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地之間
第十四章天地之間
第二次審訊結束後,拉德科回到他的單人牢房裡,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囑托調查得出了那麼個結果,拉德科的腦子像一下子被掏空了一樣,只勉勉強強聽清了法官向他提的幾個問題,而他回答時,神情也完全是呆滯的。他所遭遇的一切,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人們究竟要怎樣對待他呢?他被一夥神秘莫測的敵人劫持,關押在一艘駁船上好多天,剛剛獲得自由便再次失去了它。如今,他們在薩爾卡居然找到了另一個伊利亞-布魯什,也就是另一個自己,還在他的家裡!……這不會是幻影吧!
他被這一連串無法解釋的變故弄得驚慌失措,無所適從,只覺得自己成了那些上層勢力和敵對力量手中的玩偶,像一隻垂暮的,沒有招架之功的獵物,身不由己地被捲進一架巨大機器的齒輪中,這架機器的名字是:司法!
拉德科的意志消沉了,精神倦怠了,這一切都清晰地寫在了他的臉上,以至於一個押解他的獄吏也不禁產生了憐憫,雖說這個守衛認為他是最最卑鄙可憎的罪犯。
「夥計,好像不怎麼順心嘛!」這個小官吏問道。由於職業的關係,他看慣了人間的一幕幕慘劇,早已變得麻木不仁,可這會兒,他的話語裡竟帶有了一點安慰的意思。
他簡直是在對聾子講話,那種情形的收效也不過如此。
「別灰心!」那位動了惻隱之心的守衛又說,「您得給自己找條理由出來。伊扎爾-羅納先生並不是不近情理,也許一切都會比您想的好得多……我把這個東西留給您……上面有您家鄉的消息,您看看報可以散散心。」
囚犯依然一動不動。他什麼也沒聽見。
他沒有聽見房門鎖上的聲音,也一點沒有注意到獄吏臨走時放在桌上的那份報紙。而獄吏這麼做實質上是一種玩忽職守,對這個嫌疑犯本應嚴加看管,任何消息都是應該封鎖的。
時間悄然流逝。白晝盡了,便是黑夜,而後又迎來了新的曙光。拉德科癱倒在椅子上,絲毫感覺不到時間的溜走。
不過,當陽光再次照射到他臉上時,拉德科彷彿漸漸走出了這種疲憊和無望的沮喪。他睜開眼睛,迷糊的目光環視著囚室四周。他發現的第一件東西,就是那個同情他的看守頭天夜裡留下來的報紙。
這份報紙原封不動地推放在桌上。刊頭正下方,大號字母印著的頭條新聞赫然醒目:《保加利亞大屠殺》,拉德科的視線猛地被這條大標題吸引了過去。
他不寒而慄,一把抓起報紙,復甦的理智急湧心頭。他的目光如電,迅速讀了全文。
報上所記載的事件,正是此刻全歐洲普遍談論著的話題,並在整個歐洲引起了廣泛的抗議。以後,這一事件將作為極不光彩的一頁載入歷史。
這個故事開始時,本書已提到過,整個巴爾幹地區都在沸騰。一八七五年夏初,黑塞哥維那揭竿起義,奧斯曼帝國派去鎮壓的部隊沒能撲熄起義的烈火,自那以後,一八七六年五月,保加利亞也起義了。奧斯曼當局迅速作出反應,在以魯塞城、維丁和索非亞為頂點的三角形地區集結了一支龐大的軍隊。最後,同年七月一日和二日,塞爾維亞和門的內哥羅也分別採取了行動,向土耳其正式宣戰。塞爾維亞人在俄國將軍切爾納耶夫的領導下,剛開始時打了一些勝仗,但後來不得不撤回自己的國境線內。九月一日,米蘭親王被迫請求停火十天,他在停火期間請求信奉基督教的西方列強出兵干涉,不幸的是,這些強國遲遲未予應允。
「於是,」法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德裡奧先生在他所著的《東方問題史》一書中這樣寫道,「這場鬥爭中最可怕的一幕就拉開了。令人想起希臘戰爭時,希俄斯島慘遭血洗的情景。這次是保加利亞國土上屍橫遍野,慘絕人寰。土耳其素丹政府在對塞爾維亞和門的內哥羅的戰爭中,害怕保加利亞起義會使自己後院起火,便命令保加利亞總督切夫卡特帕夏不惜任何代價粉碎起義軍。事實大概就是如此,土耳其從亞洲召來由巴基布蘇克和切爾克斯人組成的隊伍,開赴保加利亞。於是幾天之內保加利亞就變成了血與火的海洋。這些兵士獸性大作,為所欲為,燒燬了一座座鄉村,嚴刑烤打、屠殺男子,將婦女開膛剖肚,把兒童剁成碎塊。慘遭殺戮的人數竟達兩三萬人之眾……」
拉德科讀著報紙,出了一頭冷汗。娜佳!……在這可怕的天翻地覆中,娜佳會遭遇到什麼啊?……她還活著嗎?還是成了犧牲品,被剖腹、被剁碎的屍體跟其他許許多多無辜的受害者的屍體一樣,被拋在泥漿中、污染中、血泊中,慘遭敵騎的踐踏?
