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嗡嗡作響的臥室
不過,把拜倫·法裡爾從沉沉的昏睡中吵醒的並不是這種聲音。他的頭不住地扭來轉去,徒勞地想擺脫茶几上發出的有節奏的「嘟——嘟」聲。
他伸出一隻笨拙的手,睡眼惺忪地按下了受話器的開關。
「哈羅。」他咕嚕了一聲。
聲音立刻從受話器裡傳來,又響又刺耳,但拜倫卻懶得把音量減弱。
受話器裡說:「拜倫,法裡爾在嗎?」
拜倫迷迷糊糊地答道:「我就是,什麼事?」
「拜倫·法裡爾在嗎?」聲音很急迫。
黑暗裡拜倫睜開雙眼。他開始覺得唇焦舌敝,房間裡隱約有股異味。
他說:「我就是。你是誰?」
受話器裡的聲音非但不理會他,反而越來越緊張。黑暗裡,一個響亮的聲音繼續問道:「有人嗎?我找拜倫·法裡爾。」
拜倫用一個胳膊支起身子,睜大眼睛瞪著電視電話所在的地方。他使勁一按圖像控制鍵,小小的螢光屏隨即亮起來。
「我在這兒。」他說。他認出螢光屏上那張光滑而略微不對稱的臉是桑德·瓊迪。「天亮再來電話吧,瓊迪。」
拜倫剛要把電視電話重新關上.瓊迪說話了。「喂!喂!有人嗎?您那兒是不是大學宿舍大樓526號房間?喂!」
拜倫忽然覺察到顯示送話線路完好的小指示燈沒亮。他暗暗罵了一聲,按下送話開關,燈還是不亮。接著,瓊迪也不見了,屏幕上空無一人,只剩下一小方沒有圖像的亮光。
拜倫關上電視電話,聳起肩膀,想把頭重新埋到枕頭裡。他感到有點惱火。首先,誰也沒有權利在半夜三更對他哇哇亂叫。他很快瞥了一眼床頭板上面發著柔和螢光的數字。三點十五分。大樓照明燈差不多要四小時後才會亮。
其次,他也不喜歡醒來時不得不面對這屋子的一團漆黑,四年來入鄉隨俗並沒使他完全適應地球人在建築結構方面的習慣。他們習慣採用那種以鋼筋混凝土建造,橫闊豎短,厚實堅固而沒有窗子的建築結構。這個古老的傳統已有一千年的歷史,它可以上溯到原始核彈尚未遇到力場防衛系統可與之抗衡的那些年代。
可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原子戰爭給地球帶來了空前浩劫,地球上絕大部分地區令人絕望地充滿著放射性,成為不毛之地。一切蕩然無存,唯有建築物反映了舊時代的恐懼。因此,拜倫醒來時,就只能面對著一團漆黑。
拜倫又一次用胳膊支起身子。這事好怪,他等待著,這不是他已經瞭解的那種具有致命威力的臥室的嗡嗡聲。也許,那是某種比較不引人注意、當然也遠非致命的東西。
他忽然感到本該有的空氣緩流,也就是空氣連續更新的痕跡,中斷了。他試著深深地吸一口氣,但是不成。當他明白這種處境時,空氣似乎已稀薄得令人窒息了,通風裝置早巳停止運轉。這下,他可真有點忿忿然了。他甚至連用電視電話報告這種情況都辦不到。
為了證實他沒搞錯,他又試了試。屏幕上呈現一片乳白色,一道珍珠般微弱的銀光傾瀉到床上。電視電話只能接收,不能送話。好吧,關係不大。反正,天亮之前,誰也奈何它不得。
他打著呵欠,摸到拖鞋,用手掌揉了揉眼睛。通風失靈,嗯?所以氣味這麼古怪。他皺皺眉頭,使勁抽了兩下鼻子。結果,還是一無所獲。這氣味他很熟悉,卻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他向澡房走去,下意識地走到電燈開關那裡。其實,他並不是一定要開了燈才能自己倒水喝。拜倫按下開關,可是燈沒亮。他怒氣沖沖地又連按了幾次。難道所有的東西都不靈了?他聳聳肩,摸黑喝了杯水,覺得好些。他一面打著呵欠,一面走回臥室。回到臥室,他試了試總開關。所有的燈全都不亮。
