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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副官道:「我聽我父親說到此處,我也這樣說。我父親當時卻沒有這樣的感覺,因為那青年人轉過頭來,和我父親打了一個照面。我父親看到了他的臉,一時之間,如同五雷轟頂,耳際嗡嗡直響,張大了口,卻又發不出聲音。只聽得那青年人縱笑了幾聲,目光隨著飛走了的鳥兒,大聲道:「天空任鳥飛!自由真可貴!」原來他並不是笑我父親摔跤,而是看到籠破鳥飛,聯想到了自由的可貴,這才縱聲長笑的。」
當時老人家「哦」了一聲:「這青年人確然有與眾不同之處,胸襟很是廣闊。」
生副官道:「當時我父親根本沒有想到這些,這些全是他事後回想時產生的感覺。當時我父親的目光定在青年人的臉上,心中的震驚無與倫比──你可別見笑,我父親是曾經在皇帝坐龍廷的時候生活過的人,所以……所以……」
老人家當時忽然聽生副官說出這樣的話來,又叫他不要見笑,不禁莫名其妙,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和白素在聽到老人家轉述到這裡時,也不知道生副官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老人家當時只是點了點頭,表示不論生副官說什麼,他都不會笑話。
生副官吞了一口口水,聲音變得很古怪,才繼續向下說:「我父親已經掙扎著起了身,可是一看到了那青年人的臉,他不由自主雙腿發軟,對著那青年人,就直挺挺地跪了下來,倒把那青年人嚇了一跳。」
生副官說到這裡,又停了一停,望向老人家,老人家知道生副官是在詢問他是不是知道何以他的父親會有這樣異常的反應。
老人家已經想到了一些因由,他遲疑地道:「是不是老太爺在那青年人的臉上,看到了什麼特徵,看出這青年人將來會是一個大人物?」
生副官深深吸了一口氣,發出「嗖嗖」的聲響,提高了聲音,陡然叫了起來:「大人物!不是普通的大人物!是皇帝!皇帝!我父親一眼就看出那青年人天庭地角、五官神采,具有帝王之相,所以才大為震驚。這時候看見那青年人行動之際,淵停嶽峙、氣吞山河,完全符合相術中皇帝的標準,所以我父親不但跪下,而且自然而然叩下頭去。」
老人家聽到這裡,心中也不禁駭然。
生副官的相術之精,他是知道的──他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生副官已經看出他會成為富翁,當然還有許多例子證明生副官相術的靈驗。
而生副官又一再強調他父親的相術比他高出許多,他不及他父親的百分之一。可知他父親相人之準,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
也就是說,如果生副官父親看準了一個人將來會當皇帝,這個人就確然會當皇帝。
這種情形聽起來很玄,必須知道相術本來就屬於玄學範疇,在討論和相術有關的事情時,就要遵照相術的規律,如果根本不承認有相術這門學問的存在,那就根本不必討論了。
而老人家是相信有相術這門學問的,也相信生副官父親的相術造詣極高,相人很準。
可是當時他還是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可是……可是已經沒有皇帝了啊!袁世凱做了八十一天皇帝──難道老太爺遇到的是他?沒有道理,袁世凱那時候早已歸天!」
當時老人家心中不但駭然,而且疑惑之至。
(我和白素聽老人家轉述到這裡,也是又駭然又疑惑。)
生副官苦笑:「我聽我父親說到這裡,也是不明白,一再追問。我父親根本也無法對我說明白。他是在皇帝制度下生活過的人,而且我們祖上,一直是皇帝的奴才,對皇帝有難以形容的崇敬。我曾經研究過祖上的情形,當年年大將軍完全有條件可以使自己的命運不如此悲慘,可是皇帝一聲旨下,他還是乖乖服從,不但不敢反抗,而且連反抗的念頭都不敢有!」
生副官感慨了好一會,當時老人家還是盯著那個問題:「以後都沒有皇帝了,當時在小樹林──」
老人家話還沒有說完,生副官已經用力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我父親當時既然看準了那青年具有帝王之相,而且已經跪下叩頭,他腦中一切想法,都當那青年真是皇帝一樣,心情之緊張興奮至於極點。據他說,他人雖然跪在地上,可是和浮在空中一樣,飄飄蕩蕩,心跳得像是要從心口跳出來,腦中一片混沌,全身汗出如漿,只覺得自己的生、死、榮、辱,全在對方的一念之間。當人處在這種境地的時候,如何還能好好地去思想!」
生副官的這一番話,說得相當生動。當然他的話對於沒有在皇帝制度下生活過的人來說,有些不可想像。
生副官的父親既然領教過皇帝的權威,而且也大有可能遺傳了祖宗替皇帝為奴才的奴性因子,所以當他認定了眼前的人是皇帝的時候,由於極度的恐懼和意外,再加上震驚,他的精神已經處於混亂狀態,而且是十分混亂。
他在才一看到那青年人之際,只覺得那青年人有帝王之相,非同小可。這時候他腦筋一片混亂,簡直覺得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皇帝!是皇帝微服出遊,給他遇上了!
他當時根本失去了任何分辨是非的能力,極度的緊張,使得他張大了口,一面叩頭,一面發出莫名其妙的聲音。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那青年人彎下身來,向他問了一句話,那句話,當時在他聽來,每一個字就像是在他耳邊響起了一個焦雷一樣,震得他七葷八素。
而且那青年人彎下身來和他說話之際,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在他眼中看來,更是皇帝就在眼前。
所以他的精神狀態進一步混亂,以後發生的事,也就自然而然,必然會在他身上發生。
當然發生的事,還是和青年人問他的那一句話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