拉德科猛地站起身來,在囚室裡瘋狂地東奔西撞,像一頭困在籠中的猛獸,彷彿在尋找一個出口,好飛去救他的娜佳!
這種絕望的掙扎很快就平息了。不久,他便恢復了理智,以極大的毅力強制自己鎮靜下來,用清醒的頭腦思考重獲自由的辦法。
去找法官,毫無保留地向他坦白事實真相,必要時求求他,這樣行嗎?……這可不是個好辦法。他滿嘴謊言地將事情的真相隱瞞了這麼久,而今想取得一個已有成見的人的信任,談何容易。他如何能用幾句輕描淡寫的解釋就把「拉德科」名下的嫌疑一掃而光?一轉眼就把對他的犯罪指控全部推翻?他做不到。即便最後能做到,至少也得等法院調查清楚,而他們的調查少則幾個禮拜,多則數月。
看來,最好的辦法是逃走。
從跨進這間牢房的那刻起,這還是拉德科第一次仔細觀察他的囚室。他很快就看清楚了。四堵牆,牆上有兩個洞口:一側為門,一側是窗。其中三堵牆的背後都是別的囚室和監牢,只有窗戶外面才是空間和自由!窗子頂著天花板,窗台高度超過一米半。一排粗鐵桿深深嵌在窗框的牆肚裡,阻擋犯人越窗而出。另外,克服了這道障礙之後,還有另一層阻礙。窗外裝有一個通風罩,擋住了全部的視線,只能向上窺見一方狹窄的天空。在真正越獄之前,僅僅為了尋找逃跑的路徑,就必須首先衝破窗柵的阻擋,然後借助雙臂的力量做個引體向上的動作把頭探出通風罩之外,這樣才能看清週遭的情況。
根據前幾次去見伊扎爾-羅納先生時上下樓梯的級數判斷,塞爾熱;拉德科估計自已被關押在監獄的五樓,也就是說,他距離地面至少也有十二至十四米。能否通過這段距離呢?他無心去探尋其可能性,決定立即開始行動。
不過,首先得弄到一件工具。他入獄的時候,身上的東西被統統搜繳一空。囚室裡的物件都幫不了他的忙。一張桌子,一把靠椅,一張床——所謂床鋪,不過是一個磚砌的拱塊,上面鋪了些褥草罷了——這些便是這裡的全部家當。
拉德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任何可用的東西,他又在自己的衣服上來來回回摸了上百遍,最後,他的手終於觸到了一件硬物。他和那些獄吏一樣,一直沒有注意到這種微不足道的小東西——皮帶扣子。這可是他現在身上僅剩的一件金屬物品了,這件小小的東西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啊!
