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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部 浩劫
  他說到這裡,向我和白素望來。
  白素道:「這些,我們都可以明白,請問,你們已存在了多久?」
  奧昆搖著頭:「不知道,很久很久,兩位請注意,我們如今剩下來還在地球上生活的,為數已不很多,劫後餘生,所以我們對於自己的過去,實在不可能知道得太多。」
  我忍不住道:「你屢次提到災劫,那究竟是甚麼大災劫?地球的冰河時期?」
  奧昆道:「冰河時期對我們來說,全然不成災劫……」
  奧昆講到這裡,達寶忽然插口道:「其實,冰河時期,可以說是我們災劫的開始。」
  他們兩個人的說法,互相矛盾的,我不知道該聽誰的好,奧昆卻點頭道:「也可以這樣說,地球出現冰河時期,我們已經有相當數量,而那時候,根本還沒有你們這種純動物人。冰河時期一開始降臨,地球上的生物,除了我們之外,全都遭到了災劫。我們不但自己可以安然度過冰河時期那時,我們的文明和我們本身的條件,對付冰河時期這樣的變化,已綽然有餘。」
  我心中悶哼了一聲,沒有說甚麼,因為那時候,他們的文明進展到了甚麼地步,連他們自己也弄不清楚,不過我卻可以瞭解到,他們本身的條件是主要的,在南北極的冰原之上,也有苔蘚生長,植物的生命力,本來就強得很。
  奧昆續道:「地球上各種生物,在冰河時期,紛紛死亡,當時我們做了一件事」
  他講到這裡,又停了下來,望著他面前的那杯看來晶瑩透徹的飲料,慢慢轉動著杯子,緩緩地道:「可能是一件最大的錯事。」
  我張大了口,「那是甚麼事」已經要衝口而出了。可是在我身邊的白素,又碰了我一下,不讓我開口,我只好忍了下來。
  奧昆歎了一聲:「那時,我們開始挽救因為環境變化而在死亡邊緣掙扎的生物。我們竭盡了一切力量,來保存當時地球上的高級生物,尤其集中力量保存哺乳動物。」奧昆請到這裡,聲調之中,有一股莫名的悲哀。白素發出了「啊」的一下驚呼聲,聲音雖然不是很大,但也足以表示她內心的震驚。奧昆立時向她望來:「衛夫人一定已經知道這樣做法的結果怎樣了?」
  白素的聲音聽來相當低沉:「是,結果,那些動物度過了冰河時期,而其中的某一種哺乳動物,持續進化,形成了靈長類的動物,再進一步,就進化成人。」
  奧昆道:「是的。」
  聽到這裡,我不禁大聲抗議:「那算是甚麼錯事,那是大大的好事。」
  我說了之後,人人都以一種相當怪異的目光望著我。我還想再說甚麼,這次倒不是白素阻止我,而是馬基,他道:「衛,別亂下結論,你再聽下去。」
  奧昆卻不理會我說甚麼:「冰河時期在新生代的第四紀,那時,地球上的一些高山,如喜馬拉雅山,還只是在初形成的階段,真是太久遠了。」
  白素感歎:「那麼久……」
  奧昆又道:「衛夫人說得對,當哺乳類動物,進化到了靈長類,出現了猿人,再進化到了原始人的過程中,我們的確出了不少力,致力於提高他們的智力,教他們做許多事,幾百萬年過去,原始人再進化,變成了人,一種和我們截然不同的人:純動物人。」
  奧昆講到這裡,又歎了一聲:「如果在新生代第四紀的冰河時期,我們的祖先不致力於搶救高級哺乳類動物,結果是……」他遲疑了一下,沒有講下去。白素接口道:「不會有純動物人。」
  奧昆道:「也許。」
  在他講了這兩個字之後,又是一段沉默。然後,奧昆的聲音聽來十分沉重:「當純動物人……」他頓了一頓,向我指了一下,「你們,進化到一定程度之後,我們的災難就開始了。」
  我仍不知他的「災難」何所指。奧昆又歎了一聲:「地球上有了兩種人,其中的一種,在本質、思想方法上,全然沒有侵略性,根本不懂得保護自己,也根本從來不必保護自己,因為在他們之間,根本不會去侵犯別人。但是純動物人卻不同,他們充滿了侵略性,在我們看來,全然是不可思議,在他們的思想之中,卻天經地義。」
  奧昆的語調,越來越沉重。我也不禁有點吃驚,因為我開始明白了奧昆所說的災難是甚麼了。
