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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兩個大謎團
  卓長根端起碗來,那一大碗白乾,對於成年人來說,自然不算什麼,但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就可以把他醉得人事不省。
  那些人當然不知道,卓長根從小喝酒長大,蒙古草原上的馬乳酒,酒性又烈又難入口,卓長根可以喝一大皮袋,面不改色,那一大碗白乾,對他來說,真不算什麼。而他所做的錯事是,他的眼睛轉了過去,望向馬金花。他完全沒有說什麼,可是他的神情,他想說什麼,被他看著的人,一下子就可以明白。
  馬金花立即明白了,她大聲說:「我也要喝一碗。」
  一生之中,不知經過多少風浪的馬醉木馬場主,就算天下有兩個人頭掉下來,落在地上,又咬住了他的腳,一口氣喝下去的那一大碗白酒。
  卓長根後悔自己用挑戰的神情,令得馬金花喝下那一大碗白乾,倒也不是當時的事,而是在若干年之後。當時,他只覺得有趣,馬金花倒下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到了若干年之後,他才知道,馬金花因為這件事,心中對他的敵意,是如何之甚。
  那真令得他後悔莫及!
  當時,馬金花一醉倒,馬醉木苦笑一下,立時把馬金花抱了進去,自有人去照料她。
  其餘的人繼續喝著酒,各人都喝了三碗,卓長根的父親放下酒碗,向馬醉木和各人一拱手:「拜託馬場主和各位了,長根這孩子,凡是養牧馬的事,他都會做。」
  卓長根的父親講完,轉身向外就走。由於他的言行實在太突兀,以致一時之間,人人怔呆,沒有人出聲。每一個人都以為他會把他自己遭遇的困難,向馬醉木說出來。他千里迢迢,前來馬氏牧場托孤,身體又健壯無病,那自然是有了什麼致命的仇家,馬醉木已經說了,願意一力擔當,有了那麼好的機會,他自然應該把自己的遭遇,詳細說出來,才是道理。
  可是他只是喝了三碗酒,二話不說就走,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更怪的是,卓長根並沒有跟著他走,只是身子筆直地站著。
  卓長根心中難過,人人可以看得出來。他雖然站著不動,可是雙手緊緊地捏著拳,連指節都發白,而且,他臉上的肉,在不斷地跳動。他甚至不回頭看著他父親,或許他是怕一回頭,看到自己父親的背影,就會忍不住嚎哭。
  卓長根的父親,走出了十來步,已經快走出廳堂去了,馬醉木才陡地震動了一下,叫道:「卓老弟,等一等。」
  卓長根的父親站定了身子,並不轉身,聲音聽來也很平靜:「馬場主還有什麼見教?」
  馬醉木的聲音有點生氣:「卓老弟,你太不把我們這裡幾個人當朋友了,你能把長根交給我們,足領盛情,可是你自己的事,為什麼不說?」
  卓長根的父親仍不轉過身來:「我的事,已經全告訴長根了。」
  卓長根幾乎是叫出來的,充滿著激憤:「不,爹,你什麼也沒有對我說。」
  眾人聽著父子倆這種對話,更加摸不著頭腦。
  卓長根的父親道:「我能告訴你的,都已經告訴你了,等我走了之後,你轉告馬場主和幾位步伯。」
  卓長根緊抿著嘴,一聲不出,額上的青筋,綻起老高,馬醉木走向前去:「卓老弟,何必要叫孩子轉述?就由你自己對我們說說如何?」
  卓長根的父親深深吸了一口氣,仍然不轉過身,可是卻昂起了頭來。
  他的語調沉重而緩慢,可是卻十分堅定:「十年前,我做了一件事,十年之後,我必須為我所做的事,付出代價。代價,就是死,我要到一處地方去赴死,非去不可,不去不行。」
  馬醉木立時問:「什麼事?」
  卓長根的父親「哈哈」一笑:「馬場主,我什麼也不說,不過一死而已,要是說了,那萬死不足贖我不守信用之罪。」本來除了馬醉木之外,還有不少人有話要問,可是他這句話一出口,卻把所有人都堵住了口。
  行走江湖,立身處世,最要緊的是守信用,要是他曾答應過什麼人,絕不說出他曾做過什麼事,那就上刀山,落油鍋,也決計不以說出來。作為他的朋友,更不應該逼他說出來。
  當下,馬場主和各人互望一眼,使了兩個眼色。在場的幾個都是馬醉木的老兄弟,對於馬醉木的行事作風,當然再清楚也沒有,立時會意,其中有一個,以極輕的步子,向邊門走了出去。馬醉木故意大聲說話,以掩飾那人微不可聞的腳步聲:「卓老弟,既然這樣,人各有志,我也不便相強。」
  卓長根的父親忽然歎了一聲:「馬場主,你不必派人跟我,看看我究竟為什麼非死不可,你要是這樣做,不是幫我,反倒是害我!」
  馬醉木心裡所想的安排,半個字也未曾說出,就被道了個正著,這令得馬醉木多少有點狼狽,他只好乾笑道:「卓老弟,既然你那麼說,只好作罷。」
  卓長根的父親略停了一停,又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走出了廳堂。所有人的目光立時全集中在卓長根的身上,卓長根憤然道:「就是這些,我爹也只向我說了這些!他說他一定要死,一去之後,現地不會回來,要我在馬氏牧場,好好做人,他就只說了這些。」
  馬醉木來回踱了幾步,站定了身子:「小兄弟,是不是要派人去跟一跟,就由你來決定。」
  卓長根的回答,來得又快又斬釘截鐵:「當然要,誰也不想自己的爹,死得不明不白。」
  馬醉木大聲道:「好。」
  派人跟蹤卓長根父親的事,就這樣決定,而且立即付諸實行。
  馬氏牧場在方圓千里,有絕大的勢力,眼線密佈,離開馬氏牧場,往南往北,向東向西有多少路可以走,哪怕你不走大道,抄的是荒野小徑,信鴿一放出去,前面的人一接到,卓長根的父親一走到哪裡,就都會有「特別照應」,也立時會有報告回來。
  開始三天,報告十分正常,卓長根的父親離開之後,向西北方向走去,單人匹馬,一直向同一個方向走著,三天走出了將近五百里。
  然後,他就像是在空氣之中消失了,再也沒有他的信息。
  這實在是很不可能的事!他的行動,幾乎每一里路都有人盯著,他消失的地方,是陝西省和綏遠省的邊界,一個相當大的鹽水湖,叫作大海子附近的一片荒涼的鹽鹼地。
  由於卓長根的父親一直沒有改變方向,所以要知道他的行蹤,不是很難,而且馬醉木推測,他可能回到蒙古草原,誰都以為這樣盯下去,一定可以水落石出。
  第三晚的報告,說他在一個灌木叢旁紮了一個小營,燃著了篝火,對著篝火發怔,一直到了午夜才進了那個小營帳,第二天,未見他出來,盯他的人假裝是牧羊人,走近那個小營帳,他人已不在了。
  營帳和馬都在,人不見了。就算他發現了有人跟蹤,棄馬離去,連夜趕路,那麼前途一定仍然會發現他的蹤跡,可是他卻一直沒有再出現。
《活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