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清水怎麼會有氣味呢?人在通常的情形之下,自然是聞不出清水的味道來的,但是在快渴死的情形下,清水就有濃冽之極的香味,生命之香!
陳滿堂在那時候,非但不感到喜悅,反而感到了一陣深切的悲哀,他沒有氣力睜開眼來,他意識之中想到的只是:
自己快死了,人在臨死之前,總是會在幻覺中感到一些更好的東西或感覺的,畢竟人的一生太痛苦了,在臨死之前,享受一點美好的幻覺,似乎也是天公地道的事。像他那樣,明明是因渴致死的,卻忽然聞到了水的清香……不,不單止聞到了水的清香,他真的感到了水的清涼,水的滋潤,感到有水湊近他唇邊,他迫不及待張開口來,他幾乎已經忘記喝水的動作是什麼樣的了,可是,充滿生命活力的水,還是源源不絕地流入他奄奄一息的身體之中,使他復甦。
不需要多久,陳滿堂就可以肯定,那絕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正在發生著的事!
那是很容易分辨的,幻覺只能使人更接近死亡,而真正有水流進了體內,卻能使人復甦,他竟然睜開了眼來,他看到霧更濃,他看到自己的雙手,捧著一大盆水,他先是吸著氣,再急不及待地去喝水,然後,才有足夠的神智去考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並不是一個崇尚空幻的人,一向十分實際,所以他首先想到的是,有經過的船隻,發現了自己。但是霧太濃了,濃得他那時,正在小木船的船首部分,卻也未能看清船尾部分的情形,當然更看不清海面上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船隻在。
等到他喝了足夠的水時,他才看到,在他身邊的幾個人,還沒有死的,都各自捧著杯子或盆,總之是可以盛載涓水的器皿,而在這些器皿之中,也都有著清水。
他看到那些本來已死了九成的人的臉上,又有了生氣,眼珠也開始轉動。可知只要沒有死的人,這時都得救了,可是救他們的是什麼人呢?
陳滿堂想叫,可是久經乾渴的喉嚨,卻十分不聽大腦的旨意,不能發出什麼有意思的聲響來。他知道船上別的人也和自己一樣,因為在整艘船上,都有一種奇怪的,發自喉際深處的一種聲響。
就在這時候,陳滿堂看到(重要的是,除了陳滿堂之外,船上其餘人,也毫無例外地看到),在濃霧之中,有一個穿著白色長衣,身形十分苗條,有著烏黑頭髮的女人,如虛似幻,像是本身就是濃霧的一部分一樣,出現在濃霧之中。
陳滿堂首先叫了出來:「女神!」
當他在這樣叫的時候,他還從來未曾聽說過有「海上拯救女神」這回事,但是他自然而然,以為那看來如煙似霧的窈窕身形,是一位女神。
他一叫,那「女神」緩緩轉過身來。海面上實在很平靜,沒有什麼風——要是有風的話,霧也不會聚集得如此之濃了。
可是,那「女神」轉這身來之際,她的動作,分明十分輕,十分慢,一點聲息都沒有,可是她那一頭在白霧之中看來分外奪目的黑髮,和她身上的白色長衣,卻隨著她身子的旋轉而撒了開來!
在視覺上,形成個賞心悅目、美麗之極的印象,這種印象,能使得身在極度危急之中的人,得到難以言喻的安慰!
陳滿堂和船上的人,都不約而同,自然而然,發出「啊啊」的讚美聲來。「女神」在轉過身來之後,人人都可以看到在濃霧之中,不是能夠看得十分清楚,但也可以認得清的臉面。
自然,那是一張美麗莊嚴,寧謐平和,兼而有之的臉,看了之後,叫人由衷地敬服和崇仰,不過陳滿堂看了之後,心中卻多了幾分驚訝!他一眼就看出:這女神的臉型好不眼熟!
當時,他並沒有想起那是什麼人來,只是看著「女神」冉冉地在濃霧之中移動身子,她的身子,早就應該移出了小木船之外了,也不知道她是憑藉著什麼可以存身於海水之上的。
直到她的背影,也幾乎全部要溶入濃霧之中時,陳滿堂才陡地想了起來:那是阿英,父母和自己自小同鄉,又是同行,住所和店舖都在同一條街上的阿英!
阿英小時候,一點也不好看,可是在十四五歲之後,卻像是奇跡一樣,出落得一天好看過一天,這是所有街坊都知道的事情,所以也能使陳滿堂在這時候,陡然記了起來:那是阿英!
他扯起喉嚨,叫了一聲:「阿英!」
那一下叫聲,聲音之響亮,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而且,在感覺上,彷彿他的那下呼叫聲,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衝破了濃霧,所以使陳滿堂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他一叫之下,「女神」正在向前移動的身子,突然停了下來,而且,轉過身來。
她一轉過身,目光便向陳滿堂射來,陳滿堂如何覺得心頭震動了一下,他看到「女神」的口唇,掀動了幾下,像是說了一句什麼話,或者是她想說什麼話,可是卻沒有人聽到任何聲音。
而女神也立時轉回身去,陳滿堂這時,更可以肯定那是阿英,絕對可以肯定,他又叫了兩聲,可是沒有用,阿英(女神)沒入濃霧之中,不見了。
在女神離開之後,他們的盛水的器皿之中全是水,也有乾糧,而且第二天,就有一艘貨輪,發現了他們,也就是說,他們海上飄流生涯結束了,獲救了,而救他們的,是「拯救女神」,而「拯救女神」,就是阿英。
陳滿堂說完了經過,原振俠揮著手:「照你說來,海面上根本沒有別的船隻了?那麼,女神也好,阿英也好,是怎麼來的……」
陳滿堂搖頭:「我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去的。後來,我才知道她救了不少人,都是在難民陷入絕境時突然出現的,也沒有人知她怎麼來,怎麼去。」
原振俠抬頭想了片刻,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很難下結論,而林文義雖然沒有出聲,但是焦急的眼光,卻等於叫原振俠至少應該說出他的推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