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科克7個月
小把戲要來科克,他就到科克了,可是這裡的條件呢,老實說,對他實現來來的計劃並不利。從前,當他在戈爾韋海灘遊蕩的時候,他那年幼的想像力活躍起來,對貿易發生極大的興趣。從別的國家買貨物運回來,到自己的國家再出手……多美好的夢想!真的,他一離開特林戈爾堡,就考慮這個問題。多尼戈爾救濟院的一個孩子,若想成為一艘結實的大船的船長,從一個大陸航行到另一個大陸,那他就必須先到快帆船或漿帆船上當見習水手,經過一段時間,再到遠洋貨船上當實習水手、水手、水手長、大副、船!現在,有保伯和伯爾克這樣的累贅,他怎麼能考慮到船上幹活兒呢?……他若是拋下他們倆,那麼他們怎麼辦呢?……既然他救了可憐的保伯的命——當然是由伯爾克幫著救的——那麼他就有責任保障他活命。
次日,小把戲就把店主討價還價,要租下只放一張乾草床墊的破屋子。向前跨一大步。如果說我們的主人公還沒有傢俱的話,那麼以後會配置的。講好破屋的租金:兩便士,每天早晨必須付錢。至於吃飯,保伯、伯爾克和他就隨意了——偶然廚房,隨遇飯館。等太陽一驅散天邊的霧氣,他們三個就出門了。
「船呢?……」保伯問道。
「什麼船?……」
「你向我保證說能看到……」
「等我們到河邊的。」
他們沿著相當寬又相當寒酸的郊區大街,去尋找船舶。他們進一家麵包店,買了一個大圓麵包。伯爾克好辦,無需惦念,它已經在大街兩旁的垃圾堆裡解決了問題。
利河兩條河汊夾住科克城,碼頭上看到幾隻船,但那不是大海船,不是能穿越聖喬治運河或愛爾蘭海,再橫渡大西洋的那種大船。
其實,真正的港口在下游,具體說來在昆斯敦,舊稱考斯,坐落在科克灣;有快速渡船,從利河灣直到海上。
小把戲拉著保伯的手,一道進入城區。
城市建在河灣最大的島上,有好幾座橋樑與巖邊相接。上游和下游的其他島子,都修成散步的場所和花園——散步的場所樹蔭很濃,那些花園也一片蔥綠。城中聳立不少古建築:一座看不出風格的大教堂,它的鐘樓十分古老,還有聖母教堂、聖帕特裡克教堂。愛爾蘭城市絕不缺教堂,也不缺孤兒院、救濟院和貧民習藝所。在綠寶石的國度,總是有大量的信徒,也總是有大量的窮人。至於說回到一所濟貧院去,哪怕只是這樣想一想,小把戲也不禁憎惡和恐懼。女王學校建築很華麗,他非常喜歡。可是要進入那所學校,必須掌握到的知識,而不是讀寫算。
城區各街道相當忙碌,那是清晨就幹活的人在忙碌,商店開門,從宅寓的大門走出一個個女僕,她們手中拿著掃把,或者胳臂翱著籃子,車輛在街上行駛,流動小販推著貨車叫賣,市場上堆積的食物,足夠10萬居民吃的,包括昆斯敦的居民在內。穿過工商業街區,能看到皮革廠、造紙廠、呢絨廠、燒酒廠、啤酒廠等。絲毫還沒有海港的特點。
小把戲和保伯愉快地散了一回步,便來到一座宏偉的建築旁邊,坐到一張石椅上休息。這地方能聞到生意的氣味:醃肉、刺鼻的香料、殖民地產品,以及黃油。須知科克不僅在聯合王國,而且在全世界,是最活躍的黃油市場。小把戲敞開心胸,呼吸這自身繁殖的細胞的混雜氣味。
建築物聳立在利河兩股水的匯合點上,合流的利河注入海灣。從匯合點起,河上就沒有橋了,河道完全疏淡,從科克到昆斯敦這段水域自由航行。
