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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接下來的時間中,除了咀嚼聲之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裴思慶的手,一直按在他那柄匕首之上,鞘上的寶石,在他的掌心上壓出了凹痕,他的手十分麻木,可是他不願意離開。
他抬頭望著天,天空是一種十分明淨的極深的深藍,天上的星星,和他在長安的華宅之中,把柔娘摟在懷中,躺在舒服的椅子上,仰天觀望時,並無不同。星空是永恆的,而星空之下的地面上,卻每一刻都那麼不同。
裴思慶不知道他是在什麼時候閉上眼睛的,當他眼皮感到刺痛而醒過來時,一天又開始了。
沒有了駱駝,所有醒了的人,都像是沒有了成年人扶持的孩子一樣,都有一種彷徨無依的神態,也自然而然,把目光集中在裴思慶的身上。
裴思慶一句話也沒有說,甚至也沒有伸手向前指,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迎著朝陽,開步向前走。
到了這時候,已經無法改變行進的方向了——就算一開始決定向東走是一項錯誤,那麼,現在也必須繼續走下去,一直走向東,只要不死,自然是一定可以回到原來出發的地方的。
一直沒有人出聲,更別說有人講話了。十來個人,排成了一個死亡的行列,在沙漠中掙扎著前進,甚至像裴思慶這樣的大豪,也無法一直維持昂首前進的姿態,也會垂下頭來,其它的人更不必說了,他們的下顎,一直抵在他們的胸前。
太陽沉下去又升上來,升上來又沉下去。
在開始的三天,駱駝肉還維持著他們的生命。
第五天,兩個小伙子開始發狂,大叫著,撲向對方,拚命想咬噬對方,扭成了一團,在沙上打著滾。可是並沒有人理會他們,連向他們看多一眼的人都沒有。
這一天,有六個人倒了下去。
下一天,又有五個人倒了下去。
再下一天,只剩下三個人了。
裴思慶也無法維持正常的視力了,不論他如何眨眼、揉眼,看出去,總是暈暈乎乎地一片,有時候,彩色一團團地在轉,有時候,只是模糊地一堆,他去看另外兩個人的時候,那兩個人的身子會忽胖忽瘦,忽高忽矮。看著看著,兩個人忽然成了一個人——其中的一個人——他和另一個人,都聽得那倒下去的人在叫,聲音嘶啞得像是那人不是用口在叫,而是用肺腑在發聲。
那人叫的是:「求求你們……把我……宰了……或許你們能夠逃……出生天……我反正不行了……你們要是活著出去,我只求好好對待我的……家人……」
裴思慶只感到全身一陣抽搐,他幾乎因此而身子縮成一團,他並沒有停步,仍是一步一步向前走著,當然走得緩慢之極,所以他可以聽到身後傳來的語聲。
先倒地的那個叫著:「等一等,你先發一個毒誓,要是你……逃出生天,不照顧我的家人,那便怎樣?」
那一個停下來的聲音很高吭:「皇天在上,要是你能令我活下去,我能回到長安,不好好對你家人,叫人也把我宰了,喝我的血,嚼我的肉!」
倒地的那個先是一陣喘氣,忽然又叫了起來:「你的手為什麼放在背後,你在做甚麼手勢?你騙我!」
裴思慶接著聽到了兩個人的嚎叫聲,他並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他只要回頭看一眼,只怕發自五臟六腑的抽搐,會令他倒地不起。身後的嚎叫聲漸漸低了下來,過了好久都沒有人在他的身後追上來,他知道,這兩個人同歸於盡了,誰也沒能在誰的身上得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