我沒有再問下去,劉麗玲再喝了一口酒:「當時我心中緊張,害怕,一顆心提起又放下,不知道有多少次。過了沒有多久,裡面突然傳出了小展的慘叫聲,和毆打聲,我走近了幾步,走近一個窗口,將蓋在窗上的蓆子,揭開了一點,向內看去。我首先聞到一股極怪的味道,接著,我看到有三個人,正在狠狠地打小展。那三個人……那三個人……」
劉麗玲的身子又發起抖來,白素伸手,按住她的肩頭。劉麗玲歎了一聲:「這三個人的樣子,實在太古怪,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人!」
我皺著眉,聽她講下去。劉麗玲就形容這三個人的樣子。當時,她形容得十分詳細,但我不必再重複了,因為她所說的那三個人,就是楊立群口中的瘦長子,大鬍子和那個拿旱煙袋的。
這三個人,其實也並不是什麼「造型古怪」,不過從小在繁華的南方大都市中長大,家境富裕,生活洋化的劉麗玲,當然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人。當然,從她的形容中,我已經可以知道,這三個人,是中國北方鄉鎮中的「混混」,介乎流氓和土匪之間的不務正業之徒。
當時我聽了劉麗玲的敘述之後:「對,這樣的人物,你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到!」
我這樣說,是在強烈的暗示她,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到,但是在藝術作品中,可能「遇」到。劉麗玲很聰明,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想了一想:「在其它生活方面,我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只有在夢中,我才清楚地看見他們,他們活生生的在我面前,我不但可以看到,他們額上現起的青筋,而且可以聞到他們身上發出來的汗臭味!」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這種經驗,的確不是怎麼愉快,我道:「事情發展下去……」
劉麗玲道:「他們三個人,不斷打著小展,呼喝著,像是在逼問小展,一些東西放在甚麼地方。小展卻咬緊牙關捱著打,不肯說。拳腳擊打在身體上的那種聲音,真的可怕之極了,血在飛濺,可是那三個人卻一點也沒有住手的意思……」
劉麗玲講到這裡,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在一個美麗的女人的臉上,現出這種神情來,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我扭過頭去,不忍去看她。
可是劉麗玲發顫的聲音,聽來一樣令人不舒服,她在繼續道:「當時,我只感到,小展是不是挺的下去,對我有很大的關係!」
她又頓了頓,才道:「究竟會有什麼關係,我也說不上來。」
我道:「我明白,你在夢中,化身為另一個人,你有這個人的視覺,聽覺和其他可以實在感到的感覺,但是對這個人的思想感情,卻不是太具體,太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