拜倫坐在床上,一雙大手擱在肌肉發達的大腿上思索起來。通常,這類事情會引起他們與工友之間爆發一場大爭論。沒有人指望在大學裡得到象住旅館那樣周到的服務,但是,天哪,一個人總可以要求得到某種最低標準的服務。這倒並不是因為眼下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畢業的日子即將到來,他已通過學位考試,再過三天,他就要告別這房間,告別地球大學;因此,也向地球本身告別。
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可以不加評論地把事情報告一下,他可以出去用樓廳裡的電話。他們或許會給他送一盞自帶電源的燈來;或者,甚至還會臨時給他搞個電扇,讓他舒舒坦坦睡上一大覺。要是不行,那就見他們的鬼去吧!反正就這麼兩個晚上了。
在那架不起作用的電視電話的亮光裡,他找到一條短褲。外面再加一件連帽的外套,他確信,穿這些出去打個電話足夠了。他沒換腳上那雙拖鞋。這座混凝土大樓裡的厚實隔牆幾乎完全隔音,就是穿上大釘鞋在樓道裡呼呼亂跑也決不會把任何人吵醒。不過,他覺得沒有必要換鞋。
他大步走到門邊,拉住門桿。門桿平衡地向下。他聽到插銷已經鬆開的卡嗒聲。要不,就是聲音不對。因為,儘管他手臂上的二頭肌緊張得擰作一團,門還是沒打開。
他離開房門。真是莫名其妙。難道是斷電?不大可能。鍾在走,電視電話的受話系統也仍然正常工作著。
且慢!說不定是那幫傢伙搗鬼,嘿,這些鬼東西!有時候,他們就是這樣幹的。簡直太孩子氣了,不過,他自己也曾參與過這種傻裡叭唧的惡作劇。幹這種事並不困難,譬如說,他的一個同伴可以在白天偷偷溜進房間,做好手腳。但是,不,不對。他上床時,通風和照明都還好著。
那麼,好極了,這是夜裡干的。宿舍大樓的結構古老而陳舊。在照明和通風線路裡做點手腳,無需具有工程師的天才。或許,他們把門也給堵住了。現在,他們大概會等到天亮,看看拜倫那小子發現自己出不來時會怎麼樣。也許,他們要到中午才會讓他出去、然後哈哈大笑一通。
「嘿,嘿,」拜倫暗自冷笑了幾聲。好吧,果真如此的話,那他就得想個什麼法子,把局面扭轉過來。
他轉過身,腳尖踢到一樣什麼東西。那東西噹啷一聲順著地板滑了開去,只見它的影子在電視電話發出的暗淡光亮裡一閃而過。他跑到床跟前,伸手在床底下的地板上摸了一大圈,把它撿出來,拿到亮光跟前。(他們幹得也不怎麼漂亮。他們該把電視電話完全搞壞,而不是只抽去一塊送話線路板。)
他發現自己手裡握著一個小罐頭。罐頭頂部有個泡罩,泡罩裡有一小孔。他把它放到鼻子底下,使勁嗅了嗅。不管怎麼說,屋子裡那股怪味馬上真相大白。原來那是一種名叫「希伯奈特」的催眠藥。當然,這幫傢伙忙著擺弄線路時,是該用催眠藥使他醒不過來的。
現在,拜倫可以把發生的那些事一步一步重新串起來了:把門撬開,這很容易,不過也是唯一有危險的一步,因為,那樣做有可能把他吵醒。也許,他們白天就對門做好的手腳,這樣一來,看上去好像關著,實際上並沒關死。他倒不曾試一下。總之,門一開,就可以把一罐「希伯奈特」麻醉劑放到他房間裡,再把門重新關上。麻醉劑會慢慢逸出,逐漸達到把他徹底麻醉所需要的濃度——萬分之一。然後,他們進來——當然是戴著面具。天哪!一塊濕手絹就足以抵擋十五分鐘「希伯奈特」的藥力,而那就是他們需要的全部時間。
通風裝置變成眼下這種樣子的道理也就在於此。把它搞壞,那是非如此不可的。這樣,「希伯奈特」才不致逸散過快。實際上,最先搞壞的可能就是通風裝置。搞壞電視電話使他孤立無援;把門堵死使他出不去;沒有燈又造成一種恐怖感。好小子!
