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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瓶離口,鐵蛋可以講話了,他說的那一連串話,不但聲音怪異,而且語不成句,實在聽不明白,他叫的是:「找到他們了。他們不肯放過我,到底找到了,他們倒還在?哈哈,怎麼躲都躲不過去?他奶奶的,好,來吧,老子可不怕。可得一人做事一人當,他奶奶的……」
鐵蛋口說「老子不怕」,但身子劇烈發抖,也不知是怕還是激動。
「他奶奶的」也是他自小就習慣了的罵人話。
這一番話,我聽得莫名其妙。他停了下來,氣息急促之極。
我忙道:「你和天官門有過節?」
我在這樣問的時候,仍然不明白,鐵蛋二十出頭,就成了名將,一直在軍隊之中,很難想像他如何會和天官門發生關係。
我這樣一問,他又是一聲吼叫,可能是酒精在他體內,起了作用,他豪意陡生,咬牙切齒:「過節,我要他們死,他們要我死,這算不算是過節?」
我更是吃驚,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太意外了。
面對這樣的意外,我也無法可施,只有任由鐵蛋自己去發揮,我一句話也說不進去。
鐵蛋大口喘氣,又喝:「拿酒來。」
傳說之中,鐵大將軍每次在發動大攻擊之前,都會有這樣的一聲呼喝,他的部下在回憶錄中提到他,常有「將軍喝得雙眼通紅」、「酒令他雙眼如同冒火」那樣的形容詞。
這時,他雖然坐在輪椅上,但是這一下呼喝,還是神威凜凜,依稀可見他當年,喝乾了酒,把碗一摔,一揮手,衝鋒號嘟嘟響起,千軍萬馬,一起向敵軍掩殺過去的氣概,叫人神往。
我忙把酒給他,他又喝了好幾口,伸手抹乾口中的酒,手抖得很厲害——畢竟他大逞雄風的時代已過去了,如今,他只是在輪椅上的一個瘦弱漢子。
我伸過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說出了一句話來,令我驚詫不已。
他說的是:「我曾當過俘虜,被俘虜過。」
一聽得他忽然冒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來,我要竭力克制著,才使自己的身子不致於一下子跳了起來。同時,我也不敢去看他,只是盯著杯中的酒,並且大大地喝了一口。
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反應,是因為我太知道這句話的嚴重性了。
這句話不但嚴重,而且極度不可思議。
雖然現在,鐵蛋已經做到與世隔絕,甚麼樣的事,都與他無關了,但是他曾是軍人,對於軍人的榮譽,不可能也拋開不理。
而曾當過俘虜,是軍人的奇恥大辱,是軍人生命之中最不光采的記錄,是見了人會抬不起頭來的污點。
或許,我應該寫得詳細一點——有些軍隊,對於軍人被俘,並不認為怎麼嚴重。戰俘歸隊時,還會受到熱烈的歡迎。可是鐵蛋投身的那個軍隊,卻大不相同。那個軍隊,百分之百,是政治的工具,在殘酷的鬥爭之中,一旦成了俘虜,而沒有壯烈犧牲,那首先就是一種不夠英勇、不夠忠貞的行為,已經必然蒙污。
再加上被俘之後,是否曾出賣了戰友,也就成了無窮無盡的懷疑的根據,決計不能再得到信任,從軍生命,也從此結束,非但不能再當軍人,而且還要在自己人的陣營之中,抬不起頭來,過著受屈辱的日子,比被敵人折磨,可怕萬倍。
我之所以吃驚,是因為鐵蛋不是藉藉無名之人,他的事跡,到處傳誦,是近代歷史的一部分,所以,在他的軍事生涯之中,如果他曾成為俘虜,那絕不可能隱瞞不為人知。我就絕不知道他當過俘虜,只知道和他對敵的許多將領,成為他的俘虜。
所以,這時我不可能有甚麼反應,只能盡量裝出平淡,那和他畢生榮譽有關,對他來說,那此生死更重要——叫他在榮譽和生命之間,任擇其一,我相信他一秒鐘也不會考慮,必然選擇光榮的死亡,不會選擇屈辱的生存。
這也最是令我奇怪的——以他這樣性格的人,怎麼可能會成為俘虜呢?
那簡直難以想像,所以我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鐵蛋在說了這句石破天驚的話之後,有好半晌沒有出聲,看他的神情,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不說,我自然也不好問,所以,在兩人之間,就是沉默。
也好,趁大家都沉默著不說話的時候,對這個題為(大秘密)的故事,作若干說明。
在記述這個故事之前,我曾很是鄭重地考慮過,也和白素作過討論。
主要的原因是,這個故事涉及許多近代的歷史人物——如果一一道明,故事就失去了神秘性,變成一部近代史了。但如果完全不說清楚,像上面曾提到「鐵蛋所在的那個軍隊」這樣說法,又太隱晦,比較難以明白。
而且,故事發展下去,涉及的秘密,是一個真正的大秘密,極其驚人,又不能太直接,也不能太晦澀難明,相當困難。
考慮再三,還是採用了隱蔽的方法——「將真事隱去」,曹雪芹先生也曾用過(真偉大),那樣做,有一個好處,隱隱約約,使人知道大秘密是怎麼一回事,總比開門見山就把大秘密說了出來的好。
若是有朋友表示看不明白,那不要緊,因為故事發展的過程,也已經夠有趣的了。
而且,也不應該有看不懂的情形發生,除非年紀真的太小,那就只看故事好了。
可以肯定的是,獲知這個大秘密,是衛斯理奇異經歷之中,最驚心動魄的一次,而且,事情和任何外星人無關,全然是地球人的事。
再說一句更題外的話:衛理理的故事一直被稱為「科學幻想」,其實,「科學」一詞可以去掉,保留「幻想」即可。
科學和幻想之間,其實很難水乳交融——二加二一定等於四,不能有任何幻想會變成三或五。
閒話說過,卻說當時,我和鐵蛋之間的沉默,足足維持了十分鐘之久。
在這十分鐘內,我一口他一口,已把一瓶酒喝光。我為了打發沉默的尷尬,仰著頭,把瓶口對準了嘴,讓空瓶中剩餘的酒,一滴一滴,落進口中。
(一般來說,「空瓶」之中,還可以有五六十滴酒。)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鐵蛋,他乾笑了一聲,問:「你沒聽說過我曾被俘過吧?」
我搖頭:「沒聽說過——是甚麼時候的事?」
我問得十分小心——甚麼時候的事,這一點相當重要。
鐵蛋是在少年時期就從軍的,他當然不是一參加軍隊就當將軍的,少年當兵,若是在那個時候被敵軍俘虜,也就不那麼嚴重了。
雖然,我也不信他在少年時會成為俘虜,因為他的性子極烈,寧折不曲,自小已然。
(鐵蛋小時候和我的一些交往,記述在最近整理出來的《少年衛斯理》故事之中。)
鐵蛋搖了搖頭,道:「不是,是我官拜大將軍之後。」
我又怔了一怔,接著,「哈哈」一笑:「你在開玩笑了,哪有這回事。」
我這樣說,是自然而然的反應。因為別說他在官拜大將軍之後,就算他官拜小將軍之後,也只聽說他不斷打勝仗,連敗仗都未曾打過,如何會成為俘虜?
鐵蛋似乎在臉上抹了一下,沒有立時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