  奧昆又喝了一口飲料:「開始的時候,情形極其可怕,那是人和人之間一種原始方法的互相殘殺。如果是兩個純動物人互相殘殺,結果還不至於那麼悲慘。但由於兩種人的外形,完全一樣,當兩種不同的人在一起,純動物人手中的石子,已經割斷第二種人的大動脈,被割斷動脈的,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崩計在不到十萬年之間,我們的人數,便已損失了百分之九十以上!」
  我「咯」地一聲,吞了一口口水,望著奧昆,望著達寶,望著白遼士,望著他們全體。
  我實在想不出甚麼話來說,只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
  兩種人一起生活在地球上,一種,已經有了高度文明,全然不知道攻擊別人,一種,才進化而來的純動物人,有攻擊他人的天性。
  這兩種人共同生活的結果,可想而知,那等於是一個配備最精真的軍團;去進攻一個完全不設防的城市達寶曾講過的話。
  奧昆望了我半晌:「我們的祖先,實在沒有辦法可想,只能逃避,不斷逃避。純動物人進化得十分迅速,在不斷進化之中,他們的動物性,也在進化,他們殘害他人的本領也更大,不但會面對面殘殺,而且會欺騙、引誘,去達成殘殺的目的,而我們全然不懂得這些卑劣行徑……」
  奧昆停了一下,向我、白素和馬基三人望了一下:「對不起,我用了卑劣這個形容詞。」
  馬基喃喃地道:「卑劣、醜惡,你再用多一點也不要緊。事實上,人類的語言之中,還沒有甚麼恰當的字眼可以形容人性的卑污。」
  聽得馬基這樣講法,我當然感到極度不舒服,可是,我卻無法反駁。
  奧昆苦笑了一下:「在接下來的年月中,我們的處境更加悲慘,由於純動物人迅速繁殖,我們的祖先繼續逃避,但有時仍不能避免整族滅亡、那情形,就像是在海灘上用木棍去打殺毫無抵抗力的小豹。」
  我又發出了「唔」的一下聲響,奧昆在這樣講述的時候,聲調固然沉重,但那種情形,對他來說,究竟是十分遠的事。當時,他們那種人,如何在毫無抵抗的情形之下,死在純動物人的各種手段之下的悲慘情形,那是誰也描繪不出的。
  我叫了起來:「幾十萬年,甚至超過一百萬年,你們就不能學得聰明點?學會點保衛自己的本領?」
  奧昆沒有回答,白遼士悶哼了一聲:「當人拿著鋸子去鋸一株樹的時候,樹有甚麼法子反抗?」
  我說道:「樹是樹,人是人,而且,即使是植物,也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仙人掌就長滿了刺,不讓野鼠咬。有一種植物叫荊棘,甚至還長滿了毒刺,不讓動物去碰它。」
  白遼士道:「是。可是我們面對的,不是普通的動物,而是越來越聰明的純動物人,一大片荊棘,可以阻住普通的動物,但是純動物人淋上火油,再放火來燒,有甚麼辦法保護自己?」
  我瞪著在房間中的每一個第二種人,過了好一會:「現在,你們至少變得聰明點了。我就曾被你們用麻醉劑迷昏過去。」
  達寶歎了一聲:「這是幾百萬年下來,我們為了生存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對他人的侵犯。而且,我們顯然做得不夠好,是不是?」
  我想起自己被麻醉劑弄昏過去之後的情形,不得不同意達寶的說法。
  房間中又沉默了片刻,奧昆才又道:「情形越來越壞,一直到了純動物人開始有了雛形的文明,那是大約五六千年前的事……」
  我忙說道:「等一等,你的意思是,兩種人一直一起生活在地球上?」
  奧昆道:「你不應該對這種情形表示懷疑,我就是一個航空公司的副總裁。」
  我望了白素一眼,白素的神情也有點異樣,我只好向奧昆道:「請你繼續說下去。」
  奧昆道:「我們一直處於下風,不論我們怎樣逃避,有的逃入深山,有的混在純動物人之中生活,竭力遮瞞自己的真正身份,但是,在鬥爭中,在奸謀中,在殘酷的戰爭之中,我們總是失敗,不斷地失敗,人數也在不斷地減少,不斷減少……」
  我陡地站了起來。
《第二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