他哼了一聲。既然是朋友搞的,對這種事就不能太認真。玩笑畢竟是玩笑。現在他想要破門而出以了結這事。此念一起,他身上那些訓練有素的肌肉變來了勁,不過,來勁也是白搭。因為,造門時就考慮到要經受得住原子彈的爆炸。見鬼的傳統!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個解決的辦法。他可不能讓這些傢伙就那麼算了。首先,他得找個燈,找個真正的燈,而不是電視電話那種既挪不動,又解決不了問題的微弱光亮。這個不成問題,壁櫥裡有一隻電筒。
就在手指觸及壁櫥門把的一剎那,他突然想到,他們會不會把它也堵死了。然而,櫥門毫不費力就開了,它暢快地滑進牆壁的夾縫。拜倫默默地點點頭。這就對了。沒有理由要特意把壁櫥也堵死。況且,他們畢竟也不會有那麼多時間。
然而,正當他手拿電筒,剛要轉過身去的時候。突然,他原來的那套推理在這可怖的瞬間徹底崩潰了。他驚呆了,腹部由於緊張而抽搐著。他屏息凝神,側耳傾聽著。
自從醒來之後,他還是第一次聽到臥室裡嗡嗡作響。聽到臥室以一種平靜而不規則的聲音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他立即意識到這種聲音的性質。
意識不到這一點是不可能的。這是「地球死亡的吼哮」。這種聲音發明於一千年前。
確切地說,這是一台輻射計數器的聲音。計數器檢出所發現的帶電粒子與硬伽瑪波。於是卡嗒微響的電子波就化為一種低沉的嗡嗡聲。這是計數器的聲音,它正數著它所能計數的唯一東西——死亡!
拜倫踮著腳,輕輕後退了幾步。他從六英尺開外把一道電筒光向壁櫥凹龕裡射去。計數器在裡面,在壁櫥遠遠的角落裡。可是,看到它也無濟於事。
從他剛入學時起,計數器就一直擱在那裡。大多數從外行星來的大學一年級生,在到達地球的第一個星期裡都要買一台輻射計數器。那時候,他們對地球的放射線極為敏感,覺得需要防護。以後,他們往往把計數器轉賣給下一班的新生。但拜倫那台從來沒轉讓過。現在他為此而慶幸。
他轉身向桌邊走去。睡覺時,他總是把手錶擱在書桌上。此刻,它也在那裡。當他把手錶拿到電筒光跟前時,他的手有點顫抖。這表帶是用一種極為光滑而柔軟的白塑料絲編成。現在它仍是白色的。他把表帶從電筒的光線下移開,從不同角度再看,它確實還是白的。
那表帶是新生所買的另一樣東西。核輻射會使它變成藍色,而藍色在地球上代表死亡。如果因為迷路,或者不留神,一個人即使是在白天也很容易誤入放射性地區。政府已盡可能把這類地區隔離開來,而且,自然也從來沒有人走到城外數英里處的大面積放射性死亡區去。但是表帶總是一種防輻射的安全措施。
假如它變成淺藍色,你就可以把它拿給醫院看,要求治療。這是沒有二話可說的。製成表帶的化合物對輻射的敏感就跟你本人完全一樣。使用適當的光譜儀器可以測定其藍色的深淺,從而很快確定病情的嚴重程度。
艷藍是致死的顏色。就和這種顏色不會再變回來一樣,你也永遠不會康復。到了這一步,人已病入膏肓,無可救藥,根本沒有治癒的可能,連一線希望都沒有。你只有待在那裡日復一日地挨日子,醫院對你將一籌莫展,他們所能做的只不過是等著為你料理後事而已。
現在,至少表帶仍是白色的。想到這一點,拜倫腦子裡的轟鳴稍稍平息了一些。
那麼說,輻射還不太強烈。會不會是這惡作劇裡的又一招兒呢?拜倫思索了一下,斷定這是不可能的。沒有人會對任何人幹出這種事。無論如何,地球上是沒有這種可能的。在這裡,非法動用放射性物質要構成死罪。他們把放射性看得很嚴重。他們必須如此。因此,不是絕對必要,不會有人幹這種事。
面對這樣的情勢,拜倫並無懼色,他把這種想法仔細而明確地對自己陳述了一遍。所謂絕對必要,或許就是為了想謀殺他。可是,為什麼呢?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目的。從他出生以來的二十三年中,從來沒有結下過不共戴天的冤家對頭,至少,沒有如此嚴重。沒有嚴重到要謀殺他的地步。
他揪著自己的短髮,這條思路固然很荒誕,卻又無法迴避。他小心翼翼地走回壁櫥,那裡必定有什麼發出放射線的東西,四小時以前還不在那裡的東西,他幾乎一眼就看到了它。
這是一個每邊邊長不大於六英吋的小盒子。拜倫知道那是什麼,他的下唇微微顫動著。這種小盒子他從來沒有見過,但是他曾聽說。他把計數器拿到臥室裡,那種低沉的嗡嗡聲就漸漸減弱,幾乎完全消失。輻射是通過薄雲母隔窗進入計數器的。當隔窗對著小盒時,嗡嗡聲重又響起。他心裡完全明白了:那是一顆輻射彈。
