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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伸手,抓起筆來——就是一把抓起來的,全然沒有執筆的正確方法,迅速的在紙上寫起來,看得我目瞪口呆,因為頃刻之間,紙上就出現了一個「貓」字,並不歪斜,十分過得去,的的確確,是一個「貓」字,可是竟不知她是從何處開始,又自何處結束的。
紅綾寫完了字,把筆一拋,望向白素,白素多半是看慣了這種情形,竟十分高興:「來,再多寫幾個。」
紅綾搖頭:「不寫了,書上的字我全會寫,學打拳吧,我學會了教它們,它們也會打。」
紅綾說著,就身手異常矯健,生龍活虎地打起拳來,那些大小猿猴,果然也跟著她一樣動作,看得白素也不禁好笑,再也難以堅持。
我在看到這裡的時候,把紅綾寫字的經過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看清她從「田」字的右下角開始畫,一下子就把那個「貓」字畫了出來。
我不禁感歎:「素,這女孩子有過人的記憶力,她必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靈猴能撫育出她強健的體魄,可是決不能給她知識,這是遺傳的。」
白素默不作聲,可是她點頭,同意我的話,又補充:「許多字,只要是她認識的,她都可以隨心所欲,用她自己的方法寫出來,可是她最不願意寫字。」
我歎了一聲:「別勉強她,她又不是不識字,也不是不會寫,只是不願寫,不算甚麼。」
白素瞪了我一眼,說:「你真會縱容孩子。」
我笑:「別忘記,半年之前她是甚麼樣子,半年之中有這樣的進步,已經是奇跡,若是讓我來教她,成績必然大大不如。」
白素道:「要不要把她帶到城市來?見識一多,進步自然神速。」
我大吃一驚,用上了一句京劇的道白:「娘子何以竟有這般戲言?」
白素並不回答,只是望著我。我和白素之間,在相當多的情形之下,根本不必通過語言,也可以瞭解相互之間的心意。所以我知道,白素這時這樣望著我的意思是:如果那不是戲言呢?
我歎了一聲,我相信白素也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同意,而且是相當強烈的不同意。
白素仍然望著我,看來,她在表示,她要堅持她的主意,我則再以眼神,勸她再思,三思。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將近一分鐘之久。白素這時現出了語言又止的神情,可是她卻沒有說甚麼,偏過頭去,不再望著我。
我看到了這種情形,不僅大是訝異。因為白素分明是心中有話要和我說,可是又感到難以啟齒。
這種情形,可以在任何兩個人之間出現,但是絕不應該在我和白素之間出現,我和白素之間,還有甚麼話是不能說的?
而情形也正糟糕在這裡:我和白素之間,應該是無話不說的,竟然出現了她欲語又止的情形,可知她心中一定及其為難,這就使得我連問也不能問了,一問,只有更增加她心中的為難程度。
白素竟然不能坦率告訴我的,究竟是甚麼事呢?這時我實在無法想像。我只是在白素的神態上,聯想到了白老大的難言之隱。
白老大和白奇偉、白素父子父女之間,本來也應該甚麼話都可以說的,而白老大居然對子女保留了那麼重要的秘密,這「難言之隱」,實在是重要之極矣。
有一次,我在白老大的臉上,也見過白素剛才現出的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那並不是故意做給人看,反倒是想竭力掩飾而不成功,所以才被有敏銳觀察力的熟人所覺察到的。
那一次,我十分清楚白老大欲言又止的原因,但現在,我不知道白素欲言又止的原因。
我反對白素把紅綾弄到文明社會來,雖然在錄像帶上看來,白素這五個來月對紅綾的訓練,使紅綾已然有了徹頭徹尾的改變。
來到了文明社會之後,她會有更多更快的改變,但是她畢竟是女野人,從她堅決不肯寫字,而且認為寫字沒有用處這一點上,可以看出,她自有她的一套想法——要使她改變習慣,認識文明,這比較容易,但是要改變她的觀念,卻比較困難。
譬如說,來到城市,可以很容易教會她交通燈的訊號和作用,可是,她是不是願意遵守,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會認為別人要遵守交通燈的訊號,她可以不必,因為她有縱躍如飛的本領,可以在車水馬龍之中,行動自如,那麼,她一出馬,就天下大亂了。
這,只不過是例子之一而已。我認為,把紅綾交託給十二天官,是最好的辦法,而白素對紅綾的照顧,也已經仁至義盡了。
約有一分鐘,我和白素都沒有出聲,白素首先打破沉寂,她道:「我還要到苗疆去。」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現出了十分堅決、絕不可動搖的神情。我歎了一聲:「你和令尊,真的十分相像。」
我這樣說,當然有感而發,白老大要任意而為時,也會有這種天塌下來都不改變的神情,而且,我也想借旁敲側擊的辦法,弄明白為甚麼白素居然會有話不能痛快地對我說。
果然,白素立時向我望來,我道:「我記得,有一次,在病房中,看到令尊望著我們,有欲言又止的神情,你記得嗎?」
白素低下頭去,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是明知故問,她自然不會忘記。
幾年之前,白老大由於被查出腦部有一個十分細小的瘤,需要接受當時十分先進的激光手術治療,治療的過程,有程度相當高的危險性,幾個專家會診的結果是:手術成功的機會只有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