拉德科拆下了這個皮帶扣子,一分鐘也不放過,立即在一根鐵柵腳下掏起來。鋼質的皮帶扣針不懈地在磚牆上挖著挖著,終於使磚石變成了灰粉,散落在地上。這項工作本身就已經很艱難很緩慢了,再加上犯人受到的嚴密監視,事情就變得更加複雜。不到一個小時,看守就會過來,從門上的監視孔裡膘上一眼囚犯,因此,犯人的耳朵須時時警惕著外邊的風吹草動,一有危險,就立即停下手上的活兒,並把所有可疑的痕跡都清除乾淨。
為了消滅罪證,拉德科竟連麵包也用上了。這麵包,和牆上掉下來的粉末糠捏在一起,就混合為一種極佳的磚石顏色,成了上好的填料,拿它來一點點地填被掏空的牆洞,真是天衣無縫。至於掏出來的其他碎屑,他都將之藏於床縫中。
經過十二小時的努力,鐵柵底部掏空了三厘米,不過皮帶扣針也磨禿了。拉德科把扣環掰斷,繼續拿這些斷片當工具使。又過了十二小時,這些碎片也磨光了。
幸而,已經向這個囚犯露出過一次微笑的好運似乎不願再將他拋棄。獄座端來下一餐飯時,拉德科大著膽子留下了一把餐刀,結果誰也沒發現他的這次小偷小摸。第二天,他又做了同樣的小動作,居然又瞞了過去。這樣,他就擁有兩件更像樣的工具,比先前的褲帶扣子好用多了。說實話,這只是兩把粗製濫造的餐刀,樣子醜醜的,不過刀鋒倒還不錯,又有刀柄,躁作起來省力許多。
從此以後,儘管工程的進展仍很緩慢,卻比以前快些了。窗台上的水泥,時間一久,跟花崗岩差不多硬,要弄碎它極其艱難。再說,每當看守前來窺視,或者羅納先生提審他時,活計便必須停下來。提審還越來越頻繁了。
但訊問的結果始終不變,預審仍是原地踏步。每次庭訊,證人都排了一長隊,可他們的證詞不能說明任何問題。有的證人說拉德科跟那個匪首的長相有一點點相似的,說自己遭劫時曾隱隱看見過他;可另一些證人則一口否定,說兩人一點也不像。羅納先生讓被告戴上各式各樣的假鬍子,叫他摘下眼鏡露出雙目,或者讓他戴好墨鏡遮住眼睛,折騰來折騰去,種種辦法都沒有使任何一個證人指證被告肯定就是那個劫匪。因此,法官想再耐心等上幾天,因為被多瑙河匪幫打成重傷的看門人克裡斯蒂安-霍埃爾尚未痊癒,等他健康狀況許可時,請他到塞姆林來與嫌疑犯對質。
拉德科對這些傳訊已經厭煩透了。他順從地依著法官的擺佈,進行各種測試。戴上假髮和假鬍鬚,把墨鏡取下又戴上,毫不違抗。可是他的心思早已飛出了法庭,回到了他的單人牢房裡,在那兒,把他同自由隔開的鐵柵已漸漸脫開了磚石。
他只要再花上四天時間,就可以把鐵柵連根拔起。九月二十三日晚,他終於掏到了鐵柵的根部。現在,他得著手鋸鐵桿的另一端。
這部分活兒是最艱難的。拉德科須用一隻手抓住鐵桿吊在上面。另一隻手來回挫動工具。而這件工具是一把刀,用作鋸子當然是不會得力的,只是很緩慢地磨損鐵桿。另外,這種懸掛式的工作姿勢非常吃力,不得不經常停下來休息休息。
九月二十九日,經過六天英勇的苦幹,拉德科估計切口已經足夠深了。事實上,再磨幾個毫米,鐵桿就斷掉了。如今,他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把鐵桿折彎,時候到了!而此刻,第二把餐刀的刀身也已磨成了一條細線。
第二天清晨,第一趟巡察過去後,將有大約一個小時的時候不會有人來打擾,於是,拉德科立即有條不紊地實施他的計劃。如他所料,鐵條輕而易舉地就被折彎了,他從打開的洞口鑽到了鐵柵的外面。然後,他雙臂用力一撐,使身體探出通風罩的頂洞,拉德科貪婪地環顧四周。
和他原先所預測的差不多,這兒距離地面大約有十四米高。要攀越這個高度並非不可能,只要有一根足夠長的繩子就行。不過,到達地面僅僅是解決了一個最容易的困難,這個難題解決了,並不等於大功告成。
拉德科現在可以清楚地看到,監獄四周有一圈巡邏小徑,過去之後,又建有一堵約莫八米高的圍牆,圍牆之外便是層層疊疊的屋頂。因此,若下到地面後,首先得翻越那道高牆,這一道阻礙就似乎是無法克服的。
屋頂與高牆之間尚隔著一段空間。估計環繞著監獄有一條街道,一旦到達街上,越獄者便可算是逃出了虎口。但是,有沒有安全可靠地逃到大街上的辦法呢?