眼下的輻射量本身並不致死,它們只不過是一種引信而已。盒子的某個角落擱著一個小小的原子堆。短命的人工同位素將它慢慢加熱,使它充滿適量的粒子。當溫度和粒子密集度達到一定的閾限時,原子堆就開始反應。儘管反應產生的熱量足以把盒子本身熔化成一團金屬,但是,它並不是以通常的爆炸,而是以大量瞬爆致死的射線來殺死半徑為六英尺到六英里範圍內所有生靈。其殺傷半逕取決於炸彈的大小。
無法估計這個閾限何時達到。或許要不了幾小時,或許就在頃刻之間。拜倫汗津津的手中似握非握地攥著電筒,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半小時前,電視電話吵醒了他。那時候,他還很平靜,而現在,他知道,死神已經來到他的面前。
拜倫不想死。但是,他已完全陷入絕境,四周沒有任何藏身之所。
他知道自己房間的位置。它在走廊的盡頭,因而,只有一面牆的隔壁以及樓上樓下有毗連的房間。樓上那房間,他奈何不得,同一層樓的鄰室又在洗澡間那頭。兩間房間當中隔著兩個相鄰的洗澡間。他不能斷定那裡是否有人能聽到他的聲音。
這樣,就只剩樓下那房間了。
他的房間裡有兩張折椅,以備來客之用。他操起一張,猛擊地板,地板發出單調的砰砰聲。他改用椅子的邊緣再砸,聲音越砸越刺耳,越砸越響。
每砸一下,他就等一等,聽聽是否能把睡在樓下房間裡的人鬧醒,吵得他去報告所受的攪擾。
突然,他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響,於是,砸破的椅子高舉在頭上,驟然停住了。聲響再次傳來,猶如無力的叫喊。它是從門那兒傳來的。
他扔下椅子,大聲地應答。他把耳朵緊緊貼住門縫。但是,門牆配合緊密,即使是在那兒,聽到的聲音也很模糊。
但是,他分辨得出,確實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法裡爾!法裡爾!」接連好幾聲。還說了些別的話,可能是「你在裡面嗎?」或者:「你怎麼啦?」
他大吼叫著答道:「把門打開!」他這樣吼了三、四遍,急得滿頭大汗。炸彈說不定立即就會爆炸。
他想,他們聽到他的叫喊了。至少,有個發悶的叫喊聲回答他道:「當心!有東西,有東西,轟擊槍!」他明白他們叫的是什麼意思,於是,趕快從門邊向後退。
只聽到辟啪兩下尖銳刺耳的槍聲,同時,他還切實感覺到房裡空氣的震動。緊接著,震耳欲聾一聲巨響,房門被猛地掀到屋裡,光線從走廊裡傾瀉進來。
拜倫一下子衝出去,使勁張開雙臂。「別進去!」他大喊道:「看在地球的份上,別進去。裡面有輻射彈。」
他面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瓊迪,另一個是舍監埃斯貝克,他連衣服都沒穿好。
「輻射彈?」埃斯貝克結結巴巴地問道。
瓊迪卻說:「多大?」他手裡還抓著他的轟擊槍。即便是深更半夜,瓊迪也打扮得衣冠楚楚,唯有他手裡抓著的高能轟擊槍同那身花花公子般的打扮格格不入。
拜倫只能用手勢比劃了一下炸彈的大小。
「好吧,」瓊迪說。他看上去十分鎮定,轉向對舍監說:「您最好把這一帶的房間撤空。如果校園裡有鉛板,拿到這兒來覆蓋走廊。早晨以前,我不會讓任何人進去。」
他回頭對拜倫說:「這顆輻射彈的殺傷半徑大概有十二到十八英尺。它怎麼會到你屋裡去的?」
「不知道。」拜倫說。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要是你不介意,我得找個地方坐一下。」他朝自己的手腕上看了一眼,這才發現手錶還在房間裡。他非常想回去取出手錶。
這時候,疏散行動已經開始。學生們被強行遷出他們的房間。
「跟我來。」瓊迪說:「你最好也坐下。」
拜倫說:「你怎麼會到我房間來的?不過,你知道,我還是很感謝你的。」
「我打電話給你,可是沒有回音,因此,我就不得不來看你了。」
「來看我?」他疑心地問了一句,竭力想控制住自己侷促的呼吸。「為什麼?」
「來警告你,你有生命危險。」
拜倫格格地笑著說:「我發現了。」
「這僅僅是第一次,他們還會幹。」
「『他們是誰?」
「不要在這裡談,法裡爾。」瓊迪說:「這事兒我們得保密。你是個受人注意的人。而我呢,可能也已經使自己處於危險之中了。」