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二十世紀的藝術家仍不免餓死的厄運
「你說的對,」葛松納說,「今天我就閉上嘴,但是明天我可要說了!」「明天可是星期天呢!你真的要破壞假日的興致嗎?」「喔!這樣說來,我們乾脆就不必再談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改天再說嘛!」「啊!我有個主意!」鋼琴家說道,「既然明天是星期天,我們一道去拜訪你舅舅於格南先生如何?我很想認識認識這位正直的先生。」
「一言為定!」米歇爾喊道。「好的,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總可以共同討論看看有沒有解決目前情況的方法,你不反對吧!」「好,可以,」米歇爾答道,「鬼才相信我們憊不出法子!」「唔!」葛松納微微地點點頭,並不出言反駁。整日一大早,他就攔了一輛瓦斯動力計程車去接米歇爾,米歇爾正等著他;他從樓上下來,跳進車裡'司機如機械工般地啟動機器。一輛外觀上完全看不出載有引擎的車子,能夠立即發動急速奔馳,真是一件令人讚歎的事。比起火車來,葛松納偏愛這類型的交通工具。天氣晴朗,萬里無雲'瓦斯動力計程車穿過剛甦醒的街道,輕巧地彎過街角,輕鬆白如地爬上斜坡,在柏油路上高速飛馳。二十分鐘後,車子停在碎石街上,葛松納付過車資,二個朋友比肩走上於格南舅舅居住的樓層。於格南先生親自闊的門,米歇爾馬上跳過去摟住舅舅的頸子,然後介紹葛松納。於格南先生由衷熱切地歡迎鋼琴家。他讓訪客二坐下,並堅持中午一道便餐。「嗨!舅舅,我有一個計畫。」「什麼計畫?孩子。」「今天我們到郊外走走。」「郊外!」舅舅叫道,「米歇爾,現在已經找不到郊外了!」「沒錯,」葛松納答道,「你認為哪裡算是郊外呢?」「原來葛松納先生和我.英雄所見略同。」舅舅說道。
「一點兒也沒錯,於格南先生。」「你知道嗎?米歇爾,」舅舅接著說,「對我而一言郊外不光是有樹木、平原、溪流、原野而已,最重的是要有氣氛;然而,在巴黎市方圖四十公里之內,再也沒有這種氣氛!我們曾經嫉妒倫敦有名的薄霧,現在則拜那些工廠、化學製造廠、人工鳥糞製造廠、煤煙製造廠、有毒氣體製造廠以及工業瘴氣製造廠等榔比林立的萬根煙國所賜,巴黎的空氣居然可以和大英帝國相比擬了;除非走到遙遠的地方,否則別妄想呼吸得到純淨的東西,可是我這雙老腿是走不動的!你若相信我的話,那咱們就怡然自得地待在家裡,關緊窗戶,煮一餐我們所能作出的最豐盛午餐。」大伙都依著於格南舅舅的意思行事,不一會兒,主客全部就座用餐,談天說地。於格南先生一直暗自觀察著葛松納,上甜點時,葛松納再也忍不住,開口對他說:「真了不起啊!於格南先生,在目前如此險詐的環境之下,您卻保有一副可喜的和靄面容,請容許我再度向您握手致意。」「葛松納先生,其實我早就認識您了,這個男孩不停地向我提起您;我知道我們是同屬」個世界的人,而且我非常高興米歇爾能帶您過來,他能請您來真是太好了!」「唉,於格南先生,正確的說,應該是我帶他來這裡的才對!」「米歇爾,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人家要帶你上這兒來?」
「於格南先生,」葛松納接著說,「帶來還不完全正確,應該說是拖他來的。」「喔!」米歇爾說道,「葛松納就是這樣,太誇張了!」「但這到底是怎麼」舅舅問道。「於格南先生,」鋼琴家接著說,「看著我們。」「我正看著你們啊,先生。」「喂,米歇爾!轉過身來,好讓你舅舅可以從各個角度審視我們。」「可以告訴我到底為什麼要我細看你們嗎?」「於格南先生,難道您不覺得我們身上可以看出剛剛被炒魷魚的跡像嗎?」「被炒魷魚?」「對,就是被開除了。」「怎麼會?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幸?」「是一件喜事。」米歇爾說道。「真是孩子氣,」葛松納聳聳雙肩然後說道,被趕到巴黎市的柏油街道上了。」