保伯問過「船呢?」之後,現在又高聲問道:
「大海呢?……」
是啊……大哥哥向他保證能看到的大海……
「大海……還在遠處,保伯!我想,早晚我們會到那裡的。」
的確,只要乘上在河灣兜攬生意的快速渡船,就能駛到大海。這既省時又省力。兩個座位的船並不貴,不過幾便士。頭一天就可以開開眼,而且伯爾克分文不收。
小把戲坐在這隻船上,快速駛過利河這段水路,簡直樂不可支。他又想皮博恩那貴族之家,他們參觀的瓦朗蒂亞島周圍,則是荒涼的大海。而這裡景象完全不同,遇到許多船隻,各種噸位的都有。河兩岸大商店、浴場、建築工地一個接一個,兩個孩子坐在船頭目不暇接。
他們終於到達昆斯敦,一座美麗的港口,南北長八九英里,東西寬6英里。
「這就是大海啦?……」保伯問道。
「不……只是一小塊。」小把戲回答。
「還要大得多嗎?……」
「對!……望不到邊的。」
可是,渡船到昆斯敦就不往前行駛了。保伯沒有看到他特別想看的大海。
真的,各種各樣的船有數百隻,既有遠洋貨輪,也有近海船舶。這是不言而喻的,昆斯敦既是中轉港,又是近海港。英美遠洋貨輪從美國啟航,將急件卸到這裡,再由汽船分送到輪敦、利物浦、加的夫、紐卡斯、格拉斯哥、米爾福德,以及聯合王國其他港口,總之航運繁忙,算起來有上百萬噸。
保伯還問船隻!……看吧!他絕想像不到竟能有這麼多船,這也出乎小把戲的意外:靠岸的、停泊的、進港的、出港聽,有的從海外各國駛來,有的要駛往遙遠的國度,有的鼓鼓的風帆上掛著漂亮的航燈,有的馬力巨大的螺旋槳攪動科克灣的海面。
保伯睜大眼睛,觀看海灣的熱鬧景象,而小把戲面對展現在眼前的繁忙商運,則不禁想到一船船滿載的貨物:棉花包、羊毛包、葡萄酒桶、烈性燒酒桶、白糖袋、咖啡桶,心裡琢磨這些貨物總是買進賣出……這就是做生意……
然而,在昆斯敦碼頭上逗留有什麼用呢,唉!這裡展示那麼多財富,也展示那麼多窮困。那些「mudlarks」,即窮孩子和老太婆,一幫一幫的,在落潮露出的水坑裡摸索;那些不幸的人,在街頭巷尾同狗爭奪垃圾……
小把戲和保伯又乘渡船返回科克。這趟遊玩當然十分開心,但是也很費錢。第二天得想法兒多掙點兒,少花點兒,否則那幾枚寶貴的金幣,就會像拿在手中冰塊一樣融化了。眼下,最好還躺在客棧的破床上睡大覺,他們就是這樣做的。
小把戲加上他的朋友保伯,到達科克之後,半年,是怎麼生活過來的,就不必詳細敘述了。冬季又漫長又寒冷,對於沒有挨餓受凍慣了的孩子,也許是很悲慘的。生活所迫,11歲就成了大人,如果說從前在悍婆裡,他吃不上什麼,現在也吃不飽,「從孩提時活下來」1,那麼,他跟保伯也活下來了。不止一次,他們在晚上只分吃一個雞蛋,拿麵包輪流蘸一蘸。然而,他們從不乞求施捨。保伯明白了乞討是可恥的。他們尋找差使,送個信兒,指點貨車去貨站,幫下火車的旅客扛扛不太重的行李,等等……
1原方為拉丁文。
小把戲要竭力節省他在特林戈爾堡掙的工錢所餘下來的。然而,剛到科克不久,他就不得先花掉一大筆。不是應當給保伯買衣服和鞋嗎?13先令買「一套」新衣裳,全新的!保伯穿上該有多高興啊!大哥哥穿得還挺體面,他再光頭赤腳,穿著破衣爛衫就不適合了。一花掉這筆錢,他們就只能靠每天想法掙的幾便士生活了。他們空著肚子,到挺羨慕伯爾克的,它東尋西找,總能發現點吃的。