拉德科為了尋找越獄的竅門,便從左至右逐步仔細觀察有沒有什麼可以利用的東西。雖說他暫時還沒有找到什麼好辦法,但他突然瞥見了一熟悉的影子,使他激動得心怦怦直跳。原來,從左邊望去,就是多瑙河,數不清的大小船隻點綴在黃濁的河面上,有的船隻順水或逆水航行著,另外一些船隻則緊緊地用錨索或纜繩拴在碼頭上。在停泊於岸邊的許多小船中領航員一眼就認出了他自己的小漁船。沒有什麼特殊的標識將他的那隻小船與旁邊的船區別開來。似乎他的船還沒有受到警方的特別監視嘛!要是他能溜回船上,那就萬事大吉了,划船不用一個小時就能越過國境,一旦踏上塞爾維亞國土,奧匈帝國司法機關就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拉德科把目光轉向右邊,他立即發現這邊有一樣特別的東西,便細心察看起來。窗戶的近旁,有一根細長的鐵條從屋頂一直延伸下來,一直深入到地下。每隔一定的距離,就有一個牢固的鐵鉤將它扣住,鐵鉤又深深扎入牆中。這根細鐵條看上去很可能是大樓避雷針的導線。要是能攀住這根鐵條,他就可以很容易地降到地面。
其實,要做到這一點也不難。在他囚室地板的高度,有一圈作為裝飾而貼牆而築的腰線,這圈裝飾性建築比牆面凸出二十至二十五厘米,只要冷靜和勇敢,他完全能夠踩在腰線上將身體慢慢挪動過去,抓住那根避雷針的導線。
糟糕的是,即便有能耐完成了這麼一個近乎玩命的驚險動作,監獄四周的外牆仍是那麼高不可攀。關在囚室裡或是待在巡邏道上,囚犯同樣沒有擺脫遭囚禁的命運。
拉德科以從未有過的悉心謹慎反覆觀察圍牆的結構,終於發現,在圍牆的上部,離牆蓋頂不遠的地方,裡裡外外都有一排裝飾性的凸雕,這是些方形的礫石,一半嵌入牆裡,一半落出牆外。拉德科盯著這些建築裝飾看了好久,才又慢慢滑回到窗台上,重新鑽入囚室,接著抹掉了任何可能引起別人懷疑的蛛絲馬跡。
他主意已定,決心不惜一切地爭取自由,通往自由的途徑也已找好了。儘管冒著很大的危險,這個辦法應該是行得通的,也必須成功。再則,與其繼續如此憂心忡忡,不如搏個粉身碎骨。
他耐心地等待第二次巡察的獄卒過去。當他確定又有一段時候不會有事時,便著手把準備工作做好。他用餐刀的殘片把睡毯割成了五十多根幾厘米寬的布條。為了不引起看守的注意,他特意留下足夠的被褥,以使床鋪保持原來的外觀——至於其中,顯然不會有人想起去掀開被子看看的。
他把切開來的布條四根四根地像搓麻繩一樣擰在一起,然後一段一段地接起來。當那些布條一根一根少下去時,繩子就越搓越長。拉德科用了一整天的時間來做這件事。十月一日,正午十二點差幾分時,拉德科終於擁有了一根結實的粗繩,長達十四五米。他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到被褥下面。
一切都準備妥當了。他決定在當天晚上就逃走,九點鐘行動。
這是在獄中的最後一天了。拉德科縝密地思考著這次行動的哪怕最細微的枝節,揣度了成功和失敗的各種可能。最後的結果將會怎樣呢?重獲自由還是失去生命?不久的將來就能知分曉了。總而言之,他將全力一拼。
