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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笑了起來:「我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他用的也是達干爾語。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那倒好,我們全不知道怎麼來的,你正好和我們一樣。」
巴圖略怔了一怔:「我只是不知道從哪裡來,不是不知道怎麼來。」
那蒼老的聲音問:「有什麼不同?」
巴圖呆了片刻,顯然也想不出有什麼不同,所以無法回答,就在這時,又有馬蹄聲傳來,那年輕的聲音道:「老奶奶,你怎麼又出來了?」
一個聽來極老的老婦人聲音道:「鬆鬆筋骨,老坐著不動,真把自己當老人了。」
老婦人和年輕人交談,巴圖可能就在近前,情景可想而知:巴圖叫停住了策騎而到的一老一少兩人,正在問路,老婦人也馳近來了。
在草原上,發生這樣的情形,應該再普通也沒有。可是突然之間,巴圖發出了一下驚駭欲絕的叫聲:「你——」
那聲音尖厲可怖之極,要不是他真的驚恐,以他的為人,斷不然會這樣大驚小怪。
他不但在尖聲叫,可能還有一些十分怪異的動作,因為那一老一少兩個人,陡然呼喝;「你幹什麼?你是瘋子?滾開。」
巴圖那時,多半在向他們接近,所以才會遭到了這樣的呼喝,然後,是馬嘶聲、馬蹄聲,顯然是策騎者已疾馳了開去,剩下來的,只是巴圖的喘息,粗聲粗氣,聽來十分急促,可見他餘悸未已。
過了好一會,才是他的自言自語,聲音之中,仍然充滿了驚恐:「我在什麼地方?老天,我……剛才見到了什麼?那老婦人,我認識她,我一定認識她,她臉上的皺紋,我那麼熟悉,我在哪裡見過她?在哪裡見過她?」
他自己問自己的聲音,愈來愈是尖厲。
(我和白素互握著手,手心中都在冒冷汗。剛才我們啞然失笑間,心情已相當輕鬆,可是這時,卻又像是崩緊了的弓弦。)
(我們都在那一段的錄音帶之中,聽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巴圖看到了那老婦人,雖然他不斷自己問自己「在哪裡見過她」,但是他自己心裡再明白也沒有,他在箱子內壁的畫上見過她。)
(當他和老狐狸一起看著箱內畫的時候,曾因為畫中人物的逼真而感歎,又曾提及過一個老婦人,畫得皺紋都一條一條,看得清清楚楚。)
(我忙又把那一段錄音找出來聽,巴圖當時這樣講:「你看這老婦人,額上的皺紋形成多麼奇特的圖案。」那一定給他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一看就可以認得出來。一個明明只是在畫中見過的的老婦人,忽然之間,活生生地出現在面前,會騎馬、會講話,這如何不令人吃驚?而更令人吃驚的,自然是接下來的聯想——畫中的人活生生到了面前,那表示什麼?豈不也正表示他進入了畫中?)
(這才真正令人感到害怕,所以巴圖不敢承認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老婦人。)
他急速的喘息聲持續了很久,才算是漸漸恢復正常,他語調急促:「我明白了,我看到了畫中的人,我……到了畫中?和……我要尋找的人一樣?可是,為什麼我一點也沒有異樣的感覺,藍天白雲青草翠綠——」
接下來是一連串不知名的聲響,猜想是他正用各種方法試驗,看自己處身的環境。
他不住在說著:「草是真的,泥土是真的,馬是真的,人是真的,什麼全是真的,我不會是在畫中,畫中的人全靜止不動,我見過,我不是在畫裡。」
在那幾句話的後半段,他可能是在向前急速地奔走,聲音十分亂,持續了相當久,巴圖一下子悲哀自己進了畫中,一下子又否定自己在畫內,思緒紊亂之極,說的話也語無倫次,自相矛盾。
至少在五六分鐘之後,才聽得他又在向一個人問:「這裡是什麼所在?
回答他的,是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十分之答非所問:「每一個人開始的時候,總喜歡問這裡是什麼所在,等到久而久之,就不會再問,什麼所在不一樣?草原就是草原,人生就是人生,有什麼好研究?」
巴圖的聲音提得極高:「實實在在回答我,別弄神作怪。」
那中年人冷笑一聲;「我就是不知道,和你說得夠實在的了。」
巴圖的聲音如同哭泣:「我們……是不是在一幅畫裡面?畫……是畫在一口箱子的內部。」
中年人的話中,充滿了怒意:「我聽不懂你的話,你說的才是裝神弄鬼。」
這時聽來又有幾個人走近來,有一陣子低議聲,巴圖語音之中,哭意更甚:「你們難道從來未曾想一想,自己是什麼人,在什麼地方?」
幾個人同時笑道:「想了有什麼用?反正我們一直生在草原,死在草原,想了又怎樣?」
巴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我可以知道巴圖在這時,想到了什麼。他在那樣奇詭的境地,自然想弄明白自己自何而來,在什麼地方,是什麼身份。但對於長期在這種境地的人,這些問題,一點意義也沒有。)
(巴圖如果不是忽然到了這種境地,還在他的「異種情報處理局」當局長,他也不會向自己問那些問題,原因是問了毫無作用。)
甚至可以擴展到更大來看,人一直生在地球,死在地球,人生匆匆,問這些問題,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