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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昌連連吸氣:「而且,人也沒有了辮子,還好,說的話我還聽得懂。一問那地方,竟是徐州──離我家鄉不遠,可是我卻沒到過。再問是同治幾年,差點沒叫人當瘋子辦,說是民國都快二十年了!」
徐州是江蘇省北部的重鎮,在歷史上十分重要,歷來是兵家的必爭之地。但那裡並不算是什麼大城市,也不是十分繁華,在民國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左右,只怕還相當落後。但是看在從來沒有見過世面的陳昌眼中,已經是了不起的豪華了。
陳昌說:「我至少有十天,頭暈眼花,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做人像是做夢一樣。嗯,還是從頭說,我身在大街,回頭看,兩個送我出來的……就不遠不近跟在我後面,我才放了點心。我做夢一樣……走了好久,才敢找人說話。」
陳昌的那段經歷,十分有趣。若不是有這段經歷,他不會回到古墓去,一定會留在外面繼續他的生活,也就不會有日後的種種變化了。
陳昌在一家大酒樓前站定了腳步,酒樓中傳出來的氣味,應該是陣陣肉香酒香才是。可是在他聞來,卻是一股難聞之極的氣味,中人欲嘔。他才張望了一下,就急忙走開去,走得急了一些,一下子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陳昌還沒有看清被自己撞中的是什麼人,只是在一撞之下,他繫在腰際的一隻小布包,跌了下來,就急忙彎身去拾。那小布包中,包的就是他自古墓中,帶出來的一些他認為值錢的珍寶──據他說,古墓中這種東西很多,晶亮晶亮,看起來和聽說過的珍寶相類,可能很值錢,所以他才帶了點在身上。
當時,布包有點散開來,他略打開了些,再把它包好。那時正在大酒樓門口,燈火通明,他在擺弄布包期間,就有寶光流動,自布包中露了出來。
這時,陳昌就聽到了就在他的近前,有人發出了「咦」的一聲響。
抬頭看去,看到他身旁站著一個胖子,正瞇著眼,盯著他手中的布包看。那胖子一身寶藍色的綢袍,在袍襟上有一條老粗的、黃澄澄的金煉,一望而知,是一個財主。
陳昌知道,那多半就是自己剛才撞中了的人。想向他道歉,胖子已抬頭向他望來,神情訝異莫名。
陳昌那時的模樣,也確實叫人吃驚。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古墓之中,一晃已快六十年了,外面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所以,他仍然留著辮子,而前額上,卻也已長出了頭發來。他把辮子盤在頂上──在清朝,那是最普遍的打扮,但到了民國二十年,就變得古怪了。
他滿臉都是亂蓬蓬的鬍子,長短不一。身上穿著一件灰袍,是在古墓中找到的,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式樣,總之樣子怪異莫名。
那胖子打量他,一面現出吃驚的神情,一面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
可是胖子的神情十分怪,一面極吃驚,一面卻又現出很不捨得離去的樣子,欲退又止。
陳昌先開口:「對不起,撞著您老了!」
胖子一聽,就吁了一口氣。
這胖子是一個相當有名的人物,他是徐州,也是長江以北,黃河以南,最大的聯營當鋪,恆大當鋪的東主。恆大當鋪是方圓五百里出了名的當鋪,尤精於鑒別金珠寶貝、古董字畫。自東主以下,大朝奉、二朝奉,甚至三朝奉的一個鑒定,也可以令天下信服。
這胖子姓周,有一個外號叫「神眼無虛」。他就以「無虛」為號,久而久之,也沒有人記得他的原名了。
他後來對人說那晚遇到陳昌的經過:「在大酒樓門口,叫一個人撞了一下,正想罵是哪一個莽漢,一抬眼,看到那漢子手上,冒起一團火,閃得我睜不開眼──我的媽呀!哪裡是火,敢情是那漢子手中,一包寶物冒出來的寶光。那種火一樣的寶光,閃得我心往外蹦,我見過的珠寶珍奇還少了?可是那種寶光,只在古籍中看到過,小時候聽老人家說起過,說是極西之地所產的紅寶石,最罕有的稱為『火齊種』,就會有這種光,珍罕無比。連當年慈禧老佛爺,聽說有這樣的寶貝,下旨要找,到她歸天,也沒能找到一顆!」
一個畢生浸淫在奇珍異寶鑒別行業中的人──尤其是在近二十年來,清廷覆亡之後,深宮中的珍寶,大量流傳出來,周胖子就曾好幾次,被人專程請到北京、天津去,鑒賞珠寶。各種珍奇的寶物,經他過目的,多至不可勝數。
江湖上傳說,若是某翁或某人,藏有什麼寶物,未曾經過「天」,「神」、「法」三眼鑒定的,就必然不會是什麼真正的珍品。
這「三眼」之中,「神眼」就是周胖子。另外兩「眼」,是另兩位珍寶鑒賞家,和這個故事全然無關,所以不提了。
所以,周胖子一看到了那漢子手裡冒起的火光,一下子認出了那是什麼東西,心癢難熬,一顆心幾乎沒從口中直跳了出來!