然而,當行動的時候到來之前,命運還給他安排了最後的一次考驗。大約下午三時許,囚室的門閂忽然被咋嚓一聲拉開了。他們想讓他幹什麼呢?難道又是伊扎爾-羅納先生要提審犯人?但常規的提審時間已經過去了。
不,這一次不是法官召他受訊,從打開的門口望出去,拉德科瞥見走道裡除了一個平時的看守外,還站著三個陌生人。其中的一位是位女子,年近二十的少婦,看上去十分溫柔善良。和她一起來的兩個男人中,有一個顯然是她的丈夫。從看守說的話和他畢恭畢敬的態度來看,另一位男士應該就是這所監獄的獄長。
原來這是一次來訪。夫婦倆受到了監獄上下極其謙恭有禮的接待,不難看出,他們是很有身份的人物,許是正在遊歷國土的王公貴族伉儷。監獄長在一旁給他們作嚮導。
「這間囚室裡的在押犯,」監獄長對客人說,「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拉德科,多瑙河黑幫的首領,你們大概聽說過他吧。」
少婦怯生生地瞅了這個惡名昭彰的壞蛋一眼。可這個著名的壞蛋外表倒並不嚇人。誰也想像不到傳說中凶神惡煞般的強盜頭子居然生得這般瘦削、清,面色蒼白文弱,眼神裡流露出深切的痛苦和如許的憂傷。
「的確,他頑固地堅持說自己是清白無辜的,」監獄長不屑一顧地補充說,「可是這種調子我們都聽慣了。」
接著,他忙不迭地指給參觀者看,囚室裡是多麼清潔衛生,井井有條。他說得十分起勁,甚至還跨過門檻,進到囚室裡,靠在窗子下面的牆上,以便面朝著他的聽眾。
拉德科的心突然怞緊了,彷彿停止了跳動。那位演說家手勢太大,不知不覺中碰到了囚犯挖過的地方,一些水泥粉屑簌簌落下。獄長的胳膊又一動,震動了麵包屑和水泥粉柔成的灰團,灰團隨即整塊地剝落了下來,掉在方磚上。拉德科嚇得打了個冷戰,他發現鐵柵被挖空的一端在槽口的深處裸露了出來。
有人看見了嗎?是的,有一個人看見了。當她的丈夫和監獄長把那張破爛桌子當作一件寶物般地仔細琢磨之時,而那個看守正畢恭畢敬地背著身,彷彿審視著走廊裡的什麼東西,這時,那位女士的眸子正凝視著牆上刨出來的豁口,她臉上的表情說明她完全讀懂了這種神秘的語言。
她馬上就要開口說出來……只要一句話,拉德科的全部心血就將付之東流……拉德科等著,等著,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一點一點地逝去。
少婦的臉色微微變得蒼白了,她拈起眼睛向囚徒望去,用清澈的目光透視著他。她看見那可憐的人兒眼瞼裡慢慢滾出的大顆大顆的淚珠了嗎?她懂得他那默默無語的哀求嗎?她感覺到他那徹心的絕望了嗎?……
慘劇般的十秒鐘過去了,她突然轉過身子,痛苦地叫了一聲。陪同她的兩個男子向她奔去。她怎麼了?沒什麼,她說,聲音微微顫抖著,同時還勉強莞爾一笑。她說,她剛才不當心扭了腳,就這麼簡單。
在她的丈夫、監獄長和看守忙著照料她時,拉德科乘沒人注意,走到窗前,擋住了露出的破綻。她丈夫和監獄長扶著那位所謂的傷員走出了囚室,看守則急急忙忙拉上了門閂——房間裡又只剩下拉德科一人了。
他是多麼感激這位溫柔善良的女性啊!多虧了她的憐憫,他才得救了。他的生命是她給的,不僅如此,她還給了他自由!