「我倒希望是條狗!……」保伯說道。
「你吃東西還真沒有挑揀!」小把戲說了他一句。
至於客棧的房錢,從來沒有拖欠,因此,老闆對這兩個孩子挺感興趣,不時送給他們一大碗熱湯……自不待言,他們接受時不必臉紅。
買了第一批東西之後,還剩下兩英鎊,小把戲堅持留著不花,就是總等待時機「投入在生意上」。這是他的措辭。保伯一聽他這樣講,總是睜大眼睛。於是,小把戲就向他解釋說,做生意就是把東西便宜買來,再貴了賣出去。
「是吃的東西嗎?……」保伯問道。
「那要看情況,有吃的東西,也有不能吃的東西。」
「我還是喜歡吃的東西……」
「為什麼,保伯?」
「因為買不掉的時候,至少還可以自己吃呀!」
「嘿!保伯,你對生意還挺開竅!關鍵是選准要買的東西,最後總能賣出,得到利潤。」
我們的主人公每天想的就這事兒,有時也試探試探,以便增強信心。信紙、鉛筆、火柴他若是試著賣這類東西,由於競爭多,就掙不了什麼錢,賣報更好些,他和保伯停在火車站附近,那麼引人注目,樣子那麼乖,又那麼熱情地推薦,行人總忍不住買他們的報紙、鐵路手冊、時刻表等一些便宜的小冊子。這種生意做了一個月,小把戲和保伯每人有了一個扇形架子,將報紙和小冊子整齊地擺在上面,讓大標題露在外面,插圖也非常顯眼,總準備好零錢找給顧客。不用說,伯爾克始終沒有離開主人。難道它認為是他們的同夥,至少是他們的夥計嗎?他不時叨一份報紙跑向行人,蹦蹦跳跳的,顯得那麼喜幸,那麼會討好人!不久,甚至看見它背上放一隻籃子,裡面整齊地碼好報紙小冊子,下雨時就蓋上一塊油布。
這是小把戲的主意,說起來還真不壞:讓伯爾克表現出一副嚴肅的樣子,全心投入到它的重要職務中,以便吸引老顧客,再也想像不出比這更妙的辦法了。可是這樣一來,就不能再瘋跑,不能跟鄰居的狗玩耍啦!現在,別人家的狗一靠近,這個聰明的動物,四條腿的小販,沖它們發出多麼凶的低沉吼聲,露出多麼尖利的牙齒!火車站附近的人都談論賣東西小孩的那條狗,而且直接買伯爾克的東西,顧客從籃子怞出所需要的報紙,將錢投進掛在他脖子上的儲錢罐。
這辦法成功了,小把戲信心倍增,又想擴大「生意」,除了售報和小冊子,他又添加火柴、盒裝煙葉、廉價香煙等,結果,伯爾克馱著一個名副其實的小店舖。有些日子,它的銷售額高於它的主人,而主人並不眼紅,恰恰相反,還獎賞給伯爾克一大塊吃的,以及一大通愛撫。這條狗和兩個孩子組成極好的家庭,但願所有家庭都像他們那樣親密無間。
不久,小把戲就承認,保伯又機靈又聰敏。這個7歲半的孩子,雖沒有大哥哥那樣的務實精神,但是性情開朗,總是喜氣洋洋。由於他不會讀書寫字,也不會算數,小把戲自然就肩負教授他的任務,首先就教他識字母表。他不是應當弄懂主要的報紙名稱嗎?他興趣很濃,進步很快,因為老師教得耐心,他學得努力。學會認大字標題之後,便轉認各欄文章的小字,繼而又開始學寫字和計算,感到幾分吃力,不過,他多麼充分利用所學的本領啊!他憑自己的想像力,以書店僱員自居,經營小把戲的店舖,在科克最漂亮的大街上擺出精美的書攤,打出美妙的「書商」的招牌。應當交待一句,他按銷售額的百分比已經怞紅,兜裡裝了不少丁當響的便士,因此,碰到小孩向他伸手,他也肯施捨一個銅子兒了。他不是還記得他在大路上流浪……追馬車那時候嗎?……
