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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鐵蛋仍然剪下了一根花枝,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怔呆,然後,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樣:「我結過兩次婚,第一次婚後三年,沒有孩子,她是軍中的護士,在一次戰役中受了重傷,死在我的懷中。」
他越是說來若無其事,越是可以叫人感到他內心深處的哀痛。我不禁十分後悔,不該把他的往事又搬出來,那對一個退隱了,想把過去全都忘記的人來說,簡直是一種酷刑。
所以,我不等他再說下去,就雙手亂搖,心裡一急,連叫他不必說了也講不出口。鐵蛋一伸手,捉住了我的手腕,五指強而有力,他道:「你想知道往事,一定有原因,別理我,我會把一切告訴你,有半點保留的,我長四隻腳一條尾。」
那正是他少年時期的口頭禪,聽了之後,更令我慚愧無比,我伸手在自己的頭上,重重打了一下:「對不起,老朋友。事情是這樣,天音有一些行為,不是很正當,我想不出是甚麼原因,又不想他再發展下去,所以想來和你詳談一下。」
雖然說鐵蛋已萬念俱灰,隱居以度餘生,但是對自己的兒子,當然還是關切的,所以一聽之下,他也不禁動容,陡然吸了一口氣,然後才斬釘斷鐵地道:「他做了甚麼?該打該殺,你是我的兄弟,完全可以處理,只要是該死,殺了我也不怨你。」
我忙一疊聲道:「哪有那麼嚴重,你想到哪裡去了?」
鐵蛋盯著我,目光如炬,雖然他坐在輪椅之上,又乾又瘦,但是一樣神威凜凜,他道:「該怎麼就怎麼,別因為是自家的孩子就不一樣。」
我頓足:「真是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只是事情十分奇怪,所以我才有了疑心,真是沒甚麼大不了。」因為我深信鐵蛋講的是真心話,所以我才一再聲明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確然,也沒有甚麼大不了,這時,我甚至後悔自己太多事了。
鐵蛋不再出聲,只是望著我。我道:「我從苗疆回來,在苗疆發生了許多事,都意想不到,天音來看我,想知道天官門十二天官的事——。」
我慢慢說來,口氣平和,盡量表現出沒有甚麼大事,鐵蛋凝神聽著。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竟是如此出人意表,我才說到「天官門十二天官」,鐵蛋陡然全身震動,雙臂舉起,發出了一下古怪莫名、聽來令人悚然的怪叫聲,身子突然向後一仰,竟連人帶輪椅,一起仰跌。
鐵蛋有這樣激烈的反應,實在太令人意外了,所以剎那之間,我也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站了起來,手中的一杯酒,濺了一地。
就算是一個健康的人,要連人帶椅一起仰翻容易,要連人帶輪椅一起仰翻,也要用極大的力道才行,何況鐵蛋是一個真正的殘疾人。由此可知他在聽了我的話之後,所受的震撼,是何等之甚。
而突然看到了鐵蛋有這樣的反應,我的震撼,也是非同小可,我陡然明白了。
本來,我想瞭解小鐵長大的環境,想從中瞭解他是不是和幫會,和江湖人物有過瓜葛糾纏。
這時,我明白了,和天官門有關係的,不是小鐵,是老鐵。
小鐵一定是從老鐵那裡,知道了天官門和十二天官的一些事,所以他才對之有興趣的。
我真想不到在見了鐵蛋之後,一杯酒還沒有喝光,事情便已急轉直下,出現了這樣的局面。
一時之間,我思緒紊亂之極,看到鐵蛋在地上掙扎,竟慢了一步才把他抱了起來,一腳踢正了輪椅,再把他扶坐在輪椅上,鐵蛋的臉色生青,額上青筋暴綻,大口大口呼氣。
我忙把酒瓶遞過去,他接過了酒瓶,一張口,咬住了瓶口,咬得格格亂響,可是忘了去喝酒,可知他這時,情緒的激動,已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行動的能力。
我走過去,一手托住了酒瓶,一手按下了他的頭,令酒可以流入他的口中,開始,他也不懂得下嚥,直到酒自他的口中溢了出來,他的喉結移動了一下,「嘓嘟」一聲,吞下了一大口酒。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鐵大將軍,竟然在這種情形之下被人迫酒,敗在他手下的敗軍之將若是看到了,只怕會買塊豆腐去撞死。
他連喝了三口酒,還咬著瓶口不肯鬆口,我一面用力拉,一面大聲喝:「不管甚麼事,已過去了那麼多年,都不是重要事了。」
一面叫,一面還要伸指在他頰邊的「玉白穴」上輕彈了一下,令他鬆開了口,才能使瓶口脫離了他的口部,當真狼狽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