拉德科心力交瘁,一頭倒在床上。剛才所經歷的感情衝擊太陡然了,他的心仍在命運的最後考驗下震顫著。
白天終於過去了,沒有再發生任何不測。城郊的鐘聲遠遠傳來,敲響了晚上九點。夜幕已經嚴嚴實實地籠罩了大地。大塊大塊的烏雲堆在天空中,使夜色顯得格外幽暗。
走廊上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說明有人前來巡視了。腳步聲在門前停住,一個看守把眼睛貼近窺視孔看了一眼,就滿意地走開了。囚犯躺在床上,被子一直蓋到下頜。巡查的人走了,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消失。
行動的時刻來到了。
拉德科立即跳下床,把被褥做了一下,弄得鬆鬆鼓鼓,在昏暗的囚室裡,看上去就像裡面睡著一個人。偽裝好之後。他便背上那根繩索,再次鑽到窗柵的外面,像上回那樣用胳膊的力氣懸起身子,鑽出通風罩,然後邁腿騎跨在通風罩的板壁上。
裝飾房子的那幾圈腰線,高度正好與各層樓的地板平齊。拉德科現在離下面那道他可以落腳的腰線距離約有四米。他早已考慮到了這個困難。只見他用繩索環套住窗柵的一根鐵桿,然後把繩索的兩端攥在手裡,讓身體慢慢下滑,輕飄飄地就落在了腰線上。
逃犯緊緊靠在牆上,左手拉住吊著他的繩索,稍事休息。腰線這麼窄,怎麼能保持住身體的平衡呢?他一鬆開繩子,就會跌落到巡邏道上粉身碎骨。
他極小心、極緩慢地把繩索換到了右手,然後用左手摸索著通風罩的外壁。通風罩不可能就這麼懸空吊在窗外,一定有什麼機關支撐著它的重量。他用心摸索著,很快就找到了一樣硬硬的東西,遲疑了一會兒後,終於搞清楚了這是一個嵌在牆壁裡的鐵鉤。
不管這個鐵鉤會是多麼不牢固,他也只能滿足於這個小小的支持物了。拉德科用手指緊緊勾住這個鐵鉤,然後慢慢拉動繩索的一頭,於是整條繩索就一點一點地回到他的肩上了。他已經沒有退路了,即使這時他想要退回到四室裡,也已不可能辦得到。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把他的越獄計劃進行到底。
拉德科冒著跌落的危險,把頭微微轉向壁雷針的導線,那便是他的救命枴杖,借助它,拉德科才能爬下來。這一眼可看得他毛骨悚然,他發現自己所攀援的這個通風罩跟那根鐵條有兩米左右的距離,只要稍一離開現在的位置,就會墜落樓下,命喪九泉。
但是,他總得作個決定。站在這條狹窄的腰線上,背貼著牆,指尖十分吃力地勾著這個靠不住的鐵鉤,這種姿勢又能堅持多久呢?再待幾分鐘,他的手指就會疼痛疲累,手一鬆就會不可避免地跌下樓去。在摔死之前,不如再作最後一次努力。
逃犯把身體向窗子這邊傾斜過來,像壓緊彈簧一樣將左臂縮了回來,然後猛地脫開手彈了出去,縱身向右一躍。
他身體直往下墜,肩膀擦到了凸起的腰線。不過,幸虧他躍得夠遠,伸出的雙手終於抓到了目標——那根避雷針的導線。
第一個困難克服了,現在輪到來對付第二個困難。
拉德科順著避雷針的鐵桿向下滑,在一個用以固定避雷針的鐵鉤上停住了,喘口氣兒。他利用這會兒工夫來考慮考慮下面該怎麼辦。
在漆黑的夜裡,眼睛看不見下面的路面,但是從底下傳來陣陣規律的腳步聲,顯然是一個兵士在巡邏。根據這個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的情況判斷,兵士走完監獄的這段巡邏路線,便繞到監獄的另一側,然後又回來,不停地循環往返。拉德科估算了一下,兵士離開這個地段的時間約有三四分鐘,也就是說,從這兒到護牆之外的這段距離必須在三四分鐘之內穿越。