小把戲每天記帳,也不必大驚小怪,他有這種特殊的本能,帳目十分規整:房錢多少,飯食多少,洗衣費多少,取暖和照明各多少,登記十分明細。每天早晨,他把購物要用的款項記在本上,晚上再平衡支出和收入。他會買東西,又會賣東西,因而總能賺錢。到了1882年年底,他的錢櫃裡就能存十來英鎊了,如果他有錢櫃的話。不過,他最常去提貨的一名出牌商是個厚道人,向他提供方便,給他存上每週賺的錢,從而還能生點利。
不必諱言,我們這位少年憑著聰明,又極力節儉,生意做得挺紅火,又有了新的抱負,要擴大生意規模,這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正當抱負。再過一段時間,也許能在科克定居了。可是他轉念又一想,到一座更大的城市,譬如愛爾蘭首都都柏林,生財之道要多得多。這樣考慮也不無道理。眾所周知,科克不過是個中轉港,相對來說,商業規模有限……然而都柏林……可是那太遙遠了……都柏林!……然而,也不是不可能……當心,小把戲!……你的務實精神,難道幻想起來了嗎?……難道你要丟下獵物去追影子,丟下現實去追夢想嗎?歸根結底,總不能禁止一個孩子產生夢想。
冬季,無論1882年最後幾個月,還是1883年的最初幾個月,天氣都不算太嚴寒。小把戲和保伯從早到晚在街上跑買賣,也還不太遭罪。不過,來到廣場旁邊和十字街頭,冒著大風站在雪地上,畢竟還是很難受的。沒關係!兩個人從小就在惡劣的氣候中磨煉出來了,有時雖然苦不堪言,但還是不辭辛苦,起碼從未病倒過。每天天一亮,他們把最後幾塊煤投進鐵爐燃燒,不管天氣如何,也要離開住處,跑去提貨,再趕火車進站離站的時候,到火車站台階上去叫賣,然後由伯爾克馱著攤位,走街串巷去推銷。只有星期天,聯合王國的城鎮鄉村都休息,兩個孩子也歇業,呆在住所裡補補衣掌,打掃打掃衛生,將破房間盡量弄乾淨些,然後,一個整理帳目,另一個則練習讀寫和計算。下午,他們由伯爾克陪同,到科克城郊轉轉,或者沿利河一直走到昆斯敦——兩個體面的小市民,在工作一周之後出來散步。
有一天,他們破次例,乘船游海灣,保伯有生以來頭一回,望見無邊無際的大海。
「船繼續往前走,」他問道,「一直往前走……走很遠很遠……能發現什麼呢?……」
「一個大國,保伯。」
「比我們國家大嗎?……」
「大上千倍,保伯,你看見的這些大船,至少要航行一周才能抵達!」
「那國家有報紙嗎?……」
「報紙,保伯?唔!有幾百種……有些報紙賣到6便士……」
「你肯定嗎?……」
「非常肯定……若想全看的話,甚至需要幾個月的時間!」
保伯欽佩地看著這個令人驚訝的小把戲,在這樣一件事上,他竟然這麼有把握。至於那些大船,經常在昆斯敦中轉的汽船,保伯最大的願望是衝上甲板,爬上桅桿,而小把戲肯定願意參觀船艙和貨物……
不過,迄今為止,他們哪個也沒有上去過,沒徵得船長的允許他們不敢——在他們的心目中,那可是個人物!……至於請求允許,他們沒有這種勇氣,遠遠沒有!想一想吧,正如小把戲常聽人說,他又一再對保伯重複的:那是「上帝之下的主人」。
兩個孩子的這一願望,還是可以實現的。但願有朝一日,他們能夠得到滿足,實現這一願望,以及他們心中萌生的許許多多其他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