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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向他們解釋:「這種情形在那時候很普遍──等生了女兒才提親,已經算是很開明的了,還有」指腹為婚「的哩!」
  溫寶裕咕噥了幾句,忽然跳了起來,雙手亂揮,叫道:「大事不好!陳名富這小子要冒名頂替,去娶盧振中的女兒!」
  我也想到了這個可能,只是沒有溫寶裕那樣大驚小怪而已。
  溫寶裕接著又伸手指著小郭:「老套!老套!你這個故事十分老套,在《三言兩拍》之中,有的是這樣的故事!」
  小郭一翻眼,冷冷地道:「以前有過這樣的故事那又怎樣!你沒有聽說過太陽底下無新事?世界上多少事情都是重複了又重複,若是說『以史為鑒』就可以避免事情重複發生,人類歷史上也不會不斷有戰爭了!所有的戰爭發生的原因幾乎都類同,都愚蠢之極,可是還不是一直在重複發生!」
  溫寶裕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的話會引出小郭這樣的一番長篇大論來,一時之間他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
  小郭又冷笑:「你也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陳名富當時並沒有想要冒名頂替!」
  溫寶裕看出小郭十分認真,他就不敢再說甚麼,只是聳了聳肩。我也感到小郭不知道為了甚麼在言語之間不止一次表示維護陳名富。
  我想了一想,忽然心中一動,立刻向白素望去,和白素目光接觸,白素向我點了點頭。
  白素的反應使我知道我想對了。
  剛才我突然感到「游救國」這個名字在小郭沒有說故事之前,我就有印象──好像是一個小名流,在商場上有點成就之類的人物。這類人物在城市中很多,我之所以會對他有一點印象,是因為他的姓名很特別。
  我相信像「游救國」這樣的名字,不會有同名同姓的機會。
  那麼現在這個游救國是不是故事中的游救國呢?
  如果是的話,那就大有問題!
  因為故事中的游救國早已在那條隧道中死於非命,不可能活到現在。
  現在如果還存在游救國這個人的話,那麼這個游救國必然是有人假冒的,而最可能假冒游救國的人,當然就是陳名富。
  這樣的推理過程,我以為完全可以成立。
  而且小郭剛才維護陳名富的話也很有問題,我就抓住了他的話,疾聲道:「陳名富他當時沒有想到要冒名頂替,可是怕後來終於還是冒認了游救國的身份,是不是?」
  溫寶裕見我作出了這樣的推斷,大是興奮。小郭並沒有否認,卻瞪了我一眼:「沒有人會知道以後的事情,他當時看了信,所想到的是,原來以為網籃已經成了無主之物,不妨據為己有。現在雖然不知道游道聖的地址,但想來盧振中一定知道。自己就應該把東西送到盧振中那裡,再由盧振中轉交給游道聖,不但物歸原主,而且還可以把游救國已經遭到不幸的消息帶給游道聖。」
  我立刻問:「這些全是他告訴你的?」
  小郭道:「是,我相信他所說的一切!」
  小郭再次維護陳名富,我也不客氣,進一步道:「我們現在在說的『他』,就是以前的陳名富,現在的游救國,是不是?」
  我這樣問,等於已經肯定了陳名富冒名頂替的事實。
  小郭望了我好一會,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也沒有否認,只是道:「以後發生的事情,我會照實說出來。」
  溫寶裕低聲道:「所謂『照實說出來』,也還是變成了游救國的陳名富所說的!」
  小郭有些惱怒,可是卻又不知道該如何發作,他停了一聲:「你們無非是想證明陳名富的人格有問題!」
  溫寶裕見小郭搭了腔,得其所哉,立刻道:「如果冒名頂替是事實,軌證明它的人格確實有問題。」
  小郭重重頓足:「先把事情聽完了再下判斷,好不好?」
  我注意到他已經把「故事」改成了「事情」,由此可知,他所說的一切,確然就是現在的商場小名人游救國(陳名富)的真實經歷。
  這就更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一個人冒認了他人的身份、姓名來生活,實在很難想像過的是一種甚麼樣的日子──光是擔驚受怕,怕被人識穿,幾十年下來只怕也會神經錯亂了!
  在現實生活中,很少有這樣戲劇性的例子,所以很值得留意。
  這時候白素道:「小郭,我相信你的判斷。」
  小郭霍然起立,同自素深深一鞠躬,表示感謝。
  白素又道:「我也相信陳名富在看了信之後,真的只想到物歸原主。」
  我望向她:「何所據而云然?」
  白素道:「我們可以從信中,推測到盧振中曾有要結兒女親家的提議,可是我相信陳名富無法推測到這一點,所以他沒有冒名頂替的動機。」
  我想了一想,覺得白素的分析很有理,溫寶裕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然則陳名富後來終於冒認了游救國的身份,必然另有曲折,很值得聽下去。
  小郭也感到自己的態度過於激動,所以他吁了一口氣,解釋道:「我和他接觸已有相當時日,可以說深知他的為人,在整件事情中,他確然有不是之處,可是並非不能原諒。」
  在知道了故事是事實之後,大家興趣更濃,都等著小郭再往下說。
  卻說陳名富當時有了這樣的決定,他就繼續南下,可以證明他當時並沒有冒認游救國的念頭,是他根本無法知道盧振中會不知道游救國的模樣,當然他更不可能知道見到了盧振中之後會發生那些事情。
  他走走停停,越向南去,離戰火越遠。而且身邊有了錢,行程自然方便很多──他認為自己的行動很純真,是為了幫助游道聖獲知兒子不幸的消息,所以心安理得地合理花費,在他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也只不過用掉了四五塊銀洋而已。
  他到了地址上的那個城市,語言完全不通在進入省境時就已經使他狼狽不堪,這時候反倒漸漸適應了。
  可是在上了山路,找到了那斯花園洋房的時候,為了說明自己的來意,和應門的男僕還是糾纏了十來分鐘而不得要領。最後他沒有辦法,只好取出那封信來,指看信封上「盧振中」的名字。
  那男僕看到了信封上的名字才連連點頭,一伸手就把信接了過去,向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在鐵門外等著。
  陳名富曾經兩次向那男僕自報姓名,可是對方根本聽不懂他江蘇省北部的語言,當然他的來意如此複雜,他雖然簡單地說了,也完全等於白說。
  他在鐵門外大約等了十五分鐘左右,那是相當長的等待時間,何況在鐵門內還有兩條大狼狗,虎視眈眈地監視著他,這滋味很不好受。陳名富不是沒有考慮過轉身就走,把所有錢財據為己有,免得好心做好事,還要被人冷落。
  不過他還是勉力忍耐,一直等在鐵門外。
  好不容易,才看到房子裡一前一後有兩個人奔了出來,奔在前面的那個,穿著長衫,看來很有身份,後面的那個就是那男僕。
  那穿長衫的中年人,一面奔一面叫:「游大少,老爺有請!」
  他叫得雖然聲音響亮,可是陳名富卻完全不知道他在叫些甚麼,陳名富心中想,這南方語言真是難懂。
  等到中年人急急忙忙打開鐵門,他的身體語言陳名富反倒容易明白,而且這時候他也至少聽明白了一個「請」字,他知道是那封信起了作用,屋主人正請他進去。
《本性難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