怎麼可能?」「這是真的,舅舅!正米歇爾答道。「發生了什麼事?」「於格南先生,讓我來告訴您。」於是,葛松納鉅細靡遺地將整件悲劇的始末喔喔道出。他敘述的方式、看待事情的角度以及文情並茂的個人見解,在在都讓於格南舅舅時常掛在嘴邊的笑容消失無蹤。「實在沒什麼可喜的。」他說。「也沒有什麼可悲的。」米歇爾說道。「您將來怎麼辦呢?」「不用替我操、心,」葛松納說,「該擔心的是這個孩子」「兩位,」米歇爾不平的說,「就當我不在這裡,你們盡情的說好了。」「現在情況是這樣的,」葛松納接著說,「這個男孩既不適合當金融家,也不是商人的料,更不用說企業家了,那他到底要如何在這個世界中求生存呢?」「的確是個大問題,」舅舅回答道,「而且相當棘手,先生,您剛剛已經列舉出當世僅存的三大行業,我再也想不出第四種來,除非他」「自己有土地。」鋼琴家接著說。「我正是此意!」「地主!」米歇爾不禁一陣狂笑。「說真的,他在嘲笑我們,」葛松納喊道,「他居然用輕蔑的態度看待這項既榮顯,利潤又高的行業,真是不可原諒。可憐的人,你曾認真思考地主代表的意義嗎?孩子,你不會相信這個字所涵蓋的內容有多驚人!想想看,一個像你一樣的血肉之軀,同樣源自一位面臨生老病死命運的婦女,可是卻擁有這個世界的一部份!而且這塊土地就是他個人的財產,就好像他的頭屬於他自己所有!更重要的是,沒有人,甚至連上帝都無法從他或是他的子孫手中奪走!他有權在這塊土地上翻弄、挖掘,甚至建築任何奇形怪狀的東西,地面上的空氣,天空落下來的雨,全是他一個人的!只要他高興,可以燒光樹木、喝乾溪流,甚或趴下啃嚼地上的草!每天可以對自己說:造物主開天闢地之初親手創造的土地我也有一份,在地球表面上的這塊地皮完全屬於我,包括其上一萬二干公尺的大氣層,和深入地表六干公里的地心層也都歸我所有!因為地主所擁有的遠遠通達地心深處,與另一半球共同分享的對應地主在此為界!真悲哀,你居然想都沒想過就放聲大笑,難道你沒有計算過一個擁有一公頃土地的人,實際上擁有的是達二十億立方公尺的一個圖錐體嗎?而且專屬他個人所有,這是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所能擁有的最大財富!」葛松納唱作俱佳,手勢!語調!表情!他所描繪的幻象,沒有人能會錯意,誰能坐擁陽光照耀下的資產?那人就是地主!「啊,葛松納先生,」於格南舅舅說道,「您說得太好了!簡直讓人以當地主為終生職志!」「可不是嗎?於格南先生,而這個孩子居然覺得好笑。」
「沒錯,我是在笑。」米歇爾答道,「因為我永遠也得不到半立方公尺的土地!除非機緣巧合」「什麼?機緣巧合,」鋼琴家叫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是說機緣巧合源自於阿拉伯語,原意是指困難,沒別的意思。所以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等待人類去征服的困難!而個人則憑藉著毅力和智慧,邁向成功!」「說得沒錯!」於格南舅舅說,「米歇爾,你有什麼看法?」「舅舅,我一點野心都沒有,葛松納剛剛說的二十億立方公尺土地根本吸引不了我。」「但是,」葛松納說道,「一公頃的土地可以產出二千到二千五百升的小麥,一百升的小麥可以做出七十五公斤的麵包!這可是半年的食糧啊!」「對!吃飯!吃飽!」米歇爾叫道,「你們就只會老調重彈。」「是的,孩子,麵包的老調可是一曲悲傷的旋律。」「好吧,米歇爾,」於格南舅舅問道,「你打算怎麼辦呢?」「如果我是完全自主的,舅舅,」年輕人回答,「我想實現我曾在某個地方看過的有關幸福的定義,共要符合四個條件。」「如果不太冒眛的話,可否告知是哪四個條件呢?」葛松納問道。「自由自在的生活,」米歇爾說道,「女人的真愛,不具野心,以及創造全新的美。」「真是太好了!」鋼琴家笑道,「米歇爾已經符合其中一半的條件了。」「怎麼說?」於格南舅舅問。「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現在已被掃地出門了!」「說的是啊!」
