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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多有關死亡經歷的記述之中,死亡的情形,頗有不同。極值得注意的是,有不同宗教信仰的人,會有不同的經歷。)
(例如基督徒在死亡時見到了天使,中國佛教徒見到牛頭馬面之類。)
(這種現象,其實很容易理解——假設有許多不同的外來力量在處理人類的靈魂,那麼,個別的人,自己按照他記憶組中的知識去尋找靈魂的歸宿。)
(這更進一步說明了「陰間不止一個」說,可以成立。)
對一個已死了的人來說,對他人講一講死亡的經歷,或許會不很愉快,但也決計不會有甚麼損失,可是黃老四卻推搪著,不肯說,這豈非可惡?
黃老四一支吾,白老大的性子何等高傲,自然再不會問,花五失聲尖氣地道:「四哥,不見得你沒有要問我們的事!」
陳安安歎了一聲:「實在是無從說起!」
我立刻冷冷地應了一句:「當然不是無從說起。」
陳安安再不言語,直走到屋角,面壁而立——她的這種神態,令我對她更生厭惡,一直到了若干時日之後,我才知道,他確然有難言之隱。
這時,人人都看陳安安瘦小的背影,還想聽一聽她說死亡的經歷,和靈魂是一種甚麼方式的存在,做一個孤魂野鬼是甚麼滋味——這一切,都是極之引人入勝的事,所以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而就在這時,只聽得樓上傳來了極其宏亮的「哈哈」一笑,突兀之至——雖然我一下子就認出了那是紅綾的聲音,也不禁震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聽得紅綾大聲道:「大家看看,誰來了?」
她這一嚷,自然人人抬頭向上看去,只見樓梯口站著兩個人,紅綾正擺出叫人看的手勢,指著另一個人。照她說的話,那人應該是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陌生人才是。可是在她身邊的那個人,大家一點也不陌生,那人身形如鐵塔,壯健無比,正是曹金福!
曹金福來了,有甚麼稀奇,何必大呼小叫?
紅綾先急急走下來,曹金福的神情,有點猶豫,但是也跟著走了下來。
這時,我首先聽到白素父女,一起發出了「咦」地一聲,接著,我自己也發出了」咦」地一聲。
從樓上走下來的,毫無疑問是曹金福,每踏下一步,樓梯就像是不勝負荷,發出轟然的聲響。但是我又覺得事情不對頭,覺得向下走來的,不是曹金福,而且越是接近,這種感覺,越是強烈!
曹金福的外形,沒有絲毫改變,變了的,是很難以捉摸,但是卻又可以感得到的神態,就像陳安安雖然是小女孩,可是眼神中都會流露出凶狠狡猾的神色一樣。
曹金福的憨厚、老實、不通世務的神態沒有了,而代之以沉穩、老練,悍、老於世故,自然而然,有一股懾人的氣派!
我腦中一片混亂,正在思索發生了甚麼事,只見曹金福大貝威勢的目光,在各人身上掃了一掃,停到了祖天開的身上。
向祖天開看去,只見他不知何時,站了起來,神情激動之極,竟然把不住在發抖,口唇顫動,喉際咯咯作響,難以出言成句。
還是曹金福先開口,他叫了一聲:「天開!」
這「天開」兩字一出口,至少白素、白老大和我,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果然,祖天開口中,已迸出了兩個字來:「大哥!」
聲才出口,他老高的個子一矮,已經直挺挺地向著曹金福跪了下來。
一個將近百歲的老人,忽然向一個小伙子下跪,這本來是十分怪異的現象,可是曹金福居之安然,像是理所當然。祖天開才一下跪,就揚起右掌,「啦」地一聲,重重一掌,摑向自己。
那一掌下手還真重,他滿是皺紋的一張老臉,右半邊立時又紅又腫,痛得他眼淚鼻涕一起湧出。可是他又疾揚起左手來,又待向自己的左臉摑去。
曹金福身形一晃,已到了他的身前,揚手格開了他的左手,又抓住了他的右腕,皺著眉。祖天開聲音嗚咽傷心,聽來令人難過:「大哥,我該死,我罪孽深重……我引狼入室,我重色輕友,害了大哥全家……」
他斷斷續續,為往事在後悔,看起來更是又老又窩囊,哪裡還有半分江湖大豪的氣概!
曹金福先是一聲長歎,接著,「哈哈」大笑了起來,指著祖天開道:「你看看你,像甚麼樣子?你這臭皮囊,多用了幾十年,又怎麼樣?不如我早早捨棄了。何等自在,比你強多了!」
曹金福一開口叫祖天開,我們已知究竟——在這裡許多人,他只認得祖天開一個,那麼,他自然就是當年祖天開的結義兄長曹普照,也就是曹金福的祖父。
具體在陰間發生了甚麼事,我還不知道,但是眼前的情形,卻可以肯定,是曹普照的靈魂,進入了曹金福的身體之中!
紅綾當然是早已知道此事的,所以她才會叫大家看「是誰來了」。
這時,我擔心的是,曹普照的靈魂,進入了曹金福身體,是暫時的,還是長久的?
我立刻向紅綾望去,紅綾低聲道:「曹爺爺聽說老朋友在,一時興起,想來看看,交代了一些往事就走!」
我呼了一口氣——這時,人人都站了起來,連白老大也不例外,因為論江湖上的資歷,曹普照還在他之上!
當然,各人也都想知道曹普照想要交代的是甚麼往事,發生在他們身上的往事,可以說錯綜複雜,至於極點,他要交代些甚麼呢?
祖天開當年確然引狼入室,而且,出其不意,猝然攻擊曹普照,雖然不是罪魁禍首,也是幫兇,曹普照會不會報仇呢?
但是聽曹普照一開口,說出了這番話,聽來倒像是他慶幸自己比祖天開早死了六十多年——世上人無不貪生怕死,曹普照的話,叫人難以接受!
祖天開紅腫了半邊臉,神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