可是,他抬頭一看清了對方的模樣,卻又不免大吃了一驚。陳昌的樣子如前述,周胖子事後對人說:「這眼前的那大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像是江洋大盜,又像是深山野人,竟全然不知他是什麼路數?要不是他先開口,而且說話很是客氣,我真不知如何招呼他才好!」
這時,陳昌已包好了布包,手中的「火光」也消失了。他一面道歉,一面把布包系向腰帶上──這是一種鄉下人放置東西的習慣,看得周胖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胖子十分精明能幹,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處事仍然十分有條理。他先手按胸口──心跳劇烈,令他的心口有點發痛。然後他道:「壯士,可是有些好東西,想找買主?兄弟我是恆大當鋪的東主,姓周。」
做窮人有一個好處,知道什麼是「當鋪」。而且恆大當鋪立店逾百年,就在陳昌家鄉不遠處,陳昌倒是聽說過的。一聽之下,大喜過望,忙道:「是!是!」
周胖子向酒樓一指:「進去找個雅座,一面喝酒,一面詳談如何?」
陳昌雖然感到酒樓中發出來的味道,十分難聞,但總不成就在大街上談買賣,所以又連連點頭。
一進酒樓,各人見了周胖子,無不慇勤致意。陳昌心知他這個當鋪老闆,貨真價實,心中更是高興。
只是進了飯店之後,像是進了臭坑一樣,難受之至。不過他是苦出身,也可以忍受。
在一個小小的雅座坐定,周胖子點了酒菜,吩咐一起上來,再也不能有人來打擾。酒菜齊了之後,陳昌對著菜皺眉,只覺奇臭無比,厭惡之情,溢於詞表;對酒,倒是和平日一樣。
周胖子一看到這種情形,更猜不透陳昌的來歷了,心想莫非是宮裡來的人?不然,何以那麼好的菜餚,也看不上眼,而且,頭頂又盤著辮子!
周胖子屢勸,陳昌只喝酒不進食。被勸得急了,他說了一句:「這……幾盤東西,怎麼能吃?我不餓!」
他確然不餓,而他這樣說,聽起來倒像是桌上的菜太差,不合他進箸。這話口氣之大,連周胖子也不敢說什麼了,又命撤了下去,陳昌才敢大口透氣。
周胖子已是心癢難熬之至,搓著手:「老哥要出讓的東西,可以……看一看了吧?」
陳昌一口答應,自腰上解下布包來。一解開,周胖子一看之下,剎那之間,血往上衝,滿臉通紅,可是一下子又心臟收縮,臉色發青。
他雙眼發直,張大了口,口涎就那樣流了出來,嚇得陳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伸過手去在周胖子「人中」上重重捏了一下,周胖子才回過神來。
陳昌人不笨,他帶出來的幾樣東西,分開來放。這時展示的,只是其中一件,已經使周胖子遭到了這樣的震憾。幸好是如此,若是一起取出來,周胖子非心臟病發,命喪當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