舅舅說。「女人的真愛嘛?」「先暫時跳過去。」米歇爾面紅耳赤的說。「好!」於格南一臉笑意。
「至於其他兩個條件,」葛松納接著說,「比較困難達成!我認為他現在正野心勃勃地想把心中所有的野心拔除﹒」「但是創造全新的美」米歇爾熱烈地站起來叫道。「這位勇敢的年輕人是辦得到的。」葛松納說道。「可憐的孩子。」於格南舅舅顯得相當悲切。「皂白皂白」
「你對現實生活一無所知,賽納克曾說『生活就是要學習如何求生存!』我奉勸你,千萬不要盲目地任自己隨著無意義的希望逐流,更不要信仰阻礙。」「的確,」鋼琴家接著說道,「這個世界不可能任你獨來獨往,遺世獨立必須像機幟裝置般的參與週身環境,與人發生摩擦接觸!比如與朋友、敵人、討厭的人,甚至競爭對手接觸!參與女人、家庭、社會等環境一個好的工程師必須將所有的環節通通考慮進去!」「葛松納先生說得對,」於格南舅舅強調說,「講得更具體一點,米歇爾,就是你的全融生涯結束了。」「這正是我希望能跟隨著自我的品味與才能走的原因啊!」「你的才能!」鋼琴家喊道,「此時此刻,你就像在詮釋-位滿腦子憧憬,而在現實世界卻得餓肚子的窮詩人!」「你老是以玩笑看世界。」「可惡的葛松納,」米歇爾說,「我可不是在開玩笑,這是就事論事!你居然想在一個藝術已死的時代裡,夢想成為藝術家。」「喔,藝術已死!」「死了!埋葬了!還有墓碑和骨灰輝呢!碑文寫著:你是畫家嗎?其實,繪畫早已不存在了甚至在羅浮宮也找不出一幅畫作;上個世紀中,我們費盡心思修復的名畫,全都斑駁脫落了,拉斐爾的神聖之家只剩下聖母的一條手臂和聖約翰的一隻眼睛;這還不算什麼;迦那的婚禮只看見、一地懸空的古提琴和琴手,還沒完呢!無論是提香、高瑞澤、吉歐吉拉,雷歐拿,,謬裡羅和盧本斯等人的作品,一旦與修復畫工接觸,全都染上皮膚病,陷入不治的境地之中;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不過是一些接在華麗畫框中的一些捉摸不定的陰影、不確定的線條、斑駁的油彩、烏黑凌亂的一團!人們任由繪畫腐朽,畫家也一樣,因為過去五十年來從未舉辦過一次畫展,幸好!」「幸好?」於格南先生間。「無疑地,在上個世紀裡'因為現實主義是如此風行,發展到極端,人們再也無法忍受言報,包括庇卡底語、巴斯克語、柏頓語、以及阿拉伯語!沒錯!先生們,當時的確有一份阿拉伯文報,叫做《撒哈拉守望報》'當時有一些喜歡惡作劇的人士,還戲諱地稱之為《週報》;好啦!這些怒放的報刊不用多久,就會把新聞業帶進死胡同,也因為這個緣故,寫作的人比讀者還多!」
「當時,」於格南舅舅說道,「還是有小報馬馬虎虎勉強維持著。」(原hM圳是當然的1.」葛松納答道,「由於品質水準高,所以也造就出了不少的人才,就像羅藍的老婆一般兒女滿堂;可惜編輯老爺們終究有江郎才盡的時候,文章內容愈來愈貧乏;就算有些人耐著性子讀了,也不知所云;更何況這些和善的作家們還展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廝殺,從來沒有那麼多的耳光和棍杖出現過;委實需要有個強健的背脊和厚實的面頰才吃得消;同行過分相忌,引領著大家走向毀滅,經過沒多久,小報就步上大報的後塵,被世人遺忘了。」「但是,」米歇爾問道,「有些評論刊物不是經營的有聲有色,養活不少員工嗎?」「我想是吧!」葛松納答道,「某些刊物有靠山!那裡面的人確實才華洋溢,甚至聰明到公開出售才華!