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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救人質
  在上一個故事《活路》告一段落之後,還有一段對話,需要記述。
  這一段對話,和另一段對話,可以算是這個故事的一個引子。雖然在故事的情節上並無關聯,可是在故事想要表達的觀念上,倒是一以貫之的,所以,也不能算是贅言。
  第一段對話,發生在我和沈魂之間——沈魂,是我對沈萬三靈魂的簡稱;沈萬三是歷史上著名的明初豪富,擁有聚寶盆,富可敵國。
  那是在《活路》這個故事告一段落之後的事,沈魂和我們告別,我問他:「你是不是已經決定要走活路了?」
  他遲疑了一下,作出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他道:「我……還要考慮考慮!」
  我叫了起來:「還要考慮?你還要考慮多久?你沒有聽說嗎?只要放下,就可以走上活路,你還有甚麼放不下的?你億萬家財,早化為烏有;你的聚寶盆也已被皇帝打碎,你已死了幾百年,你現在甚麼也沒有,還有甚麼放不下,要考慮的?你還要考慮多久?你已經考慮了幾百年!」
  由於沈魂的回答,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所以我連珠炮也似的問題,也愈問愈是激動。
  雖然他的去路如何,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也不是特別關心他,但是我性子急,對於他這種猶豫不決的性格,很是不耐煩。二來,我實在好奇,不明白他在如今這種情形下,還有甚麼放不下,還要考慮的。
  沈魂沉默了片刻,才道:「就算考慮再久,對我來說,也不是問題——對人來說,幾百年已經是歷史了,可以終結好幾十代生命,但對我來說,那……時間不算甚麼,這一點,你不會明白的。」
  我吸了一口氣,確然,時間這個來無影去無跡抓不住摸不到看不見的東西,是一個極度怪異的存在,對於一切生命形式來說,重要無比,甚至是在主宰的地位——一切生命,都受它的控制;一切生命,都在時間的過去中,逐漸消失,歸於死亡。
  可是,「時間」究竟是甚麼東西?是一種甚麼樣的存在?何以產生?如何產生?卻沒有人說得上來!
  只有我的朋友羅開,人稱「亞洲之鷹」的,告訴過我,時間是一個大神,這時間大神主宰著一切生命的死亡。時間大神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巨輪,在它的轉動過程中,一切生命,歸於終結。
  羅開還堅稱,他曾和時間大神展開過十分可怖的鬥爭——我不是不相信他的,只是對他所說的那些,無法深切瞭解。
  事實上,連羅開本身,也無法具體地說出,時間大神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沈魂這時的反應,至少使我明白了一點,時間對生命有作用,但對存在形式如靈魂,就沒有作用,或者作用不同了。
  在和靈魂的溝通經歷之中,我頗有和積年老鬼打交道的經驗,所有靈魂,似都可以擺脫時間的規範。所以,沈魂說,時間對他來說,不成問題。這一點,我雖然因為不是靈魂形式的存在,還有生命,無法完全理解,但至少還可以接受。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他還有甚麼放不下,以致還要考慮的。
  我再次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沈魂歎息:「我當然有放不下的,在生前有了那麼可怕的經歷之後,現在,我是說,我的現狀,可以給我……一種大亂之後安定的……感覺……」
  我大叫了起來:「天!你家破人亡,失去了一切,還會有這種感覺!」
  沈魂惱怒:「你又不是我,怎麼可以否定我的感覺!」
  我呆了半晌。
  我明白了!
  人,沒有放得下的!或者說,要一個人做到「放下」,那太難了!
  旁觀者清,看得出這個人實在沒有甚麼可以放不下的了,應該輕而易舉,就可以放下了,放下了之後,他可以自在逍遙,走上活路。可是當局者迷,這個人總感到自己還有很多擔子還是要挑著,哪裡放得下。
  一般總以為,這個人死了,總可以放下了吧——不放也得放了,人都死了,有甚麼。
  豈不知就算死了,一樣放不下,放不下就是放下下,活著如此,死了也如此。死了之後,是另一種方式的存在,那是「現狀」。放不下的,就是「現狀」,即使這個「現狀」再壞,可是一樣放不下。
  雖然那種「活路」,確實是虛無縹緲了一些,全然無法想像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先要人放下現有的,那就難於登天了!
  佛家的精義,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說,何等簡單明瞭,可是「屠刀」,古往今來,有多少人能放得下?
  沈魂的回答,給了我很大的啟發:這「屠刀」,真是難放得下。新發於研,鋒利無比的好刀,固然捨不得放下;就算是生了銹的爛鐵片,也一樣要緊握在手中,其實,是深埋在心中。
  等到大限一到,人死了,總以為一了百了,甚麼也沒有,不放也得放了吧,豈知也不然。
  以前,我只知道放下或不放下,是人的主觀願望,所以很難做到。但死亡卻是客觀上必然發生的事實,任你是三皇五帝,也終須一死,死了之後,不放也得放,所以,終須一放,何不早放?
  現在才知道,死了也不是那麼容易放,明明甚麼都沒有了,可是還緊緊抓住那虛無縹緲的「感覺」不放。
  相形之下,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世上有那麼多七老八十的老人,走起路來已如風中殘燭,還要營營役役,為名利奔波了。
  要叫人放下,明知可以走上活路,那也只是一種說法而已。
  我當時呆了好一會,才道:「那你就去慢慢考慮吧!」
  沈魂最後給我感到他的反應,是發出了一聲長歎,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了甚麼在歎息。
  這是第一段對話。
《雙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