護牆牆脊的白色在黑暗中模糊可辨,拉德科勉強可以判斷出牆脊的位置,但裝飾牆頂的凸形方磚卻一點也看不清。
拉德科又向下滑了一段,停在另一個鐵鉤上。所站之處仍比護牆牆頂高出二三米。
現在他站得比較穩當了,便可以動作得快一些。片刻之間,他解下繩索,把它繞到避雷針導管的後面,又將兩端繫上個結,使繩索形成一個圓圈。他估計了一下,繩索是差不多夠長的,就一把將它拋出,扔到護牆上面,然後像平時做套索一樣,將環形的索端慢慢朝懷里拉,讓它扣住某塊牆頂的某塊裝飾方磚。
這種嘗試是非常艱難的。漆黑之中,他看不清目標,只能一次次地碰運氣。
拉德科把繩索甩出去了二十多次,都沒能成功;最後,索套終於碰到一個障礙物,被扯住了。拉德科用力地拽了又拽,也沒有脫開,證明繩索套得很牢。嘗試終於成功了。繩索末端的環套繞住了牆外的一塊凸雕,現在,巡邏小徑的上空架起了一座天橋。
當然,這座天橋鬆鬆垮垮。它會斷掉麼?或者,它會脫開套住它的磚石麼?如果天橋斷裂,他將從十來米高的地方摔下去,肯定沒命;如果天橋脫鉤,他將像一個鐘擺似的撞向監獄大樓的牆壁,他這個人做的擺錘會被砸成肉醬。
面對可能發生的各種不測,拉德科沒有一絲猶豫。那根繩索雖已繃得緊緊的了,但他還是把它的兩端收得更緊一些。然後,他側耳聆聽巡邏兵的腳步聲,準備好攀橋而過。
這會兒,巡邏兵剛好就在逃犯的身下走過,漸漸遠離了;拐過大樓的牆角,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必須趁士兵不在時過去,分秒必爭!
拉德科攀著天橋向前挪動。他懸在天地之間,協調靈活地勻速前進,絲毫也不畏懼繩索的彎曲帶來的搖搖欲墜的感覺。越接近天橋中心,繩索的曲度也越大。他要渡過這座橋,他能渡過這座橋。
他真的過去了。不到一分鐘,他就跨越了這個令人目眩的深淵,到達了圍牆的頂上。
由於必勝信念的鼓舞,他顧不得在牆上休息一會兒,便加速行動下去。從他離開囚室到現在,總共還不到十分鐘,可這十分鐘對他來說比一個小時還要漫長。他真害怕查夜的獄吏進去檢查他的囚室。雖然他把床鋪稍作了些偽裝,但也難保證此刻沒人發現他潛逃了。他必須盡快離此是非之地。
小船就在岸邊,離他只有幾步之遙。只要猛劃幾槳,他就可以逃離迫害者的指掌。
每次巡邏兵經過下面,拉德科都得停下不動。巡邏兵人一走開,他就發了瘋似地快速行動起來。他解開繩結,拉住繩索的一端,全部怞回身邊,接著又把它挽成兩股,結了一個套環,扣到護牆內側的凸雕上。當確信街上無人後,便順著繩索溜了下來。
他終於平安無恙地降到了地面,於是立即把繩索扯下來團成一團、成功了!他自由了,而且,這次大膽的越獄行動連一點蹤跡也沒有留下。
但是,正當他轉身前去尋找小船時,黑夜中陡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怎麼!」離他十步遠的地方,有人說道,「這不是伊利亞-布魯什先生嗎?」
塞爾熱-拉德科不禁快樂得渾身顫慄了一下。命運之神一定已經開始垂青於他,竟給他送來了一位友人的幫助。
「傑格先生!」他興高采烈地叫了一聲。同時,一個人影從暗中閃了出來,朝他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