他們靠著三寸不爛之舌到處鑽營逢迎,了些政要大官居然也願意花下大筆鈔票聽他們大吹法螺;這些抨擊高手一身的榮華富貴,終因一場意外的浩劫而煙消雲散,甚至枉送了性命。」「什麼浩劫?」米歇爾間。三項法令的全面施行!它規定『凡是在任何文章中提及某人的姓名,該當事人有權在同樣的議題上發表篇幅相當的回應文章。』於是劇作家、小說家、哲學論述者、歷史學者等,一時紛紛起而對抗評論,為自己辯護;每一位都有權利寫那麼多數目的字,沒有人願意放棄。一開始,報社便信誓旦旦地宣稱要在法庭上爭取自己的權益,結果他們因觸犯該法令而被判有罪;至此情況一發不可收拾,評論界當即消失,隨著它的項落,新聞報刊唯一的文稿來源也就斷了!」「那要做什麼好呢?」於格南舅舅說。「做什麼?如果不在金融、不在貿易、不在工業界,就只剩醫生一途了。悲慘的是,我認為疾病似乎慢慢地銷聲匿跡了,如果醫學院再不快點發現新病例,醫生的飯碗可能也要保不住了!我略過律師不提,因為現在都尋求庭外和解,沒人會找律師辯護;現在的人寧願選擇一個糟透的協商,也不顧參加公正的審判;何況協商講求速戰速決,比較有商業味道!」「我想到了,」舅舅說,「還有金融刊物哩!」「不錯,」葛松納回答道,「米歇爾願意進去那裡嗎?成為一個行情公報發行員?身著卡斯莫違吉銀行或布塔爾丹家僕役員主那一身制服,在脂肪、油菜的價格低迷時珊,將百分之三運算結果的小數位捨去,然後每天因為計算錯誤而被上司當場罵個狗血淋頭;根據你所運算的結果為原則,用體鏘有力的音調發表行情動向預測;萬一預測失誤,就被打入冷宮;如果預測正確,預測員不免為自己的真知灼見大吹大擂一番,夾著大筆進帳的鈔票,擊垮競爭同業,而最後最大的獲利者還是銀行家,這種工作簡直比清理辦公室還不如,米歇爾願意嗎?」「當然不!」「依我看,只有到政府機關做事,當個公務員算了!法國現在有一千萬名的公務員,你自己可以算算有多少陞遷機會,慢慢排隊等吧!」「天啊!」舅舅叫道,「不過,也許這算是最保險的選擇了。」「最保險,也是最令人絕望的行業!」年輕人答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米歇爾!」「在葛松納列出一系列可以求得溫飽的行業中,漏了一項。」米歇爾說。三詢問是哪一項?」鋼琴家問道。「劇作家!」「啊!原來你想創作戲劇?」「有何不可?套用你慣常的庸俗說法,當編劇吃不飽嗎?」「米歇爾,」葛松納回答,「與其現在說出我的想法,還不如讓你親自去體驗。我將替你寫一封推薦信給戲劇經紀公司的總經理。你自己去摸索對方的意向吧!」「什麼時候?」「明天。」「君子三弓.」「輛馬難追1.」「您是認真的嗎?」於格南舅舅試探性地問道。「非常嚴肅,」葛松納回答,「他有可能功成名就,無論如何,半年後他應該已能習價公務員化的規律作息了。」
「好極了!米歇爾,我們期待你的作品;但是,葛松納先生,這小孩闖了禍,很不幸地讓您遭受池魚之殃'可否告訴我們您有何打算呢?」「喔!於格南先生,請不必為我擔心,米歇爾知道我有一個偉大的計畫。」「不錯,」年輕人說道,「他要震驚全世界!」「讓世人震驚?」「這就是我人生的最高目標,我已經有點眉目了,所以我想先到國外去試試機會,在那裡,你們知道的,我會闖出一番響亮的名堂來!」「你要離開?」米歇爾說道。「大概幾個月吧!」葛松納回答,「不過,我很快就會再回來的。」「祝您好運,」於格南舅舅邊說邊向正要起身的葛松納伸出手,「非常感激您給予米歇爾的誠摯友誼。」「米歇爾,如果你跟我一道回去,」鋼琴家說,「我順便可以把推薦信寫好給你。」「太好了,」年輕人說,「舅舅再見!」「再見了,孩子!」「於格南先生,珍重了!」鋼琴家說道。「葛松納先生,再會!」老人說道,「願財富之神微笑眷顧您。」「微笑眷顧?」葛松納答道,「我要的不僅是這些而已,於格南先生,我要財富之神,向我高聲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